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请。”安妮说,一手推开门,一手示意华金进屋。
“难道一般不是男的给女的开门吗?”华金问。
安妮大笑道:“我太老了,骑士精神这种东西对我来说都太时髦。”
华金眯起眼睛问:“你几岁了?”
“对谁来开门这么在意,问女士年龄的时候就不管了?”
华金没有说话。
安妮笑了,“你觉得我几岁了?”
华金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然后问道:“三十多岁?”
“你真可爱。”安妮拍拍他的脸颊,关上了门。
“嘿,你到底告不告诉我啊?”
安妮笑笑,指着一扇打开的门说:“到里面等着。”
华金走进门,眼前的景象让他呆住了。一个头上戴着粉红蝴蝶结的金发小女孩,穿着粉红的连衣裙,披着粉红毛披肩,坐得笔直。她旁边坐着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女人,她穿着满是粉红色、大红色和橘红色圆圈的上衣,配一条橘红色短裙。华金觉得,那短裙跟他在草裙舞舞者身上见过的一样。她的身旁是一个男人,穿着一身七十年代风格的套装,颜色是惨不忍睹的橘红配粉红。他们都直挺挺地坐着——华金甚至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在呼吸。
整个场景很诡异。更诡异的是,有一面墙上挂着几幅林间小屋的画,明显是小孩画的,似乎每一幅都在尝试不同的风格。有的用几笔线条画出小屋,而有的画里,小屋是橘色和红色涂抹而成。
华金看向那个小女孩。他弯下腰靠近她仔细观察,发现她的蓝眼珠正盯着他。那双眼珠的动静吓得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小女孩歪着头看着华金问道:“你是来陪我和我的小猫咪玩的吗?”
华金又看向旁边那个女人,看到一滴泪珠在刺目的灯光下闪烁。强烈的灯光把女孩和女人的黑影映在淡绿色的墙上,对比格外鲜明。
“你在做什么?”
华金扭头,看到贾斯汀站在走廊里脸色阴沉。
“别看我啊,兄弟。继续盯着布里,这个疯丫头能冻掉你的屁股。”
华金迅速回头,看到小女孩正伸出手臂。他吓得四肢并用,一眨眼工夫就爬到屋外。华金伸出手想谢谢贾斯汀,但是当他快要碰到贾斯汀裸露的小臂时,贾斯汀跳开了。
“喔哦,兄弟!”他隔着手套抓住华金的胳膊,帮他站起来,“那个女孩能冰冻你,把你变成她的玩具,而我,能让你瞬间老得只剩一口气。”
华金含糊地说了声谢谢。他清了清喉咙,跟在贾斯汀身后边走边问:“你知道安妮几岁了吗?”
贾斯汀笑得露出一口齐整的大白牙,“比你想象的大。”
“她说她认识孙叔。”
贾斯汀正要迈开的腿停在半空,“啊?”
“那个写兵法的家伙。”
贾斯汀偷笑道:“孙子。是的,我相信她认识他。我想他也有坚不可摧的皮肤,跟你一样。”
“但是……”华金结结巴巴地说,“但是这意味着她真的很老了!”
“是的,她拥有最古老的血统。如果她死了,她会吸取附近某个人的生命力并且复活。吸血鬼和凤凰的传说都来源于她那支血脉。”
“你多大了?”
“我?37。你呢?”
华金挺直了胸膛回答道:“17。”
“好样的!”贾斯汀夸张地叫道,然后继续说:“我和普通人一样会死亡。我的血统据查可以追溯到迈达斯国王[1],甚至更久远。”贾斯汀的脚步再次停住,“她的血统更加令人垂涎。你够聪明的话,就别问太多。”贾斯汀把戴手套的手放在华金的胸膛上说:“如果任何人叫你去问她给多梅尼哥·基尔兰达约[2]当助手的那段日子,千万别去,肯定没好事。”
华金愣愣地看着贾斯汀。
“梵蒂冈的大礼拜堂?”
华金没反应。
“教皇住的地方,知道吗?”
华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悟,他问:“七四零教堂?”
贾斯汀翻了个白眼,“对,西斯廷教堂。”
“混蛋!我才不需要你来教育我。”华金一巴掌把贾斯汀的胳膊拍开。手指碰到裸露手臂的一瞬间,华金一声惨叫翻倒在地。
贾斯汀站在一边,俯视着在地上痛苦翻滚的华金。等华金看起来好一些了,贾斯汀弯下腰轻声说:“你现在可不是在贫民区了,孩子。”
等到华金能站起来了,贾斯汀用他一贯的声线继续道:“这个世界上有些危险能考验一个人的灵魂。而你,只是习惯跟枪和抢劫犯打交道而已。”
华金怒目而视。
“听我的话吧,孩子。好好听着。安妮这样的人是真正掌控世界的人。人们没完没了讲个不停的‘拥有百分之九十九财富的百分之一的人’不过是傀儡罢了。她在基因之战中对抗成吉思汗。她重写了历史,而我们其他人都躲在一边。每一段被修改的历史,每一个都市传说,背后都有她的身影。只要她在,每一个人都会俯首称臣。”贾斯汀用戴着手套的手为华金把衬衫抚平,一边说道,“刚刚你碰我那一下要了你四年的命。你最好赶紧弄清自己几斤几两,不然你离死也不远了。”
华金的脸涨得通红,他说:“你威胁我?”
贾斯汀嗤笑道:“威胁?你显然没有从刚才的事情里学到任何东西。”贾斯汀脱下手套,一步步靠近华金。
“孩子们!”
两人转身,看到安妮双手叉腰站在那儿。她皱起的眉头和紧咬的牙齿,显示了她对他俩这场小争斗的态度,她走上前亲了亲贾斯汀的脸颊。“退下吧,现在。”她轻声说。
“该死的!我讨厌你这样做!”贾斯汀气急败坏地说。他转身,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昂首挺胸,大踏步离开了。
安妮笑了笑,说:“既然你们俩已经比试过谁比较有种了,我想我们可以谈正事了。”
“什么正事?”
“当然是家族事务了,还用问吗?”安妮打开一扇门,示意华金进去,“到我的办公室里面坐一下。”
安妮坐在一张舒适的椅子上,华金站在另一把椅子边,那把椅子跟他身边精美华丽的桌子是一套。
“请坐。”安妮柔声说。
华金看着椅子,但没有动。
“给我坐下!”安妮咬着牙说。华金乖乖坐下,她的脸色缓和下来。“我们需要稍微谈谈历史。”
“我可没时间上什么历史课!”
“你会想听的,华金。”
华金用鼻子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还是那副任性小孩的样子。“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也是你自己历史的一部分。”安妮双手合十好像在祈祷一般,她用指尖轻触自己的嘴唇说,“你想知道自己的历史,不是吗?”她看得出来她抓住了华金的注意力,他在椅子上动来动去,好像那把椅子就是为了让人不舒服而设计的。
“好吧。”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我听着。”
安妮笑了。
“我们从一个男人讲起,历史上他被称为成吉思汗。”她停下来等着华金向她提问,“那时候他还叫铁木真。”
* * *
“铁木真?”
“我是。”
“跟我们来,可汗。”
铁木真打量着这两个说要带他去等待自己命运处置的女人。
“想都别想。”稍矮一些的女人说,“我有力量基因,青有视力基因。”
“你的意思是,我得弄瞎她?”铁木真的声音充满了不屑,“然后呢?力大无穷的反义词是什么?”
青回答道:“他在虚张声势,铃。他的颈动脉脉搏一点都没有变快。”
铃反驳道:“他想做什么也没用,好像他这种畸形人能做什么似的。”
青大笑道:“小心点,铃,他的脉搏变快了。可能他真的有什么能力。”她刻意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生气的能力!”
铃和青牢牢抓住怒气冲冲的铁木真,押着他去了玉宫。
* * *
“他后来怎么样了?”
华金突然发问吓了安妮一跳。她的思维游走在大约八百年前发生的那件事中。华金盯着她,不确定故事会怎么发展。
“铁木真接下来怎样并不重要。”安妮回答道,“我和他还会有很多次交集。”
* * *
“我们必须保持血统纯正!”安妮在高座上强调自己的主张,“我们必须阻止这些畸……”她突然停住,考虑了一下要说出口的话,继续说道:“这些残缺者,阻止他们混杂我们传承了几百万年的血统。”
“大人,“一位元老插嘴,“铁木真已经证明了那些没有活性基因的人也有一定的能力,也能为我们卓越的社会做出贡献。我们没有必要再驱逐他们了。”
“铁木真可汗。”她嫌恶地说,仿佛这几个字在她嘴里留下了恶臭,“铁木真可汗是个无名小卒,不足挂齿。他还有他的追随者们想削弱我们。”她把注意力集中到之前出声的那位元老身上,“大自然是怎么对待弱者的?”
“自然法则,优胜劣汰。”元老低声念道。
安妮双手抱在胸前,仿佛元老说的正如她所想。
“恕我直言,大人。”元老谨慎地组织自己的语言,“自从四十年前被驱逐之后,铁木真组织了一支军队,把游牧部族团结在一起,他的血脉繁衍了两代。”他停顿了一下,好像接下来的观点一定能说服她:“大人,四十年之后,那群人就会在数量上和我们匹敌,再过四十年,他们的人数将会是我们的四倍之多。”
安妮探出身子怒吼道:“那我们就把他们赶尽杀绝!”
* * *
华金的视线掠过安妮,看向她身后墙上的一幅地图。地图的边缘烧焦了,还有几处被撕掉了。看起来,它是从火灾中幸存下来的。安妮坐在座位上,看着华金自己琢磨——吸收新的信息。耐心并不是她一贯的美德,但是看到华金的脸上一点点呈现出领悟的迹象,她很欣慰自己习得了耐心这项技能。
“你把他们都杀光了吗?”
安妮往后一靠,说道:“你认识没有超能力的人吗?”
华金缓缓点头。
“我现在知道了,就算我真的尝试了,估计也不会成功。但是那时候……”
华金往前凑了凑,故事继续。
* * *
“那我们就把他们赶尽杀绝!”
一片抗议声在玉宫巨大的会议厅里回响。动静越来越大,直到出席会议的所有人都在大喊大叫,有的甚至开始动手。
“肃静!”安妮用拳头敲着高座喊道,“会议厅内禁止喧哗!”
整个大厅慢慢静了下来。安妮把注意力放回到元老身上,“请畅所欲言,元老。”
“大人,您统治这个议会已经将近四百年了。”他停下来,舔了舔嘴唇继续说,“如果有一天,您的德政被归结成大规模种族灭杀,那将是我的失职。”
“如今你已经阻止不了他们了!”会议厅的某一处传来不知是谁的叫喊声。安妮把目光转向大厅,凝视着台下的人,下面再没有一句异议。
“大人,”元老继续说,“这些残缺者可能还是会统治整个世界。简单一算便知。我们的繁衍速度不如他们。铁木真和他的追随者们,繁衍周期一代比一代短。非残缺者们正响应号召加入他们的队伍。铁木真奉行相互包容和接受异己的理念。他们把您看作罪恶之源,视您的统治为千年前黑暗压迫的复辟。”
安妮在大厅中搜寻支持者。许多人点头对元老的话表示赞同。这场战斗我已经输了,安妮这样想。她看向她的副官,他也在点头。“好!”她退后一步离开高座,“我宣布让出玉宫议会执政官的职位。”
元老目瞪口呆,说不出话。“大人?”他醒过神之后忙问道。
“日落之时,十六日之后,我将再次举起长剑和盾牌。我将捍卫我们的生存之道,和那群杂种们一战!”
掌声在会议厅里回荡。紧接着是阵阵欢呼。安妮挺起胸膛走下高座,沿着玉带地毯,一路昂首走到玉宫正门前。许多在场的议员都伸出手来,想要碰触这位声名赫赫的玉宫议会执政官。安妮无视了这些想要跟她握手的人。她的信徒们为她推开门让她离开。
* * *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下一次再见到玉宫时,它已化为灰烬。铁木真和他的人……”安妮话音渐落,迷失在回忆之中。
“铁木真的追随者变成了现在的人类?”
安妮摇摇头。“你和我才是人类,但那些畸形人繁殖得很快。那些没有力量的人是残缺的。莫名的基因突变阻碍了我们的力量。”
“铁木真最后怎么样了?”
“八百年之后再回想,我知道了铁木真的出现只是端倪初露,人类向平庸转变是大势所趋。真希望我能早点看清这一点,而不是花了大半个世纪才放下这些,继续前行。”
* * *
“当初您和铁木真开战,现在又和他的儿子窝阔台打了九十多年。”
“那又怎样?”
“大人,这场宿怨何时才能了结?”
安妮厉声说:“待到我用窝阔台的头装饰我的长矛之时!”
“大人,我们已经输了。现在我们才是少数派。议会已经成为历史,玉宫如今一片废墟。您作为一位统治者已经没有子民了。”
“只要我还在位,一切就还没有结束!”
安妮的副官双手摘下头盔,抛在她脚边。
安妮拔剑,剑鞘上点缀着一块拳头大小光洁莹润的玉石。她挥剑刺向她的副官,“你需要学学命令和服从?”
他伸手紧紧握住她的长剑,越抓越紧,剑身边缘染上了鲜血。她试图把剑抽回,却只能徒劳地看着她精心打造的武器失去光芒,寸寸碎裂,最后掉落在地化作一堆尘土。
安妮看着眼前的尘土啜泣道:“你也要反对我吗,布鲁特斯[3]?”她转过身背对自己的副官说:“你知道迈达斯之手阻止不了我。”
“大人,我们必须放弃您的大业。这场战争拖垮了我们的人民。现在我们之中已经有许多人没有活性基因了。我听说在有些地方,我们的能力已经变成了传说和想象。”
安妮没有说话。
“大人,我们必须采取措施隐藏自己,保存实力。我们还有足够数量的人保有力量。我们必须重写历史,把自己从史书上抹去。这个世界现在属于残缺者们了。”
安妮转过身来,双手叉腰以示抗议,“你也许是对的,但是还有个问题。”
“问题?大人。”布鲁特斯朝安妮走去,一边问道。
“是的,”她回答道,“我爱那把剑。”她凑近布鲁特斯,双手抱紧他的头,亲吻他的嘴唇。
布鲁特斯用力拍打安妮的手臂,试图脱离她的怀抱。他瞪大了双眼,看着她的头发从棕变灰再变白,她在迅速衰老。她每死一次,周围就有一名战士倒下,而她获得新生。她就这样一直抱着布鲁特斯,直到最后,她吸取了布鲁特斯的生命力,复活。
她放开布鲁特斯毫无生机的身体。尸体砸到地上,扬起一片尘埃,那是她心爱的剑的残灰。她用手背抹了抹嘴,看向周围,包括布鲁特斯在内,一共有十六名战士倒下了。剩下的人在她的目光下畏畏缩缩战战兢兢。她弯下腰抚摸布鲁特斯的盾牌。盾牌微微黯淡了些,那一刻,原本属于布鲁特斯的力量在她的体内翻涌。
“走吧,战士们。”她大声喊道,“我们有正事要做。”
* * *
“正事,嗯?”华金的声音透着一点讽刺。他还是有一些大男子主义,只不过他的好奇心让他显得不那么自以为是。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安妮双手按在桌上说,“我还能回忆起被背叛的感觉,还有输掉了非赢不可的战斗时,那种刺痛的感觉。”
安妮站起来,绕过桌子,轻轻靠边坐着,低头注视华金。
“我相信你一定有很多问题。”
华金点点头。
“尽管问吧。”
“你说到血统。我也是其中一个吗?血统没有被玷污的一个?”
安妮咬了咬下嘴唇。
“抱歉这我也不知道,华金。血脉传承被破坏了,血统世系在胜者脚下、在战争中、在阴谋里终结。我们无法记录,我们失去了我们纯正的血统。”
华金看起来有些不安,但是他很快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那么你在这里做什么?你需要我做什么?”
“噢,这是你自己要决定的事。你希望一辈子当个混混吗?”她探过身子说,“在我看来这样活着毫无意义。”
华金想了想,他知道他不想只是当个混混。毕竟他的皮肤是坚不可摧的。他能变得更好,他有权利被尊敬,被爱,甚至,他承认他想让人恐惧。这些念头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不,“他最后说道,“我想成为英雄。”
“你以为我们在这里制造英雄吗,华金?”安妮靠近华金,她的声音十分温柔,“如果,我说我们是在制造恶魔,你信吗?”
注释:
[1]迈达斯国王:古希腊国王,拥有点石成金之手。
[2]多梅尼哥·基尔兰达约:佛罗伦萨画家,曾为西斯廷教堂创作壁画,米开朗基罗是他最著名的学生。
[3]卢修斯·朱尼厄斯·布鲁特斯:罗马共和国第一任执政官,试图刺杀凯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