自那场车祸和菲尔——他的朋友、教练——死后,戴夫就放弃了跑步。他在车祸中受到了大面积的肌肉损伤,双腿多处骨折。这些伤令他即便是痊愈后也无法跑得像原来一样快了。他的梦想,参加奥林匹克的梦想,同教练菲尔一同死去了。他不仅仅放弃了奔跑,也放弃了人生。他不再训练了:不能跑步的话还要训练做什么呢?
他对学校的事情也不再上心了。考试来临之际,他连参加都难以保证,更不用说认真复习了。最终他在大部分科目上拿了D,几个C以及一个E。有的人可能说还不算太糟,但他一直以来都被认为是能轻而易举拿B的人,如果稍微努力一下,还能拿到A。他把这些糟糕的成绩当作另一个自暴自弃的借口。
“反正现在做什么都是没用的。”
“谁会给我这样一个废物提供工作呢。”
其实他心里清楚这些都是借口,他没有理由考不上大学或者找不到工作。但他很高兴能利用这些借口,他变得越来越懒,满足于“家里蹲”的现状。
往好的一面看,戴夫现在花更多的时间和朋友们在一起。自从他不需要争分夺秒地训练或比赛,他就有了更多的空闲时间可以去做一些正常的事,一些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该做的事。他又开始和特雷弗一起出去玩了。很快他们就再次打成一片,好像过去五年从来没有疏远过一样。他们经常去酒吧、夜店。尽管只有十七岁,可他们看起来都比实际年龄要成熟许多。戴夫身量很高,肌肉发达,这要归功于遗传基因和早年的训练。但实际上,在这强壮的外表之下,他甚至不如十五岁时的一半坚强。
特雷弗蓄着一头披肩长发,以及能让查克·诺里斯[1]侧目的胡子。他们看起来都像是二十出头的样子,所以没人会阻拦他们进酒吧。特雷弗周一到周五都要上班,他好像是在做某种学徒——至于具体是什么,戴夫压根不关心。
特雷弗上班的时候,戴夫就在家里睡觉或者打游戏,等着他下班。然后,他俩就一起出门买醉,背着父母坐在外面抽烟。他们还会去特雷弗家玩电子游戏,或者放松一下。他们不会在周五周六喝得酩酊大醉,因为周五晚上是酒吧之夜,而周六则是夜店之夜。特雷弗一直都搞不懂戴夫怎么负担得起每周都和他一起出去鬼混,毕竟戴夫没有工作。
特雷弗很好奇,戴夫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呢?
特雷弗知道戴夫能拿到求职者津贴,但这远远抵不上他们每周末的花销。他只能假设戴夫的父母仍旧因为帮忙做家务或别的什么事给他零花钱。
周六他们去夜店玩,也会尝试跟女孩搭讪。尽管在这方面,他们并不成功。如果只有戴夫一个人的话,他或许能得手。但是特雷弗在旁边——他留着长发,胡子拉碴——这会吓跑姑娘们。偶尔,幸运之神会眷顾他们,有些大学生相信他们比实际年龄要成熟什么的。但这鲜少发生。
戴夫从不指望能在周五晚上约到女孩;周五晚上是酒吧之夜,他们才不会去搭讪。喝个天昏地暗才是正经事。
但他破例了——遇见克莱尔的那一天,正是周五。
戴夫与克莱尔素不相识,她最近才和父母一起搬来这里。她比刚满十八岁的戴夫年龄大一点,至少看起来要成熟一点。大部分女生都是如此。克莱尔正和朋友一起在酒吧小酌,她并没有注意到戴夫,她和其他人相谈甚欢。她的朋友史黛西注意到了特雷弗,史黛西很喜欢这种有胡子的类型。他让她联想到了大卫·格鲁[2]。
“我过去搭讪的时候,你也去和他的朋友聊聊嘛。”史黛西请求克莱尔。
“得了吧,史黛西,我才不会和所谓的‘朋友’尴尬地聊天,而你和‘查理·曼森’先生躲到某处胡天胡地。”克莱尔在性之类的话题上从不避讳。
“不会变成那样的,”史黛西说,“再说了,你看看他的朋友嘛,他很可爱的。”克莱尔勉为其难地转过身去看了一眼,发现史黛西说得没错,他真的很可爱。
她俩一同前去找男孩子们搭讪。史黛西只用了十分钟左右就意识到,特雷弗并不是她的菜。但是,克莱尔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就被戴夫迷得神魂颠倒。所以,接下来的一整晚,史黛西都在强打起精神和特雷弗聊着天。就这样,戴夫有生以来第一次交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女朋友。
戴夫的父母知道他交了女朋友。不是戴夫告诉他们的,他什么都不会告诉他们。通常,当他们对他说话时,得到的最好回应是含混不清的咕哝。倘若这是个需要确切回答的问题,他们听到的也只“是”或者“不是”,仅此而已。
车祸发生之后,戴夫就像变了人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与父母的关系越来越疏远。他们很清楚,戴夫难得有清醒的时候,他每天不是烂醉如泥就是半睡半醒。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从不和他们交流,不会表露自己内心的情感。他们感到束手无策,只能暗自揣测,希望能找出安慰儿子的办法。他们家还有一个问题——钱经常不翼而飞。一开始他们认为可能只是放错了地方。到后来,丢钱变得越来越频繁。他们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巧合。他们不能证明,也不想证明是戴夫偷了钱。他们已经如此疏远,他们不想把他推得更远。
这种持续的紧张气氛也让他们的婚姻出现了裂痕。他们开始争吵,莫名其妙地指责对方。不过事后他们总会向对方道歉,因为谁心里都清楚,这是压力造成的。原谅是轻而易举的。毕竟他们还爱着彼此。这一点始终未变,不是吗?
或者,长时间以来维系他们之间感情的,其实只是他们对于戴夫的爱?但这种联系正在慢慢变弱,他们都能感觉得到,尽管没有人想承认。两个人都开始酗酒。一开始只是晚餐后放松的小酌,后来是之后到家和餐后各一杯,愈演愈烈,最后发展到一回家就开始喝酒,一直喝到上床睡觉。酒醉之后的谈话很快就会变成惊天动地的争吵。争吵成了常态,一星期三四次左右。
最近的一次争吵开始于某个星期五晚上,他们都准备上床睡觉之前。
戴夫进门的时候,这场争吵还没开始多久。在酒精的刺激下,他的父母不再害怕接近他,他一踏进门,他们就邀请他加入对话。
“哦,他来了。”他的父亲高声喊着,语气好像电视播音员。“最快的男孩,应该说是‘拥有最快的手’的男孩,偷东西的小杂种。”
戴夫陡然停下脚步,满脸震惊;过去两年中他几乎没跟父母讲过话。现在这一幕来得猝不及防。他犹豫了片刻,但只是片刻。接着他爆发了。
过去几年中,他一直压抑的所有愤怒、对自己浪费生命的厌恶、对把一切从他身边抢走的某只看不见的命运之手的怨恨,所有的这些情绪在他体内酝酿着,犹如不断膨胀的火球。
他把一切积压的火气都释放出来了——对着他父亲。他对着他咆哮:他有多么恨他,当他身处困境时没有人施以援手。他把教练菲尔当作自己的父亲,因为他真正的父亲从不理解他。这一切犹如一座活的牢笼——现在他开始尝试着挣脱。
戴夫眼中充满泪水。他哽咽着对父亲说:“你总是看不惯菲尔,你看不惯我和他之间的亲近,我打赌他死的时候你松了口气。”
“拜托,戴夫,你知道不是这样的,我……”
父亲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戴夫的眼泪已经落了下来。愤怒又回来了。“你他妈的以为自己是谁啊,爸?你比我好不到哪去。你每天做的就只是无所事事地往那儿一坐,酗酒,和我妈吵架。什么?你喜欢对着她大喊大叫,因为她身材比你小?大块头硬汉欺负他娇小无助的妻子,多体面啊!”
母亲惊恐地瞪着儿子的脸,她认不出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了。这张脸,如此愤怒,如此恐怖,她只想远远地逃开。
“至少你不能再欺负我了。”戴夫尖叫着。
他突然向前一步,扯住了父亲衣领,把他撂倒在地,然后迅速跳到他身上。
“戴夫,儿子……我没有,我爱……”
接下来的话被迎面而来的一拳打回了肚子里。
“求求你,儿子,不要……”
又一记直拳打落了几颗牙齿,他感觉到嘴里全是血,嘴唇迅速肿起来。
“戴夫,不要!”他妈妈尖叫着。
然而戴夫没有停下,他失去了控制,左右开弓一拳接着一拳,把父亲的脸打得红肿瘀青,像个猪头。
他母亲冲了过来,在他打出可能是第十五拳之前试着把他拉开。他一挥手,手肘正中母亲的下巴,她摔倒在地。
突然,戴夫停下来了。他转过身来看着被自己不小心打倒在地的母亲,然后又看了看面前满脸鲜血的父亲,他完全慌了。
“不……我没有……我不是要……”
戴夫无意识地呢喃着,神情恍惚。他被自己的所作所为吓到了。他环顾四周,看着一前一后躺在地上的父母。他把他们打成了这样。他起身冲出门去。
一整晚,戴夫都在外面游荡,漫无目的,不知所措。他只是不停地走着,整晚思考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他怎么能对自己的亲生父母做出那样的事呢?他们为自己做了那么多,怎么能跟他们动手?更不用说把他们打成那样。他这些年来都干了什么?他开始回忆车祸后自己是如何失去了所有的梦想和希望。他失去了教练,失去了跑步生涯,但他没有失去父母。他们依然在那里,每天都默默守在他身边,即便他视他们如无物,他们也没有抛弃他。几小时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他决定回家,去面对父母,去道歉。
他知道光道歉是不够的,但他会努力,即便要用很多年,他也会努力让他们原谅他。
戴夫回家的时候,天刚破晓。他走进客厅,看到母亲坐在椅子上哭。地板上有斑斑血迹,那是他殴打父亲的罪证。他不想面对。
“妈妈,我很抱歉。”他说。
“反正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不是吗,”她回答,“太迟了!”
“这是什么意思?妈妈,我很抱歉。”
“他走了,”她回答得很干脆,“你昨晚离开后,他昏过去了。我以为他死了。”她试图止住抽泣好好说话,但根本控制不住。“我花了半个小时,试图叫醒他,你把他的脸打得一团糟。我无法相信你做了这样的事——对你父亲!”
戴夫啜泣着。“妈妈,我不是有意的,我失控了。”
“反正现在他走了。”她麻木地说,“他说自己不能再和你一起过了。他可以无视毒品,无视偷窃,但他不能容忍被自己的儿子打得半死。”
“妈妈,我不会那样做的。我昨晚真的不是有意的,我真的失控了。”
“那下一次你再失控怎么办呢,儿子?你昨晚差点杀了他。现在道歉已经没有意义了,他走了,他收拾东西离开了。”
戴夫垮了。他茫然地坐了下来。“我不相信,妈妈,我很抱歉。”
“你他妈的确实该觉得抱歉。都是你的错!但更要命的是就算这样,不知为什么,我竟然也没法恨你。我想恨你,真的很想,但我做不到。我真没用。”
她又哭了。
“他让我把你赶出去。如果你赖着不走,他就报警。我说我做不到,我不能把亲生儿子赶到大街上,无论他做了什么。我无法原谅你,却也无法恨你。真蠢,但我仍然爱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糟蹋自己。你爸说他做不到了。所以他让我选择,要他还是你。我选择了你。”
戴夫感到难以置信;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父亲离开了,更是因为母亲竟然选择了他。
为什么?
在他犯了大错之后,她为什么还要选择他呢?也许世上有某种不成文的法规——母亲不能放弃孩子,无论孩子做了什么,有多恶劣。也许这种想法深植在她的脑海或者心脏里。她眼睁睁看着心爱的男人离家。这一切都是儿子造成的。戴夫从未感到如此低落、茫然和无助。他毁了这个家。现在已经无法挽回了。他倾身拥抱母亲,亲了一下她的脸颊,眼里蓄满泪水:“我爱你,妈妈,我很抱歉。我毁了你的人生。”然后他缓缓走回自己的卧室,在哭泣中睡去了。
注释:
[1]查克·诺里斯(Chuck Norris),空手道世界冠军,美国电影演员。
[2]大卫·格鲁(Dave Grohl):美国演员,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