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感到很笨重,接着是掺杂着激动、无法抗拒、恐惧的感觉。寒冷蔓延至它的每一寸肌肤,灯光刺进它的双眼。这里还有响声。有什么东西在发出高高低低的响声。这个东西在触摸它,还抓住它,又拖又拽的。它呛到了。有什么不大对劲儿,少了点儿什么。它张开嘴,吸进一种什么物质,这种东西散布到全身。然后是疼痛,强烈的疼痛。它咳嗽,一次又一次吸进了那种物质,这种物质在它的身体里面扩散开来。
以后每当它想要讲述自己的记忆时,那段经历就是它能回忆起来的所有内容。从那时起到住进房间之前是一片空白。
***
它的进步相当迅速,除了还不能说话。戴着学习帽,它开始了解关于这个世界一切:人、房子、工作、钱、购物、食物、天气、自然、动物、昆虫、海洋、天空;汽车、出租车、火车、飞机、轮船,还有宇宙飞船;体育、娱乐、工艺、度假、公园、博物馆。借助一部平板电脑和键盘,它还渐渐学会了阅读和书写,还掌握了一些简单的算术。但是说话它还是不行。
它张开嘴,让自己的嘴唇和舌头动起来,但是发不出声音。那个喂它吃饭,给它清洗的人——伊玲,她这样称呼自己,会抓起它的手放在她的喉咙上。当伊玲说话时它的手指感到麻麻的,但是它自己做不到这样。
伊玲给它带吃的。它最喜欢食物了。吃东西可以带走胃里不舒服的感觉。伊玲答应它,如果它能说话就给它带更多的东西吃,所以它在努力尝试。伊玲说的它都做到了,但是在这件事上它不行。有时候它注意到伊玲都想放弃帮它开口说话,而且看上去——有些悲伤?平板电脑向它展示了各种情感。当人们悲伤的时候,他们会制造出眼泪,他们这样称呼从眼睛里流出来的水。有时候伊玲会制造眼泪。出于好奇它会去摸一下伊玲的眼泪,而且想知道自己的眼睛是否也可以制造出这种东西。
活动身体要比说话简单一些,而且很有趣。它按照伊玲的指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跑到一个地方,而且还上蹿下跳,把胳膊摆来摆去。当伊玲告诉它现在是运动时间,感觉就特别好。
读书和观看它的平板电脑同样很好玩儿,这样在没有伊玲的漫长时间里可以好过些。电脑展示这个世界里的万物。伊玲告诉它世界就在房门外,但是它不知其所以然。当伊玲打开门进来或者关门离开的时候,它有时会瞥见一点儿,但是没发现在电脑里看到的东西。外面是另一间房间,只不过更大而且似乎是空的,尽管它看不到全部。
一开始伊玲给它穿衣服的时候,它觉得衣服很不舒服,而且把皮肤扎得很痒。尽管伊玲一直让它住手,但是它还是挣扎并且扯那些衣服。最后它终于琢磨出怎么脱衣服了,于是就把衣服都给脱了。伊玲从地上捡起衣服,试图给它再穿上,但是它又挣扎,不想服从。它第一次见到伊玲生气。她对它横眉怒目,大发雷霆。
“你必须穿上我带给你的这些衣服。你必须学会自己穿脱衣服。当你上床睡觉还有早晨起床的时候,我不会待在这儿帮你的。你必须自己完成,而且要做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伊玲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
它紧紧地抿住嘴,摇了摇头。它不喜欢伊玲高声说话时的音调。它用手捂住耳朵。
“你必须得穿。”伊玲拿着衣服走向它。
它向后退,直到腿撞到床边。
“好,闹够了。你不让我给你穿衣服就没饭吃。”伊玲把钥匙插进门锁里,转动了一下拉开了门。她快速地看看外面,大步走出去然后重重地关上门。
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它想到一种糟糕的状况。伊玲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那它该怎么办?它爬上床,身体蜷成一团。在它的房间里只有它的床、厕所、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一个碗柜、它的学习帽和它的电脑。它拒绝穿上的衣服散落在地上。它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它的视线模糊了,水从它的眼里流出来滑到脸上。它尝了尝,又咸又甜的,那是眼泪。它揉眼睛直到又能完全看清了。
它打开电脑,在屏幕上点点划划。伊玲曾告诉它,它在图片上看到过的,在音频里听说过的那个地方,叫做“世界”,看上去跟这间房间根本不一样,它是这样的五彩缤纷,令人着迷又使人感到恐惧。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的人和地方。有些画面吓到它了,比如宽阔的海洋和夜空,看上去无边无际。其他地方要好一点,而且有动物生活在那里。它从来没见过任何动物和有生命的东西,除了伊玲。它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有机会离开这间房间去看看这个世界。
它从床上坐起来,走到门口试着扭动门把手,但是它打不开。它往钥匙孔里看了看,但是它搞不清楚怎么开锁,只见过伊玲用钥匙开门和锁门。在钥匙孔的另一边是黑暗和死寂。它敲打门,期望伊玲只是等在门外,但是听不到任何动静。它想,如果伊玲不回来了,有没有办法联系到外面的人,这样他们就能给它带来食物和水了。
但是伊玲还是回来了,她也为离开了它说对不起。它已经饿到肚子咕噜咕噜直响,所以当伊玲给它穿上衣服时就静静地服从了。穿着不舒服的衣服坐在床上,它飞快地吃着伊玲给它带来的食物。伊玲还带来了两样别的东西。它模糊地回忆起在电脑里见过,但是它从没见过实物。一个叫剪子,另外一个闪闪发光的,叫做镜子,它想起来了。
等它吃喝完毕后,伊玲让它坐到椅子上,站在它身后,梳着它的头发。刚开始有些疼。当梳子卡住头发时它哆嗦了一下。它试着从伊玲手里抢过来梳子,但是伊玲把梳子举到它够不到的位置,告诉它老实坐着。终于不疼了,感觉还挺舒服的。当伊玲给它梳理好头发后,它用手指穿过头发,轻抚一缕缕滑如丝的头发。
伊玲拿起剪刀开始剪。它看到头发落在地板上,然后弯腰捡了起来。
“给我老实点坐好了,”伊玲边说边拉它的肩膀让它坐直。它握住剪下来的一缕一缕的头发,用指头揉搓着玩耍。伊玲训斥了它几次,但是它还是觉得头发掉到地板上太有趣了,于是一次又一次试着转过身。伊玲给了它一块饼干,它吃着饼干就暂时忘了头发的事儿。伊玲给它剪完头发,又梳了梳。
“现在来跟我一起坐在床上,”伊玲说。
当她们肩并肩地坐在一起时,伊玲拿起放在床上的镜子,举在她们面前。里面有两张挨在一起的脸。一张脸是伊玲。不,是两张脸都是伊玲。它不明白怎么回事儿,看着伊玲等她解释。
“这是我和你,”她说。
它还是不明白。镜子里其中一个伊玲挑起眉头。
“这是我……”伊玲指着自己,“……和你。”然后又指了指它。
当伊玲的手指碰到它时它跳了起来。镜子里的伊玲同时也做了同样的动作。它举起一只手伸向脸庞,看见镜子里的伊玲也举起一只手伸向脸庞。它摸了摸伊玲的脸,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反应。慢慢地,它开始明白了。
“对,”伊玲说。“看懂了吗?”
它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声。
“你发出声音了,”伊玲把镜子扔到床上,兴奋地喊道。“再来一遍。看看你是不是能再做一次。”
它全神贯注地张开嘴,试着重复那个声音。试了几次,一个微弱的声音脱口而出。
“哦,你可以的。你做到了!”伊玲大叫。“你可以学会说话。我知道你可以的。”她紧紧地抱住她。
伊玲抱住她的感觉很美妙。它又叫了一声,希望能再得到一个拥抱。伊玲又抱了它同时大笑起来。她拿起镜子。
“看我们。你能看到吗?我们长得一模一样。你和我,就像双胞胎一样。谁能区分我们?没人可以。没人能看出这是你而不是我。没有人。”
它用指尖触摸着镜子,张开了嘴又闭上。它把头转过来又转过去,从眼角观察镜像的反应。它看着伊玲的脸和头。然后它也拥抱起她来,一遍又一遍发出声音。
伊玲放声大笑。
“这个方法是可行的。你会帮到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