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静梅挑起兔女郎服装的细带,擦了擦脖子和肩膀上的汗。闷热和潮湿越发令人难以忍受。她呆呆地看着临时舞台旁边那家开着空调的百货商店,不过她主持完这场舞蹈比赛还需要至少十五分钟,然后才能歇一会儿。她把往上滑的衣服往下拉了拉,要不然臀部都快露出来了,又正了正头上的兔耳朵,挤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等她的同事说完台词后,她就走近了麦克风。为了盖过响彻全场的劲爆音乐,她正准备要提高嗓音,这时突然咳嗽起来。
她用手掩住了嘴巴,转过身来背对着观众,咳嗽了好一阵子。她用余光瞥见摄像师正关切地看着她。于是她摆了摆手表示没事儿,然后清了清嗓子,喘了一口气。她转回身来面对观众,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接下来谁想要挑战一下我们的终极大奖——为期两周的月球之旅呢?来吧各位帅哥美女,我听说那儿可要凉快多了,你们从酒店的窗户看出去,还能欣赏到美丽的地球全景。在那儿待上两周,看着我们其他人在地面上汗流浃背,多爽啊!别愣着了,各位帅哥美女。来欣赏一下自己在大屏幕上的舞姿吧。你们的跳舞视频会在全世界范围播放,然后让日卫的客人给你们投票。谁来当下一个?不试白不试哦。”
“那你为什么自己不试试?”人群中一个穿着无袖T恤的年轻肌肉男喊道。“我倒是想看看你扭屁股呢,”他补充说,一边斜眼看着身边的朋友们,他们一边大笑一边拍他的背。
静梅下意识地想回敬点儿什么,但是她克制住了,她知道如果这么做的话,可能会丢掉工作。于是她反倒装出一副尴尬的样子,傻笑着说:“噢,先生请见谅,日卫的员工是不允许参加公司的比赛的。不过您要是愿意上台来表演的话,或许我可以与您共舞。”
“抱歉啊亲,哥不跳。”
“噢,没关系的,先生。我明白,走上我们的舞台跳舞需要不少勇气。要不壮士回去练一练胆,来日再战?”
男人的脸涨得通红,但是他的朋友都笑翻了。“很好,你说可以和我一起跳是吧,我现在就来。”他挤过人群,顺着阶梯走上了舞台。静梅在摄像师的耳边轻声地说了点儿什么。摄像师点了点头,然后静梅就踏上了舞台。那个年轻男人开始不情愿地跟着音乐舞动了起来,然后一个箭步冲向静梅,伸出双手想要抓住她。静梅踏着舞步跳到了一边,男人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于是观众一阵窃笑。男人的脸越发通红,于是他算准了又来一个箭步。这次他抓住了静梅的手臂,并把她拉到了自己跟前,不过静梅一个转身,就甩开了他的手。
重低音的节拍逐渐变弱变慢,然后响起了更为轻快的音乐。
静梅扭动着臀部,可谓魅力十足,并示意男人模仿她的动作。期待和兴奋让这个男人容光焕发,于是他也扭臀以作回应。静梅摇摆了起来,男人也跟着模仿。笑声在人群中传开了,但是男人只顾看着静梅起伏的身姿,太过入迷而没有注意到笑声。静梅又把双手叠在头顶,轻轻地摇摆着,干净利落地转了一个圈。男人模仿她的时候,观众又爆发出一阵大笑,让他心烦意乱了起来。他皱着眉头,随观众的视线看向大屏幕,发现镜头就聚焦在他的臀部。原来观众一直都在看着他那个地方的动作。
男人的脸都气变形了,攥紧着拳头,回头去看静梅,却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在舞台上。静梅早就跑下了舞台,藏在了后面。男人挥起拳头,但是观众的注视让他只好又放了下来,和善地一笑置之。然后他便迅速地走下舞台,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在舞台后面,静梅的一名同事格蕾丝走到她身边,不赞同地皱了皱眉。
“静梅,你应当更加小心一点儿。要是他去投诉那该怎么办呀?”
“他要是投诉?他对我太无礼了。即使我们不得不穿着这些可笑的服装,也没有道理要忍气吞声。”她拽了一下兔耳朵,松开手,兔耳朵“砰”的一声又弹回去了。
“如果管理层看到那段视频的话,你会很麻烦的,而且你还会把摄影师也给拖下水的。”
“噢,他只要说是镜头打偏了,自己没注意到之类的就没事儿了。”
格蕾丝啧了一声,摇了摇头。
静梅叹了口气,说:“我明白你说的意思。你是对的,我会更加小心的。看呐,快到休息时间了。我们去商店里面好吗?素依可以顶上的,其他女孩也快到了。”
“哦,没错。我听说他们的冰镇珍珠绿茶现在买一送一呢。”
这两个年轻女子穿过了商店敞开的大门。
“周静梅,欢迎欢迎,真是贵客呀!”商店的广播系统小声地说。“今天您需要什么呢?我们最新款的睡衣刚刚到货,穿着特别舒服。”
静梅抱怨着,把格蕾丝拉进了商店。“我在这儿有个账号。我真希望他们别这样。”她站在空调底下。“噢,真爽啊——。”她向后靠过去,这样冷气就可以吹到她的脸和脖子。那些顾客笨拙地从她身边挤了过去。她把兔耳朵都扯了下来,挽起她朋友的手臂。“走吧,咖啡厅在四楼。”
自动扶梯把两个女子送了上去,她们在咖啡厅买了喝的,然后舒舒服服地倒在了椅子上。她们用粗吸管吸着茶里面的薯粉珍珠。
“这个活动还要做多少天?”静梅问。“我没记性。”
“下星期这个时候就完了,”格蕾丝一边说,一边从包包里取出化妆镜检查自己的睫毛膏。
“还有一整个星期啊?”
“还好吧。至少我们有活儿干。”
静梅用吸管吸了一口的薯粉珍珠,说:“我一毕业就去找份更好的工作。”
“你学的什么呀?”
“美术。”
格蕾丝停了一下,不再查看自己的睫毛,而是盯着静梅看。
“有什么问题吗?”静梅说。
“你真打算去当画家吗?”
“说不定我能出名呢。有些人就出了名,你知道的。”
格蕾丝撅起嘴,继续检查自己的妆容,拿起镜子看自己的皮肤有没有痘痘。
“说不定我以后会在淡水老街的人行道上给人画肖像呢,”静梅说。“我也说不准。不过我喜欢画画,这才是最重要的。”
“吃饭问题更重要啊。”
静梅耸了耸肩。“反正我家人会照顾我的。”
“哦,你家里很有钱吗?”格蕾丝说。“有钱人家就是任性。我爸妈可绝不会让我去学美术什么的。我不得不去学工程。”她叹息道。“我想我更喜欢戴着兔耳朵去跳舞。”
“戴着兔耳朵跳舞什么的最烂了。”
“既然你不需要挣钱,为什么还要打工呢?”
“噢,我也不清楚。大概女孩子总得要有点自尊吧。不过老实说,我开始明白你的意思了。”她把茶里面剩下的薯粉珍珠吸光了。“嘿,我爸妈的公司要请毕业生当工程师。等你毕业了,跟我说一声吧。说不定他们能给你找份工作。”
“哇,谢谢哦。”格蕾丝看了看手机。“我们得回去干活了。”
“这么快?”静梅说。她把剩下的茶都喝干了,发出很大的响声,然后准备起身。不过她刚站起来就感到天旋地转。她抓住了椅子的靠背,眼前一片漆黑。格蕾丝伸手要扶住她,不过太晚了。静梅双膝一软,昏倒在了地上,倒下的时候头还撞到了桌子。
***
当静梅恢复意识的时候,首先听到的是舞蹈比赛的音乐在耳边嗡嗡作响。她正躺着,能感觉到有什么在她的脸上。她睁开眼,先是看到那些来来往往的好奇的路人。她躺在了轮床上面,轮子滚过地面时发出嘎嘎的声响。
“嗯呃……”她试着把面罩拿开。
“你终于醒过来了吗?”医生边拿起面罩边说。她拍了拍静梅的肩膀。“别担心。你昏过去撞到了脑袋。我们只是送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静梅不再挣扎。她脑子里一片混乱,而且头还隐隐作痛。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昏倒。她当时感觉身体还可以,只是心里感到厌烦,而且脚很酸痛而已。
在医院,那些医生似乎很困惑。他们检查了她的瞳孔,量了体温,检查了呼吸系统,也做了尿检和反射检查。一切都很正常,她也没有怀孕,尽管她早就知道了这一点。
“那么我想,我应该回家歇一歇就可以了吧?”静梅满怀希望地说。她不想生病,但是也不想主持日卫公司的下一轮舞蹈比赛。
“我们还在等待你的血液化验结果,”医生说。“如果结果显示正常,那你就可以走了。你昏过去可能是因为在外面的高温环境中待得太久,不过我们会检查清楚的。”
“静梅!静梅!”一对上了年纪的男女向她匆忙跑过来。“你的公司给我们打电话说你出事了,”女人说。“噢,静梅,发生什么了?你还好吧?”男人和女人紧紧地抱住了她。
“爸,妈,我没事儿,”她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挣脱着父母的拥抱。“医生说可能只是因为天气太热了。”
“静梅呀,我就告诉过你不要干这份活儿,”她父亲说。“你为什么坚持要打工呢?你上学期间我们很乐意给你零用钱,你知道的啊。”
“我知道,爸,不过我不喜欢那样,原因我已经跟你说过好多遍了。”
“唉,你真是个傻女孩。自尊心太强,太固执了。你看看现在搞成什么样子。”
“爸,真的,我没事儿。我现在都长大了,我需要独立。”
“没有人独立到像你那样完全不需要父母的。一家人就是要互相支持帮助啊。”她母亲说。
“爸,妈,都坐下吧,别大惊小怪了。我现在感觉很好。没什么事儿,你们跟平时一样,就是小题大做。”
她父母嘴里嘟囔着,不过还是拉来了两把椅子,坐在她的床边。
静梅父母刚来的时候,医生悄悄走开了。现在她又回来了。
“恐怕你现在还不能回家,周小姐,”她说道。“你的血液化验结果刚刚出来了,有一两个指标还需要进一步检测。”
“噢,医生,怎么了?她没出问题吧?”静梅母亲说道。“静梅,我告诉你不要打工,只顾学习就好。看看现在这情况,你都把自己给搞病了。”
静梅看着医生,期待着她会说点儿什么安慰的话让母亲冷静下来,但是她并没有。她一边看着电脑屏幕,一边皱着眉头。
“两位能否在等候室里稍作等待?我们要给周小姐做一次扫描。”
静梅的母亲抓着她父亲的手臂。在医护人员推着静梅出去时,她试着自信地笑了笑,想让父母宽心,不过看起来更像是在做鬼脸。这一切转变得太突然,状况变得太严肃了,护士和医生的脸都阴沉沉的,这对她一点帮助都没有。她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每当面对医院、医生或者化验的时候,她真的束手无策。她许起了愿来,巴不得时光倒流,回到台北市中心,回到百货商店外那酷热的环境中。
他们把她送进了扫描仪。她屏住呼吸,双眼紧闭,机器在她周围嗡嗡地运转着,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她从机器里出来时,打量了一下操作员的表情,可是那张脸上毫无表情。是故意这样的吧,静梅心里想。
一个小时以后,她坐在医生的办公室等待扫描结果。之前她觉得父母的反应过激了,这让她觉得很闹心,不过现在她却很庆幸父母能在这儿。看过医生脸上的表情之后,她觉得刚才那位扫描操作员的表情要更讨喜一些。
医生并没有绕圈子,直截了当地说:是癌症,肺癌。肿瘤已经压到了动脉,限制了血液的流动。这就是静梅昏倒的原因。静梅听着医生的解释,感觉就像是要再次昏过去一般。要是她想昏迷就能昏迷的话,那就好了。她母亲握紧她的手,死死地攥着。
“嗷,妈,”她抗议道。她母亲这才松开了手。“我不明白。我从来没有抽过烟啊。”
“不是所有肺癌都由抽烟造成的。我们大概永远也没法知道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很抱歉,有时候碰上这种事情只是因为你不走运。”
“有希望治愈吗?”她母亲问。
“就目前来说,我们不能完全确定属于哪一期的癌症。这只是一次初步扫描。进一步检查的话——”
“那就是说可以治得好,是不是,”她母亲说。听起来语气并不像是在询问。
“医生,钱不是问题,”她父亲说,“如果静梅需要做移植的话,我们有一个供体正在培育着,就是为了这种时候而准备的。”
“你们有供体?”医生推开了面前的屏幕,然后面露喜色。“啊,太好了,我明白了。嗯,这样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前景要明朗多了。有了供体我们很快就可以开刀做手术。我们也不需要担心束手束脚了。你看,我们需要切除病灶周围的很多组织,可能还有骨头……没错,这样的话或许恢复会需要很长时间。不过我们如果可以在切除之后,立即用基因相同的组织替换的话,那么恢复就不过是伤口愈合之类的小儿科罢了,之后再进行化疗把那些零散的癌细胞清除掉。”她向静梅笑了笑。“这位小姑娘,你真是太幸运了。”
静梅扭头看了看父母,眼睛里闪烁着光芒。“这我当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