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静梅来说，过去的二十四小时就像坐了一次过山车。最开始，她在工作的时候晕倒了。接着，医生告诉她只是因为酷暑而且站得太久。然后，检查结果表明她得了癌症。因为她那考虑周全、体贴入微的父母为她培育了一个供体，这场危机本来就要被化解了，她能活下来的机率大了许多。现在她坐在医生办公室的椅子上，医生看上去明显不大自在，甚至有些局促不安。她用了整整五分钟的时间才透露了这个消息：实际上，静梅没有供体。
“所以您的意思是，我们又回到了原点。”静梅问。“您是说一切还跟开始时一样，我可能会死于这个病。”
“也不完全是这样，”医生说。“培育一个供体直到成人的体型大概需要三个月。等你的供体发育地足够成熟了，我们就可以用了。”
“等到那个时候？”静梅的父亲咬牙切齿地说。
“周先生，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我深深地——”
“省省吧，这里没有人要听你这些客套话，”静梅的父亲说。“等我们在法庭上再见的时候，留着去对律师说吧，”他怒气冲天地说。
“爸——”
“别说话，静梅，别插嘴。你还太年轻，不明白这种情况有多严重。”
静梅的母亲正用手帕捂着脸哭，点了点头。
“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们承认我们的错误，周先生。您的女儿将会得到绝对最好的治疗和护理，而且是免费的。”
“如果我们决定让我们的女儿在你们医院接受治疗，你可以赌上性命她会的，鉴于你们目前的表现，能不能提供最好的治疗还说不准呢。我们绝不希望让我们的女儿因为不合格的护理而遭罪，就像你们这次失职造成的麻烦。”
“周先生，我再一次道歉，而且向您保证，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用最快的速度和最谨慎的态度挽回这种局面。”
“我可以说两句吗？”静梅问。她父亲双手抱胸看向别处。“现在打算怎么办？”“我们想今晚就接收您住院，周小姐，这样我们可以评估您的身体状况，尽早开始治疗。”
“但是我什么也没带。”
“我可以去你家里取睡衣和洗漱用品，”她母亲说。她父亲站起来，重重地摔门离开了房间。
***
等一切安顿妥当，静梅终于可以去睡觉了，这时已经大概凌晨三点了。医院给她安排了单人间，房间内有电脑、小冰箱和其他便利设备。病房比她和其他学生一起合租的公寓豪华多了。这里就像五星级酒店一样。如果她的病没那么严重——可能要英年早逝的话，她真的很享受这里，她渐渐入睡时这么想。
第二天早晨，热腾腾早饭的香味儿唤醒了她。阳光从百叶窗两边的空隙倾泻下来。她花了一点儿时间才回忆起她在哪儿。奢华的住宿环境和香气扑鼻的早餐让她很高兴，当她想起来为什么在这里，情绪又一落千丈。她把这种想法抛在脑后。
掀开早餐盘的盖子，她闻到粥、包子、咸菜，还有其他可口小菜的香气。她开始吃了起来。门外响起轻轻地敲门声，门开了。一张年轻女人的脸出现在门边。
“你好。”静梅说。
女人走进房间。
“你醒了，真好。护士说你睡得很晚，我不想吵醒你。”她个子不高，梳着短发长得很漂亮。她看上去疲惫而憔悴。静梅注意到，由于什么原因她有些不安。
“请问你有什么事儿吗？”静梅主动问她。这种情形就好像工作的时候接待顾客。
“我姓蓝，是基因技术员，”这个女人说。“我，呃，是来道歉的。”
“道歉？”
“我是负责你的供体的技术员，但是出现了失误。太抱歉了，我们会尽全力纠正我们的错误。”
“哦——我明白了。好吧，嗯，我能理解。”她停顿了一下。“谢谢你亲自来道歉。”蓝基因技术员正盯着地板。“呃，你不介意我吃早饭吧？”
“当然不，”这个女人说。“请吃饭吧。我可以坐下吗？”
“当然，请坐。还有别的事儿吗？”
“是的，挺多的。好多事情我必须得向你解释一下。”
“哦哦。”因为咬了一大口包子，静梅的声音变得含糊不清。
“你看，由于这个原因我不能生成你的供体。你听说过奇美拉吗？”
静梅喝了一口粥，摇了摇头，想着她要解释多久。
“奇美拉是一个神话怪兽，一部分身体是狮子、一部分是山羊、一部分是蛇或者龙。”
“哦——”
“嗯……你……就是一个奇美拉。”
静梅停止咀嚼。“好吧——，”她说，同时四处张望寻找呼叫护士的按钮。
蓝基因技术员在大腿上搓着手。“对不起，”她说，“我解释的不好。”
“不不，没关系，”静梅说。她找到了按钮还盯着它。“我完全明白了。”
“周小姐，你是大学生吗？”
“是的，”静梅说，技术员立刻笑逐颜开。“我学美术。”笑脸马上又暗淡下来。
“我尽力解释明白，”蓝说。“周小姐，大多数人只有一种基因组成。每个人有二十三对同源染色体，每一对染色体都有一半来自母亲一半来自父亲。除了在卵巢、睾丸内和没有细胞核的红血球，全身的染色体类型都是一样的。但是有些人的基因组成则不同。而对于奇美拉，我们在医学上称之为嵌合体，他们的染色体类型在全身有多种，可能会混杂得相当复杂。”
“我……嗯……我不大能明白你的意思。怎么会这样？虽然我是美术生，但是我在学校也学过自然科学。不同的基因是从哪里来的？”
“有不同种情况。有些嵌合体在身体的不同部位从父母方遗传了完整的染色体。其他情况，比如你的，有差别的那部分基因来自于被吸收的异卵双胞胎。”
“吸收的……”静梅放下筷子，看着自己的身体。
“不用惊慌，”蓝说。“虽然这很少见，但是——”
“等等，等等。再说一遍。我的一部分是我的……？”
“我理解你，信息量是有点儿大。简单说就是：你的妈妈同时排出两枚卵子，然后都受精并且着床，但是在受精卵发育过程中的某一时刻，两个胎儿合二为一，这就是——你。”
静梅看着她的双手。她的目光从胳膊游移到胸部、身体然后扫过两条腿。“我……哇哦。太酷了。”她咧嘴笑了起来。
蓝皱起眉头。“问题是，培育你的供体有些……好吧，我不太可肯定是否能成功。按理说，你的身体应该不会排斥含有两组基因组中任何一组的移植器官，因为现在在你体内就没有排斥反应，但是培养仓不能从携带不同基因组的细胞培育单基因组供体。我们可能得选择其中一组，或者培育两个供体，或者……我们还没决定将怎么做。”
笑容从静梅的脸上消失了。“这样啊。”
“对不起。这就是为什么没能培育成你的供体。”蓝的脸红了起来。“我本应该检查一下培养仓，但是我失职了。直到收到关于供体的请求，才发现我的失误。”
静梅把筷子放进粥碗里，小心地搅和着。“那，现在该怎么办。”
“我不大肯定，都还没有定下来。我做不了主，我只是一个技术员。”
静梅看着她。她同情这个女人。她只比自己大几岁的样子，但是看上去愁眉苦脸的。
“好吧，事已至此，你的失误也许也没让我的治疗方案有多大的不同。所以别自责了，好吗？”
她一脸懊悔地笑了笑，站了起来。“你真的很善良。”她鞠了一个躬。“等治疗方案定下来了，我或者别人会及时通知你。”
“等一下，”静梅说。“你知道我的每个部分是谁的吗？我的意思是，大脑，完全属于一个人，或者俩人合用？”
“这不大可能，但是我们还没了解那么多。嵌合体很罕见，相关的研究还不是很多。有可能你的一些器官来自于双胞胎中的一个，一些器官来自于另一个，或者不同的细胞混合在一起，散布全身。”我们从你身上取的样本包含两种细胞，就是这样被培养仓发现的。
“所以我的身体可能会对移植产生排异反应？”
“不会走到那一步的。相容性是很重要的，所以在执行任何一个步骤前都会有三次检查。在你接受任何不相容的器官之前，这种错误都会被发现。”
“不相容的供体会被怎样处置呢？”
“不需要的供体一般会用于实验或者被销毁。”
静梅放下筷子。“太可怕了。”
“哦，没那么残忍。他们处于昏迷状态，而且被全麻了，所以没有痛苦。”这位技术员的脸上闪过一丝忧郁。
“哦，他们长什么样子呢，这些供体？我在媒体上从来没见过供体的照片。自从我父母准备给我培育一个供体，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嗯——，他们看起来像是人类，”技术员说。“他们看起来与需要培育供体的病人非常相似。生理上与人类最大的不同是：他们像胎儿一样有一条脐带，但是要大得多。通过脐带他们获得氧气和大部分营养物。还有另外一个区别：他们不会长皱纹或者其他显示衰老的迹象。但是供体与人的相似性是很表面化的。他们只是一个提前培育移植所需器官的方便容器。”她向门口走去。“你会得到最新消息的，周小姐。我再次向您道歉。我相信今天会开会，讨论怎样继续进行。一旦做出决定就会通知你。”蓝离开了。
静梅向后靠到枕头上。她举起一条胳膊，借着光线细细地看着自己那红润光滑的肌肤。她用手指划过脸庞，试着想象两个版本的她在母亲的子宫里融合在一起。她想象着，如果她和她的孪生弟妹都幸存下来，该是什么样子。她感到一阵悲伤。她总是希望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可以一起玩儿。但是如果她没有与双胞胎中的另外一个合二为一的话，也就不会有现在的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