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丝费了点劲才拿到她的手提袋。她将手提袋打开,从里面抽出纸巾,企图擦掉和隐去她的哀伤。“对不起,安妮小姑娘。我并非有意吓你。我真是个愚蠢的老女人,我早该知道的。我心里一直对你和克林特怀着深深的愧意,现在我终于可以打破天窗说出来了。”
“天哪!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我离开你的时候,已经快满十九岁了——我已经是大人了。”
萝丝笑了:“当年,你还跟我们住在一起时,一年到头都在强调自己马上就要满十九岁了!每次你这么说,都能把我逗笑。说真的,你以交换生的身份住进我家的那一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你知道吗,我一直想要有个女儿。”
“对于一个失去母亲的女孩,你是她最梦寐以求的母亲。这一生中,我从没有停止过祈求上帝,让我父亲安德烈再婚。但那几年里,他丝毫没有再婚的念头。后来,搬进你家里后,我才终于体会到了有母亲是什么感觉。现在,我有了自己的儿子,我很感激你对我的照顾,为我树立了为人母的榜样。”安妮知道,她们还没有正面触及关于她儿子的话题。这个话题,就像是远处正在酝酿中的海啸,终归会朝她的方向席卷而来,迟早云尔。但是,安妮宁愿自欺欺人,也不想承认事实。
萝丝敏锐地抓住了话头,像蚊子果断地叮住裸露在外的皮肤。“我在这里的这段日子,希望你能让我见见你儿子麦克斯。我大老远跑来,也是为了他。我一直渴望能见见他。”
安妮双脚向下用力紧踩在地板上,企图隐藏她那发抖的双腿。“当然可以。麦克斯会喜欢你的,我父亲也是。说真的,你可得把酒店退了,搬来我家里做客。”
“亲爱的,我正有此意。我在这儿逗留几天,就会返身回家。我不在的时候,克林特从镇上雇了一个女人来家里做饭。家里那些繁重的事务,早已将我搞得筋疲力尽。克林特特地请了名管家,负责打扫农场里的房子,已经干了好几个月了。我知道,我不在时小黛比肯定会难过的,这是我最不忍心见到的事情。她真是个可怜的小东西。”萝丝双手紧握着放在桌上,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继续说道,“偶尔,我会为她那渴望母爱的样子而心碎。大多数时候,我会为生命中拥有她而感到幸福。”
“她才是有福气的那个,萝丝。有你照顾她,她好幸运。相信我,我深有体会。”
这番话落在萝丝心里,造成了巨大的反响。她激动得连下巴都在发颤,她想忍住不抖,却控制不住。她心里的情感,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泛滥出来,什么也阻挡不了。悲伤的泪水哗啦啦地从她眼里流出来,她连话都有点说不清了。“你一定……一定要回来。只有你能帮我们。我们太需……需要你了!”
安娜惊讶不已地问:“对不起,萝丝,我不懂。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萝丝重新直起身子坐正,擦掉脸上的泪水。“安妮,我病了。克林特也努力过,但一直没法跟小黛比亲近起来,她是那么孤独和闷闷不乐,可我能陪她的时日已经不多了,我们的小天使需要一位慈爱的母亲伴她左右。”
安妮不禁愣住了。“凯茜真的完全不可能再回来了吗?她曾经那么疯狂地迷恋过克林特。那时的他们在我眼里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大家都那么认为,包括克林特自己也是那么想的。”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知道他一发现她怀孕,便跟她结了婚。克林特那么爱她,跟心爱之人结婚,他肯定高兴坏了。”
“没错。问题并不在克林特身上。你知道他非常爱她,当她同意嫁给他时,你可想而知,他简直欣喜若狂。但是,凯茜从来就不是那种渴望结婚和安定的女人。对于怀孕这件事,她讨厌极了。”
安妮能够体会凯茜的心情。“有些女人特别讨厌怀孕。对于她们而言,怀孕并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于己而言,怀胎九月等待麦克斯出生,那种感觉非常奇妙。事实上,从她怀孕到生产,整个过程非常快,既顺利又健康。但她知道有些女人因怀孕吃了不少苦。想到这里,同情之心不禁涌上安妮的心头。
“怀孕发福才是最让她痛不欲生的。你知道她总是趾高气扬的,走路的样子活像个美国小姐。在她开始显身子后,她就变得尖酸刻薄起来,弄得身边的人都不好过。在我看来,和她在一起,简直像生活在地狱里一样。真无法想象克林特是如何忍受这个疯女人的。他向来没什么耐性,为了她他愿意忍受,而且也做到了。可纵使他再极力忍耐,那也无济于事。她就是铁了心要让身边的所有人都跟着遭罪。”
安妮咬住嘴唇,欲言又止。几秒后,她开口问道:“黛比出生后,情况肯定会有所好转的,对吧?”
“没有。”萝丝悲伤地摇了摇头。“他们的关系反而更糟了——糟多了。克林特开始变得暴躁多疑。她经常离开农场,跑到镇上玩,克林特就会开车去把她拉回来。我想她在外面有了其他的男人——克林特不肯告诉我真相——但我曾经听到他俩因此起争执。就这个问题他们没少吵过架。”萝丝又拿起纸巾,长叹了一口气。“好几个晚上,我听到他们吵到大动肝火。她在那大吼大叫,说自己有多怨恨,而他在旁边努力地安抚她。他俩吵得那么大声,我不得不戴着耳塞,才能避免无意中听到他们的对话。”
“这真是太糟糕了。”听到这,安妮的心情不由得沉重了起来。发自腑肺地,她对萝丝说,“可怜的克林特!他值得更幸福的生活。”说这话时,安妮的语气是认真的,语调也不觉柔和了许多。“他过去是那么阳光爽朗,总是幽默风趣,又总笑得那么灿烂。听到他这些变化,我真替他难过。”
“他变了。如果你现在见过我儿子,你肯定认不出他来,他现在是个失婚而郁郁寡欢的男人。他父亲去世后,他不得不子承父业,掌管父亲的农场。现在,他从早上到深夜都在干活,一天几乎说不上两句话,而且一刻也不得闲。”
安妮安静地坐在那儿:“当时,听到杰克去世的消息,我非常难过。我本打算回去,但那正好是麦克斯出生的前一天,医生不允许我坐飞机。等到我身子稳定下来,能坐飞机的时候,我已经投资了这家店。当时正值创业之际,我无法丢下我的合伙人,让她一个人独扛。在那之后,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萝丝,我真的很抱歉。”
“我也是。我曾打算过,在我去天堂和杰克团聚之前,我一定要来巴黎看望你,所以现在我才会来到这里。”
安妮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惧感,她敏锐地感觉到萝丝身上好像有什么病痛在困扰着她,其实安妮早在看见萝丝第一眼并认出她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不!求你别这么说。”
“我也不用和你拐弯子。孩子,我得了肺癌。不要这么震惊,是我岁数大了,大限将至。”
“可以动手术的。”
“我一直拖着,没去看舒尔茨医生。病拖得太久,已经来不及了。也许我当初不该拖,这样就不会延误治疗。医生说我现在只剩下几个月的时间。他一告诉我这个噩耗,我就立马买了来这儿的机票。”
安妮从椅子上滑下来,坐到地板上,跪着爬到萝丝的腿边,抱住她。她就那样跪在萝丝身边,双手紧紧环抱住她的肩膀:“亲爱的,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没有权利要求你为我做什么。尤其是当我看到你开了一家这么前卫的店,经营得这么好,我更无权要求你什么了。这家店一定让你感到十分满足和快乐吧?”
“是啊。但这并不是你想说的吧。”
“你说得对。我有个请求。但我发现我无权那么要求你。”
“告诉我。”
“孩子,我爱我们的小黛比。她有时会让我联想到你。她真的太需要有个母亲了。而麦克斯,他需要一个父亲。我能问你为什么没有和孩子的父亲结婚吗?”
这个问题令安妮感到震惊。说谎并非易事,但只要关乎到儿子,让她撒谎或偷东西她都愿意,即使要她杀人,她也做得出来,只要能护儿子安全。于是,她非常自然地就撒了个谎:“我不想和他结婚。”
萝丝用鹰一样锐利的眼光盯着她,安妮顿时便招架不住了。
她忘了这个女人总能一眼看穿她在撒谎,而这次也不例外。“我就知道我骗不过你。好吧!事实是,他从未开口向我求婚。”
“如果他开口了,你会接受他的求婚吗?”
安妮害羞得涨红了脸,这个谎言她有点编不下去了。“我不知道。”
“你们有可能复合吗?”
“不可能。他已经结婚了。我也不觉得我还爱他,或我曾爱过他。那不过是因为孤独感作祟而犯下的一夜荒唐,我和他谁也没想过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太好了。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些。”
“什么意思?”
“你和麦克斯的父亲没有感情。我之所以会来这里,也是因为上一封信里你写道,你已经和那位叫某某名字的男友分手了,对吧?这意味着你现在单身。”
“对。”安妮不晓得萝丝的终极计划是什么,但是她的心里,已经从忧虑完全升级成恐惧了。她究竟想说什么?
“我来,是想请你——而不是求你。”萝丝脸上那哀求的表情有些犹疑,“回到沃尔什溪吧。陪我渡过我人生最后的光阴。最重要的是,直到我呼吸停止的那刻,有你在我身边,你能帮助黛比克服这一切,接受我去世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