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又看了一眼时钟,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取代了先前的不安。蛋糕店再有一个多小时就打烊了,到时她便可以回家陪儿子麦克斯。没有来由的,她今天一整天都神经紧绷。
安妮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视线投向了窗外的夜色。路灯和商铺的灯光照亮了整条街,氤氲了一层令人心安的光芒,笼罩在谈笑风生的人们身上。这情景好似人人都有目标和方向,他们都在朝各自的目标前进。这一念头再次勾起安妮心底一直滋长的悲伤。别人的生活越是有目标和方向,就越发显得她的人生是如此虚无。她丝毫不怀疑自己的心怀意乱皆是因为某个事实——没有爱侣,没有同伴,没有哪怕一个对她而言显得特别的人,让她感受到生为女人的快乐。
她上一次恋爱分手,原因在于对方不再有吸引力,这个问题一直都存在。任何男人都不足以吸引她,令她为之着迷,为之迷失自我。她开始忍不住想,是自己有什么毛病吗?又或者是她对男人的要求太高没人能及,所以任何男人都没机会?不管有什么问题,她都渴望能遇到一个跟她契合的灵魂伴侣,让她为之神魂颠倒,填补内心的空虚。
安妮摩擦双臂驱寒,让自己重新暖起来,她转身离开窗前,移到工作台接着工作。
这么多年下来,她从不小看自己的直觉。这并不是说她有着超强的感知力或者什么。而是这些直觉更像是一种潜在的警告——很快就会有大事发生,并撕碎她平静安宁的生活。
为了驱散不安的感觉,安妮开始清扫餐桌。餐桌上残留着最后一波客人吃剩下的巧克力泡芙和招牌饮料,还有客人留下的不菲小费。法国人是出了名的嗜甜,没什么比甜食糕点在口更能让他们心满意足。
安妮平时不会在店里待到这么晚,这天,值晚班的店员在最后关头病倒,而她没有找到合适的人代班。她从早上五点开始就在店里,只有午间4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这使得她疲惫不堪。如果她不是那么固执讲原则,她早就关了店门,早早回家了。但事实上她并没有提前关店打烊。相反地,她从后厨提了个水桶,开始清扫店铺,这样一来,等明天重新开门营业时,许多清扫工作都已经在头晚做完。此外,忙着做事也会让时间过得更快些。
她朝着四周用玻璃围着、如镜子般光亮的陈列柜和柜台移动,里面堆摆着装有不同巧克力的银盘,巧克力上零星点着的可口松露、果馅饼以及糖果点心,将商店衬得五彩斑斓。紧挨着陈列架的柜门附近,随着店员们拿进拿出甜果托盘,最后总不免有些脏乱。
挂在店门(“好梦”法式蛋糕店)上的门铃突然响了,引起了安妮的注意。她的法式蛋糕店位于巴黎一个比较繁忙的街区,白天通常很热闹,即使到晚上也是一样。所以这个时间点还有客人上门,她并不吃惊。
起初,阴影打在进门的女人脸上,让人看不真切面容。等她走到光亮处,她看上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好久不见,安妮。”
甜美的嗓音一下子唤醒了安妮。
“萝丝!”拖把“梆”地一声掉在地板上,安妮冲过去一把抱住这个在她还是个18岁的小姑娘时,犹如母亲一般待她的女人。离家生活——那是她第一次离开家乡——作为一名交换生来到德克萨斯州的一个小镇,在陌生的环境下扎根农场,体验生活。萝丝给她带来很多快乐,也带给她一年难以忘怀的回忆。“你没写信告诉我你要来,否则我就去机场接你了。实在是太棒了!你一个人来这的?”
萝丝哈哈大笑:“你果然还是一点都没变,亲爱的,除了口音加重了以外,你还是老样子,总有那么多问题。”她紧紧地抱住安妮,然后在安妮的两颊和鼻尖上亲了亲。这是从安妮搬到萝丝家寄宿时,她和安妮开始培养的习惯。那时,安妮还是一个年轻、胆小和腼腆至极的女孩。
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从零开始创业磨砺了她的心智,作为一个年轻母亲,她不断成长,将母亲这一角色扮演得很好。“太高兴见到你了。”一股暖流包围着安妮,她爽朗笑道,脸颊也因自己的大笑而被扯得有些疼。
“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另外,长途飞行后,我也需要一些休息时间,以便等到心情平复没那么激动时再来找你。我打过电话到你家,你父亲说你还在店里。我得承认,因为越洋飞行,这会浑身还有点晕乎。但我知道,一旦我清醒过来精神些,肯定再也睡不着再晚些时候来见你了。考虑到你的店就在市区,我干脆直接预定了你蛋糕店周边的小旅馆,走几步就能过来。”
尽管重新见到老朋友让安妮兴奋不已,但同时一股惊慌也从心底涌上来。萝丝有一双敏锐的眼睛和一个聪明的脑子。而安妮一直藏着一个秘密。
但安妮爱萝丝胜过任何人,甚至比爱她的父亲和儿子还多。“快进来坐。看我多傻,让你这么站着。你先歇会儿,我去拿点点心过来。”
“有芒果馅饼吗?以前你在农场时常给我们做的那种?”
“你猜猜怎么?我还真有。事实上,芒果馅饼是店里最受欢迎的点心。”
不再磨蹭,安妮火速摆好餐桌,桌上放着特意设计的餐碟,让人看着心生喜爱,甜品也精心摆盘在托盘里。蛋糕的饱满内馅,令安妮很是引以为傲,表面的小装饰也让盘里的蛋糕显得格外与众不同。而这满屋的法式糕点,也让安妮的自豪感得以延续。每个柜台和环形玻璃架上都精心摆满令人愉悦的糕点,不只是视觉享受,还能大饱口福。
在安妮准备点心期间,她不忘询问萝丝这次旅行怎么样。但当安妮也坐下来,从精致小巧的镜面桌面映射出她这位老朋友的面容,让她立刻停了闲聊,直言不讳地发问:“你还好吗,萝丝?我肯定你现在状况很不好。我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你得老实告诉我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从没对你有所隐瞒,不是吗?”萝丝回答,上下打量着安妮,安妮也紧盯着她。萝丝畅快笑着,轻松随性,加上溢于言表的自豪感,让她整个人看上去精神、明亮了许多。
“看着这些年你寄给我的信和那么多照片,我时常想象着你的样子。你果然变得跟我想象中的你一样。你一定也为自己感到自豪吧,我的孩子。”
听萝丝用久违的昵称唤自己,安妮有些哽咽。那一整年,萝丝代履母职,一直这么叫她。“我好久没听别人这么叫我了。你坐在我对面,重新那样叫唤我,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很怀念那些日子。”她伸手过去,握住萝丝因长年劳作而布满皱纹的双手,轻揉着她手上的皱纹。
萝丝也回捏回去,最后端详着安妮,让安妮看着她的眼睛。“我一直想这么叫你,只是你再没回来过。再说,我也不能离开农场太久,也不能去四处走走,尤其是从德州到巴黎。”
“但你现在已经来了。”安妮看见老朋友被伤心的情绪笼罩,而且如果她没看错的话,萝丝的眼睫毛有一点泪湿的迹象。
“你看起来非常棒,安妮,长大了,也很漂亮时髦!你的头发现在长到齐肩长了,非常适合你。”萝丝转头看着别处,“我喜欢现代时髦风,你的妆容让你看起来是如此与众不同。如果不是认得你笑起来的漂亮样子,我估计会认为走错了地方,又走出去。”
“谢谢你这么说。”安妮轻轻咧嘴一笑,“还有萝丝,我也想对你说些恭维话,说你看起来棒极了,但我们都知道那是说谎。肯定出了什么事,只是你瞒着我不说。请你告诉我,让我来帮你。”
萝丝有意拣一块馅饼放到嘴边咬一口,这样她就能顺理成章地不回答安妮。不仅如此,她还细嚼慢咽,吃得满口都是,让自己没法开口。
“你迟早会吃完馅饼,萝丝妈妈,之后你怎么都躲不过去了。除非你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我是不会让你回去休息的。”这时一个不祥的想法突然冒出来,她顿时感到心跳加速,“是不是克林特出了什么事?他出了什么事?”她的声音陡然升高,安妮意识到这点后,希望萝丝没有听出她话里隐藏的惊慌。
“不,孩子,他没出什么事。他还是老样子。嗯,当然也不是你印象中的样子。自从他的妻子凯茜离开后,他变得有些刻薄,也铁石心肠了些。只有他的女儿黛比偶尔能哄得他露出笑脸,而我们就哄得相当费劲。”
“他妻子离开了?”没什么能比萝丝的这些话更具有冲击力,直接给安妮当头一棒。
“是的。从她离开至今已经六年多了。我从没在信中跟你提及,是因为尊重克林特的隐私。当然,克林特也不准我们提起凯茜,不管是在家还是其他任何他可能会听到的地方。否则,他又要伤心些时日。”萝丝难过地摇头说着。“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变成这样?克林特的喜怒哀乐都随着凯茜起落,她却那般伤他的心。”
安妮仍旧轻捏萝丝的双手。“真的抱歉。这些事情,你在信中只字未提,你要么在说黛比,要么就是说些我喜欢听的八卦新闻。你从没提起过克林特。我便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过得很幸福。”
听到这些,萝丝目不转睛地看着安妮。萝丝的眼神如同激光,穿透安妮筑起的外壳,直抵她的内心深处,那里藏着安妮少女时代的情感。安妮一直苦恋一个人,那个把她当作迷失的小狗一样疼爱的男人。隐藏这份感情多年,她最终痛苦地决定将这个男人赶出自己的脑海,也将这份爱恋深埋心底。年轻的克林特意气风发地在农场生活,好似上帝特意为他建造了一个乐园世界。而克林特简直快被每一个跟他有瓜葛的人宠坏了:他的父母,沃尔什溪谷的小镇居民,当然,还有那些得到过他关注的所有女性。克林特·沃尔什一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而他也完全了解这一点。
萝丝故意干咳几声,安妮回过神来,重新投入到她们的对话。“安妮小姑娘,你也再没提起过他。起初,我在琢磨是不是克林特做了些事惹恼了你,甚至还为此质问过他,你猜他怎么说?”
安妮依然面色平静,事实上却是全身紧绷。“他说了什么?”
“那是第一次,他生平第一次,我的儿子,要我管好自己的事就好,别管他的事。而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怎么跟我讲话。于是,我也吸取了教训。你也是家里的禁忌。我时常在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妮端起已经凉了的咖啡杯,打算朝吧台那边的浓缩咖啡机走去。还没等她跨出那一步,萝丝便抓住她的手臂。“瞧见没!你虽然不若克林特那样粗鲁无理,但也同样回避我的问题。”
“噢,萝丝,请别再为我跟克林特纠结犯愁。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已经过了快九年了,我是真心祝福他幸福快乐。你说他受了情伤,这实在是个不好的消息。”这会儿,安妮放下伪装,不再掩饰自己,转身让萝丝看清她毫无保留的诚意。真心实意之下,事实就在眼前。
一声呜咽传出来,萝丝把头埋进两手间。她的双肩因情绪激动而颤抖着。这样的萝丝是如此的陌生,尤其在安妮的认知中,萝丝是一个如此坚韧勤劳的农场主妇。惊慌席卷而来,也让她的胃部肌肉紧绷得生疼。折磨了她的头痛,报复似的又跑来凑热闹。眼前这个女人,是她了解的、深爱着的独一无二的母亲。见她如此痛苦,安妮于心不忍。
“亲爱的,我的上帝!你到底怎么了?你怎么突然间就哭了?你得立刻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