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玲锁上房门，咧嘴一笑。学习帽可以教授基础知识和技能，供体大致都掌握了，而且终于——它终于会发声了。假以时日，它就能学会说话。它不必学会说太多的话。是，爸，不是，爸。这样差不多就够了。有谁曾对她说的话感兴趣过吗？自打上学起就没有过。
她在走廊里走着。医院里的这块地方已经废弃多年了，空无一人，积满了灰尘。天知道这些储藏间里堆了多少陈旧的设备？如果有必要的话，把门锁上就可以一直稳妥地把供体藏起来。不过计划并非如此。
她回想起把供体从培养仓里抱出来时的情景。可单是想想这件事儿就让她眉头直冒汗。连拖带拽地把它弄到了轮床上，然后推着轮床穿过地下室，心里祈祷着保安不要挑这个时候来随机抽查。如果她被抓个正着，那么要担心的就远不止丢饭碗的问题了。她可能会被列入行业黑名单，还可能会被起诉。供体的供应流程是备受争议的，所以受到媒体和政府的严密监督。员工私下培养供体以作己用，这种行为会给这个行业抹黑，想要一笔勾销可没那么容易。
不过看着供体醒来是那么的令人陶醉。它第一个有意识的行为就是玩弄自己的手指，玩到入了迷。它把双手举到了面前，挡住灯光，又把手拿开，这样反反复复地玩着。它似乎并没有留意到伊玲或者别的什么事物。这并不意外，伊玲想。从遗传学方面来说，它是人类，只不过它完全没有相应的知识和经验，因而无法像人类一样行动和反应。它只知道黑暗，只知道培养仓，只知道那维持生命、供它生长、让它沉睡的温暖的培养液。
伊玲给它注射了局部麻醉剂之后把它的脐带夹紧、剪开，然后缝合。这个伤疤可能跟一般的肚脐不一样，稍微大一点，不过在她看来，这是它和普通人唯一的生理差别了。即便是同卵双胞胎，通常也会有细微的差别，这样的话别人就能够将他们区分开来。不过她能肯定，要是她和供体站在一起的话，就连她母亲也分辨不出谁是谁。
最初几天，她一直让灯亮着，好让它适应这种亮度，因为它之前一直都生活在黑暗中。不过它大部分时间还是在睡觉，这也无可厚非，毕竟用了大剂量的镇静剂来让供体失去知觉，药效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消退。她倒是想知道它有没有做梦，如果有，它梦到的是什么呢？它已经学会了很多东西——吃、喝、走路、上厕所。
为了逼迫它穿好衣服，伊玲费尽心思，甚至还试过不许它吃饭。她为此感到内疚，可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它光着身子可没法离开医院。
它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对外面的世界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怎么样才能适应一切事物呢？她必须让它的举止表现得自然一些，而不是感到害怕或者好奇。要不然人们就会以为她疯了，或者会察觉到真相，这样的话一切都要完蛋了。
她走到走廊尽头的时候，心情颇为沉重。她到底干了什么？她这么做可是犯下了滔天大罪。但是她不能把供体送回到培养室，因为这已经太晚了，脐带都已经剪掉了。现在剩下的另一个选择就是终结她的生命。她的心情难以平静。她工作时销毁过许多供体，但这次可不一样。这个可是有意识的、正在学习的生命体，而且很快它就会说话了呢。她回想起拥抱着供体的时候。那是她很久以来的第一个拥抱。她摇了摇头，她一定不能让自己过于依恋它。她现在决不能感情用事。
伊玲推开了通向楼梯间的门，抓着冰冷的钢铁扶手慢慢地爬着楼梯；她脚步声在刷过涂料的水泥墙和铺着地砖的楼梯间回荡。空旷冰冷的楼梯间反而让她平静下来。她脑海里回放着她最喜爱的一个白日梦。在梦里她继续爬着楼梯，一圈一圈地走着，耐心地爬上好几个小时之后终于到达了楼顶。那儿有一扇门，门打开后她看见阳光照耀下翠绿色的田野，遍地是花儿，还有小鹿，还有高高的草甸在微风中摇曳。她穿过草地来到河边，呼吸着花花草草的香气，然后她坐在河边，待在那儿，看着河水缓缓流过。
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将她从幻想中拽了回来。会计部的陈大卫出现在了转角处。他微笑着，停下来说。
“啊，伊玲。你知道吗，你是我在楼梯间唯一见到过的人。其他人都坐电梯上下楼。”
伊玲笑了笑。
“不过这对身体好，多运动有利于健康，对吧？所以我才爬楼梯，”他说道。
“是的，我也一样，大卫。这也让我有时间去思考。”
“我猜，你不是在想工作吧？那也太没意思了。”
“噢，想很多事情呢。”
“好吧，拜拜，我的楼梯战友。下次再见。”大卫伸出了拳头。伊玲只好羞涩地和他碰了一下拳。
她继续爬楼梯，一直爬到了十四楼，到了遗传部。那些小隔间都静得出奇，办公室的灯光也调暗了，更衬出房间里的静寂。到了自己的隔间里，她发现显示器在一闪一闪。那是经理给她的留言。
又工作得这么晚啊，伊玲？你离开之前，我想让你检查一下供体KH934——周静梅。这是你负责的其中一个。我们收到了一个预备请求。明天见。
这是她本来应该培养的供体，可当时她去弄自己的了。伊玲揉了揉下巴。提取了自己的供体之后，她记得有在培养仓里重新接种上应当培养的细胞，但是在那以后她就没有再查看过。她当时把心思全都放在训练自己的供体上面，结果把工作给忘了。不过可能没什么大问题吧。培养进程已经启动了十二个星期了。供体现在应该完全发育成熟可以使用了吧。她打算离开之前下楼去培育室看看。
为了加快速度，她坐电梯下楼去地下室。她有幽闭恐惧症，每次坐电梯时那种感觉都让她浑身难受，不过她现在尽量不去想这个。乘客们进进出出，让电梯下降得更慢了，在电梯到了培养室那层之前伊玲都闭着眼睛，放缓呼吸，在她踏出电梯那一刻，才松了一口气。
擦洗消毒、穿好防护衣之后，她按了一下楼层的按钮，培养室的门打开后她走了进去。都这么晚了，培养室里空无一人的。示意图标明了每一个供体培养仓的位置，不过伊玲并不需要看这个。她很清楚要找的那个培养仓在哪里。
当她走近时，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她。在房间里面工作了这么长的时间，她已经习惯了那些灯光的模式。但是培养仓周围的灯光却有点儿不一样。快走到培养仓跟前时，她的心一沉——培养仓的显示板正闪烁着蓝光。这是一个警告信号，说明培养进程中断了。还是出了问题。
“噢，不，”伊玲不禁惊叫了一下。这样的话，就没有供体可以给发来请求的人用了。她怎么能错过了这个提示呢？糟了。她的饭碗保不住了。
她紧紧抓住显示板，读着那条警告消息。她不大熟悉这个警报代码：17——CHIM。她皱着眉头，绞尽脑汁去回想。17——CHIM？她想不起来。代码的字母是缩写，不过CHIM到底会是什么的缩写呢？在显微镜下，细胞看起来都很健康。伊玲苦恼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她该怎么解释自己的怠惰呢？不过她或许还可以挽救点什么。她打算去查一查那个代码。
培养室前方的墙壁上有一台电脑。伊玲点开了目录搜索，输入了那个令人费解的代码。答案显示出来了：
CHIM——供体培养仓第17号代码
标题下面写着说明：
Chimera（嵌合体）
排除所有其他潜在污染源的情况下，该样本形成自个体表现出的嵌合现象。禁止供体培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