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葬还是火化?”
是殡仪工在说话。莱德无暇顾及,已然忘记还有个男人在旁边,他一直注视着琦莎的遗体,然后收回目光,转过脸问道:“有没有可能土葬?”
殡仪工摇头:“没可能,先生。已经好些年没人这样问了。难道你不知道……”
“知道,知道,”莱德说,“土葬几十年前就禁止了。但,没有例外么?”
“我们这儿不能。土葬是瞒不过上面的,而且这可是犯法的。”
莱德皱着眉头,“你能帮我决定吗?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殡仪工把手放在莱德肩上,“这是很私人的决定。不过,也许海葬是不错的选择,花钱最少,如今许多人都选择海葬。”
莱德拿掉那个人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他必须做出选择,真是恨透了,却又问道,“海葬,具体在哪进行?”
“在大西洋和太平洋的一些偏远海域,那是专门留出来给海葬用的。那儿有一个能量场,能防止尸体漂走。真的很值得考虑。我可以让你看一下海葬的整个过程。”
琦莎美丽的身体要泡在无边的被污染的海水里?还要吸收废物的毒气?莱德一想到这里就浑身战栗起来,试图掩饰自己的厌恶之感,但殡仪工肯定已经注意到了。
“整个过程都很专业,莱德博士,我向你保证。但如果你不满意,可以选择火化,要贵些,但却是我们的专长。”
“好吧,”莱德不免带上听天由命的语气,“那就火化吧。”
“非常好的选择,先生。您肯定会对结果感到满意的。”那人彻头彻尾一副谄媚的样子,那是所有殡仪工都了如指掌的谄媚。
莱德问道,“什么时候能开始?”
“这里设备齐全,不用去别处,所以如果你准备好了的话,我们立刻开始。”
“准备好?”莱德想这问题真够滑稽的,哪会有人为这种事情做好准备?再次望向琦莎,却只得说:“准备好了。”
“那就请跟我来吧,先生。我们去观仪室,那儿您可以在完全放松的氛围下观看火化整个过程。因为我们有各种镇静措施,是最新的,也是最好的。”他几乎卑躬屈膝,为莱德打开观仪室的门,接着把莱德带到房间某处,那正是最佳俯瞰点。
“请自便,”殡仪工边说边朝门口走去,“我可以先离开,准备开始火化吗?”
“可以。哦,谢谢你,额,先生……”那人已经走开了,也好,莱德想不起他的名字了,不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观仪室的设计是要让人感到宁静舒适,但一开始莱德没有任何感觉。他双手捂住脸,靠在墙上,很感激房间里没有其他人。一排高科技适形椅对着一个很大的窗户,透过窗户,死者亲友可以看到死者的最后一段“旅程”。莱德把手从脸上拿开,窗玻璃上映出了他苍白的面庞和浅褐色的头发。
选了一张适形椅,要坐下去时,莱德注意到椅子还保留着前一位死者家属的体形轮廓,坐下去,椅子很快改变形状,以适合莱德的身形。
“您还好吧,先生?”殡仪工的声音把莱德从恍惚中拉回现实。
莱德环顾四周,但看不到说话者在哪里,也不知道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很是恐怖怪异,不知怎么却十分适合殡仪馆的场景。因为没有看得见的人脸可以对着讲话,莱德便把目光定在即将把琦莎的遗体化为灰烬的设备上,说:“还好。什么时候开始?”
“一会儿。我想问您一个问题,本来之前就该问的。您介意吗?”
当然介意。他心里,既想赶紧结束,又希望能推迟就推迟,“你想问什么?”
“您有没有想通知的人?虽然最近天气异常,受到了一定的限制,通讯网络通畅的时候还没断掉的时候多,但是如果您希望通知什么人的话,我们会努力尝试进行联系的。”
莱德的嘴角往下一拉,一阵怒火穿过全身,他想,这家伙的声音真是要惹怒我了,在这样的时候絮絮叨叨,不停地讲着什么天气?“没有,”莱德说,“琦莎没有亲人还在世,她还小的时候,父母就在一场工业事故中去世了,她也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人要通知。谢谢关心。”
“好的,先生。那我离开了。火化马上就要开始了。”
莱德抬起胳膊,好像是在请求再拖延一会儿,“实际上,我有一个问题。还有时间吗?”
“有的,只是别耽搁太久。”
“不会的。你看,我只有一个人在这里,没有朋友,没有家人,可以分担这一切,很不正常吗?”
“现在不会了。来三四个或者更多悼念者的十分罕见。通常都跟你一样,只有一个人。”
“真的吗?”
“嗯,真的。一方面是因为通行不便,还有就是人们认为葬礼是极其私人的事情,不适合社交。”
莱德摩擦着脸颊,“这我完全了解。”
“还有一个原因,”那个殡仪工说,“古老的葬礼仪式受宗教传统的影响很大,而如今几乎没有人信教了。莱德博士,我不想很没礼貌,但是我们可以继续了吗?火化确实得开始了。”
莱德深深叹了一口气,“好吧,开始吧。”他意识到自己就是在拖延,问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任何问题,只为缓一缓这无法避免的事实。同时他也害怕葬礼的压力会导致口吃的老毛病加剧。从童年开始他就备受口吃的困扰,尤其在喜怒哀乐各种情绪流露的场合,他就更加担心。作为成年人,他已经学会控制,而且事实上他也很少口吃,然而无论何时只要开口讲话,他就害怕会出现口吃,一种焦灼感就会萦绕在他脑际。
等待的时候,莱德注意到房间里充满了淡淡的香味,他知道这不仅是香而已,更是一种化学吸入剂,有温和镇静的作用,再配上舒缓的音乐,就算是齐备的镇静措施了。而且这音乐不单曲调美妙,乐音和频率是在心理实验室创作出来,专为振奋情绪用的。有效果了,莱德开始感到愈加平静,失去妻子的痛也淡了些,甚至连火化本身似乎也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了。
莱德能看到整个过程。琦莎的遗体映入眼帘,在空气垫上慢慢地直线移动,一动不动地直接眼前飘过,进入一个透明的胶囊状的火化设备,在这个过程中,莱德注视着,倾注着全部的注意力。
强烈的微波侵袭着这具脆弱的尸体,妻子的遗骸被火焰包围,但奇怪的是,并没有被火焰吞噬。怎么会这样?突然琦莎的声音出现在他脑海里。莱德抖了抖肩,眨了眨眼,使劲地摇了摇头,但是那个声音还在。难道又是那个殡仪工的声音不成?不,不是,这次的声音很不一样,这次的声音是无声的,只在他的脑海里,绝对是琦莎的声音。这不可能是真的,他想,肯定是化学吸入剂的副作用,不然就是自己疯了。
“现在就看你的了,摩希,”琦莎的声音似乎这样说着,“只有我的死带来了一个新世界,我的死才有意义。而你就是可以做到这一切的人。”
莱德咬紧牙关。他想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哝哝地自言自语道:“我什么也改变不了,尤其改变不了这个蹩脚的世界。”
“不,可以,你可以,”这个声音(琦莎的声音?)说:“而且你会的。”然后就陷入沉寂,声音消失了。
我肯定是紧张过度了,竟然幻听到琦莎的声音,压力太大了。她不可能说话……怎么可能呢?他告诉自己那不是他真正的、心爱的妻子,仅仅是个空盒子,只是盛放过她的灵魂而已,然而这样想帮助并不大。恍惚之间,他把这段插曲抛之脑后,注视着琦莎的遗体迅速从血肉之躯化为灰烬。
莱德很恼火火化的过程,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更好的方式来安置逝去的亲人,他知道骨灰会放在停尸房,然后就看到胶囊设备自动将白色的骨灰吸取出来,转移到一个金属盒子里,接着就从眼前移走了。
莱德就像一个摆钟,情绪变化就像不稳定的钟摆。他心想,为什么镇静剂不起作用了呢?就在火化开始前,他还感到逐渐可以控制自己,可现在他心里像有一个巨大的开口,空洞洞的。眼角处轻微刺痛,他最终还是流下了眼泪。身体因为缺水,涌不出如泉的泪,无泪的抽咽之后,脸颊上蜿蜒出两条咸咸的泪线。一直抽咽,他毫无办法,尝试要停下来,然而一会儿放弃了。
他的周围,真可谓饿殍遍野,绝望随处可见。莱德深知饥渴的暴徒和盗水杀手无处不在,但从未想过自己和琦莎也在危险之中,直到今天才看清现实。幸好还没有孩子。再一想,他对这个念头感到浑身发怵。
愧疚自责的情绪现在也回来了。他肯定自己本可以保护琦莎,本应该多关注越来越猖狂的暴力事件,悲剧发生时自己本该在家,不该待在公司的。现在只能想想了,真似彻头彻尾的事后诸葛亮。
逼真的画面涌进他的脑海。那天晚上琦莎一个人在家,一边做着自己的事,一边等着他回家。他想象琦莎抵抗着饥渴,仔细分配好自己那一小份饮用水。他好像看到琦莎觉察有入侵迹象时而立刻警惕起来的样子,危险降临时而露出的害怕的眼神,这些都在他脑海中形成了画面,让他内心绞痛不已。她有没有惊叫?有没有遭到任何虐待?殡仪工说琦莎的死来得很快,没有痛苦,但他怎么知道?
想象着临终前的琦莎,绝望中莱德面部的肌肉紧紧绷着,他知道找到凶手的可能性是零,然而,他安慰自己说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他一定要报仇。
因为无泪的抽咽,他的身体抖动,呼吸也变得困难,然后痛苦的感觉突然消失了,紧绷的状态升腾起来,就像阳光照耀下的山间晨雾一般,消散了。他很感激这种感情的疏解,房间里特殊的香气和乐声再次起作用了。
情感起伏变化,他任由其来去,不再加以控制,并希望镇静效果可以继续保持。沉思中他听到房门打开,看到殡仪工再次进来,不免有些吃惊。
“结束了,莱德博士。我们会把骨灰放在铂金架上,骨灰盒下面还有一个小板,上面有您刚来到时就选好的悼念词。您随时都可以来看看。”
莱德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殡仪工。该死的,这家伙的声音真是令人恼火,他(什么名字来着?)这话说得好像琦莎就是放在商场货架上的食品盒,而不是他心爱的人的遗骸一样。
莱德的声音愈加严厉,愈加愤怒了,虽然他本意并非想要如此。站起身准备离开,他说:“如果没什么事需要我,那我得走了。”
“好的。不过在你走之前还有句建议。”
“什么建议?”莱德厉声说道,再一次被自己语气里如此强烈的不耐烦震惊到了。
“就是,您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即使我们的观仪室采用了最新最好的镇静措施,您有一阵子依然会经历很大的情绪波动,接着是感情麻木。这些化学药剂能防止您因为今天的经历而感到剧大的悲痛,并帮助您慢慢适应痛失妻子的事实。”
这就说得通了,莱德现在是又愤怒,又悲痛,又懊悔,又自责。他想也许这个人并不像看起来的那样谄媚无知。他微笑着,向这个殡仪工伸出手,说:“谢谢你。刚才对你太粗鲁了,我向你道歉。”
“没事儿,莱德博士。”殡仪工微笑着握住莱德的手,又加了句:“好吧,先生,我还要帮忙进行下一场葬礼。我留您一人在这里,没什么事儿吧?”
莱德点着头说:“我没事儿。”
殡仪工走了,莱德也准备离开了。他用手摩擦着前额,心想:接下来呢?我应该回家。毕竟那依然是我的家——我们的家,不是吗?但那时他就必须面对那个没有琦莎的空荡荡的房子。而且,他想,杀死琦莎的凶手依然逍遥法外,自己的房子以及整个小区可能都很危险。他挠了挠头。无论危险与否,我都要回家。
莱德突然十分明确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了。火化过程中的火焰传出的琦莎的声音现在带上了新的力量,重又回到莱德的脑海里。如果这只是他自己的想象,怎么办呢?他已被选中,琦莎选择了他。他欠全人类一个解释,欠琦莎一个解释,他也欠自己一个解释。也许他的时间旅行最终被证明是不切实际的,只是一个疯狂科学家的幻想,但那都不重要,从现在开始,研究时间旅行就是他的工作重心。如果最终有谁能够踏上时间旅程回到21世纪,那这个人就是摩希·莱德。
一天前,接到琦莎去世的消息时,他几乎无法呼吸,说话开始结结巴巴,就好像一捆捆钢筋钳住了胸口,要夹断他的肋骨,因此他不再讲话,立马离开办公室,匆忙间忘记把秘密研究收拾妥当,现在想起这个失误来,备感惊慌。他用手指穿过头发,想着该怎么办。
如果他的时间旅行研究在他参加葬礼期间被发现了怎么办?那么,首先一条就是它不会再是机密了。莱德希望现在还来得及弥补他粗心大意犯的错,决定回家时在公司停一下,快速检查一下,反正在市中心还是要换乘渡船,所以也很方便。而且,他边咂着嘴边想,到公司后还可以喝一些办公室里的水,浇一浇这内心的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