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
头顶炸响的这声怒吼把丹从睡梦中拽醒。帕翠莎·坎贝尔站在她的丈夫跟前,又尖叫着喊了一声。他震惊地翻过身来看向她,她身后吊灯的光线让他眯起了眼:她的脸上,愤怒、绝望以及耐心与宽容近乎耗尽的爱意在这光线下汇聚成一张阴影交织的面具。她浑身颤抖,双拳紧攥得像是想要挥向他似的。他的翠茜;他那个一向安静、友善、顺从的翠茜。
他靠着枕头支起身子,伸出手想要去安抚她。她猛地向后一躲,就好像他是想伸手去打她一样。“翠茜,亲爱的,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一切!一切都出了毛病,丹,我能想到的该死的所有的一切!你有毛病,我有毛病,孩子们有毛病,你母亲也有毛病!而我受够了,你听到了吗,我受够了!”她面容扭曲,嘴唇颤抖,失声痛哭。
他侧身坐到了床沿上。安格斯和汉密什在她身后正站在门口;看到平日里温柔的母亲爆发的情绪,他们一脸的震惊与难以置信。丹注意到汉密什左脸上的瘀青,他的一只眼睛看上去也肿了起来。安格斯上衣的一边肩膀处被扯破了。
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康妮来了。灰白头发的她一脸慈爱与担忧。她走到了两个孙辈中间,自然地搂住了他们的腰。两个男孩都比她高出许多。“出什么事了?”
翠茜转过身,“所有的一切都是事儿!”
“跟我来吧,孩子们。”康妮轻声说道,“这是你们爸爸妈妈之间的事情。”她领着两个男孩儿正要走开,翠茜却叫起来:“不许走!这事儿你们都有份儿。你们所有人。不许走!”他们闻言都呆住了。
丹正要从床上起来,但翠茜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猛地上前粗暴地把他推回了枕头上。他只好待着不动,不确定接下来还会发生些什么。翠茜向前一步靠近床边,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
“丹·坎贝尔。”她气冲冲地说道,任眼泪失控地从脸颊上流下来,“我们结婚这十八年里从没吵过一句。我非常爱你。”她探身向前,气势汹汹,“永远不要怀疑这一点,但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每年你生日的时候你总会郁郁不乐地在床上待上一个月。我们试着去理解你,去帮助你,尽力把这段日子熬过去。但从今天开始再也不会了!”他张嘴想要问她什么意思,但她语气激烈地打断了他,“看看别的家庭,生日的时候他们会一起出去吃饭,买礼物,一起点蜡烛吃蛋糕,甚至可能会一起去度个假,但我们家从不这样。哦不!我们在屋子里小心翼翼地走动,因为你一点儿噪音都没法忍受;我们绝不能打搅你,因为可怜的丹心情正糟糕得很呢。一年的十一个月里,你都是这世上任何人所能要求的最好的丈夫、父亲和儿子,”她微微瞥了一眼身旁的孩子们和婆婆,“除了那一个月,剩下的那一个月里,你对我们来说就像个陌生人。陌生人!我们没法同你说话因为你魂不守舍。你的魂儿——”她向窗户的方向挥了挥手,“在外头,在别处某个地方,某个我们去不了的地方。除了康妮,她知道你在什么地方,但她什么也不愿说,只强调她绝不会插手或以任何形式影响你。”翠茜用衬衣袖子抹了抹眼泪。“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呢,丹,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帮助你,同你说话怎么能叫插手呢?”她回头看向康妮,“你们两个为什么不肯谈论这件事呢?”
康妮没有回答,神色难辨。
翠茜举起了双手,一副绝望的姿态。“明白我什么意思了吧?你们两个都不愿敞开谈论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怎么能期望我们好好应对呢?你们谈一谈它说不定还有好处呢?但你们偏不,这世上唯一明白这每年一次抑郁发作原因的两个人都不愿解释,害我和孩子们什么都不明白。”她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冷静一点,“我们只知道,你的父亲在你十一岁生日那天遇害,而凶手一直没有找到。我们知道你亲眼目睹了这整个过程,但年复一年的心理咨询下来,你却依然每年生日都会消沉下去。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站在孩子们中间的康妮走上前去,想要去安抚她,但翠茜突然猛地转身,伸手阻止了她。康妮脸上的震惊显而易见,但她几乎立刻就退了回去。康妮总是很注意不去干涉他儿子的婚姻。她像爱一个从来没有机会拥有的女儿那样爱着翠茜,两人的关系也很亲密,但眼前这个发疯似的女人她从未见过,他们所有人都从未见识过。
她立马看向她的儿子:他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看起来困惑又痛苦。一段清晰的记忆突然浮现在她眼前。她盯着他又看了一会儿之后就挪开眼去,也许是因为这一时刻意味着些什么,她的脸涨得通红。对于这一时刻是否真的会发生,她犹疑了将近三十年。
翠茜突然指着康妮,喊道,“就是这个!你脸上的那个神情!我见过这个神情,就好像你知道什么其他人都不知道的事似的!就好像你们俩密谋过要把我排除在外似的。我,一个外人!你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是什么感受么?我爱你,康妮,像爱亲生母亲那样爱你,我也努力试着去理解,真的,可是,”她转向了丹,“今天……”她深吸一口气来使自己镇定下来,“……今天你的亲生儿子因为你被人打了。”
丹看着汉密什受伤的脸,接着又看到了他染着血、擦伤了的双手和被扯破的衣服。他张嘴想要说什么,但翠茜还没有说完,“他在学校因为你被人嘲笑了,而他为你奋起辩驳。六个人,丹!他一个人对抗六个人就因为他们说他父亲是个疯子!他们把他打倒在地上拳打脚踢!我们的汉密什啊,从没给我们添过哪怕一点儿麻烦。安格斯看到他哥哥有麻烦就去帮他。要不是一个老师及时插手,这事儿可能会变得更糟;但现在他们俩都因为打架被停了课,还有三周就要考试了,而我们的宝贝们受了伤!这都是因为你,丹,都是因为你!”
翠茜后退一步,交叠双臂在胸前,等待着。她说完了。
所有人都因为这一刻的震惊僵在原地,都因为这个家里的第一场争吵而动弹不得。丹抬起头,说道,“翠茜……汉密什……我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你想要我说些什么呢?”
翠茜突然觉得像被这场爆发抽干了气力,她躺倒在丹的身边,抿着嘴说:“我想要你告诉我们,你在想些什么,你父亲死时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你不说我就在这床上躺到你说为止,而且我要我们所有人都听着你说。”
丹瞪着她,慢慢理解了她想要他做什么。他瞥向他的母亲,但她脸上挂着那种“我绝不能插手,我绝不能干预”的神情,正像翠茜所说的那样。他太了解那个神情了。而且他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过,每次谈到他父亲的死时,她都觉得一定要保持情感上的距离究竟是为什么。假如她能敞开胸怀和他谈谈,那一定会对他有所帮助的,不是么?毕竟她也目击了那件事的发生。假如他能和唯一那个能理解的人谈一谈,那将会比这世上任何心理咨询都来得有效。她闭口不谈一定是有原因的。但她的沉默对他而言是个谜。就好像他的沉默对翠茜来说也是个谜一样。
突然间,他明白了翠茜的感受。他把她拉入怀中,感觉到她靠在他胸口松了口气。“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他只是这样说道,“有些事情我自己也没弄明白。有些部分讲不通,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试一试,丹,求你了。我们没法儿再这样过下去了。你必须得尽力尝试一下。”
他感受到了她话语里的无助。他怎么能一直都无视自己的行为给最亲最爱的人所带来的苦痛呢?他抬头看向他的儿子们,想着此刻他们是怎么看待自己的父亲的。翠茜是对的,他必须尽力去尝试。
“好吧,我会尽力,但你们听起来不会好受的。这是个可怕的故事。”
“我们能承受的,爸爸。”安格斯以一个十四岁孩子的观念说道,“我们只想要你好起来。”
汉密什上前一步。“我们会帮你的,爸爸。我去楼下给店打烊,这样就没人会来打搅我们了。奶奶可以跟他们说我们病了之类的。”他的嘴唇颤抖着。对他来说,这一定是糟糕的一天。
康妮低声说:“不,没这个必要。泰瑞马上就回家了,他能看一会儿酒吧。他不会介意的。我去给他打电话叫他马上回来。”丹的继父是本地小学的校长,一个拥有温和的智慧和腼腆笑声的安静、保守的男人。他和康妮在楼下小酒馆里边儿有一间卧室和一间起居室,而丹、翠茜和男孩儿们则住在楼上。学校在街的那头,只隔了几分钟的路程。她带着汉密什下楼去打电话,也给他一点时间冷静一下。安格斯需要找点事做,于是他去壁炉边生起了火。卧室里有些冷。
丹收紧了环抱着翠茜的手臂。“我真的很抱歉,亲爱的。你还好么?”
她摇了摇头,直起身来。“我得去洗把脸。马上就好。”她去了洗手间。
安格斯生好了火,在床尾坐了下来。丹排好了枕头靠坐着,感觉无力而焦躁。康妮和汉密什端着个托盘回来了,放着给康妮和翠茜准备的茶,给丹的咖啡和给孩子们的蛋糕。康妮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而汉密什和他弟弟一起坐到了床尾。翠茜回来时轻轻带上了门,坐到了床上丹的身边。“泰瑞在楼下。没人会来打搅我们。”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为即将听到的一切做着心理准备。
丹闭了闭眼。从哪儿开始说呢?好吧,至少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天是我十一岁生日。”他顿了顿。他们等着他继续。“我和爸爸一整个早上都在外面猎兔子和狐狸。爸爸有把来复枪——他管它叫大象枪,因为它威力强大——外出打猎时他会让我用,但那把枪后坐力大到能把我掀翻在地。他答应过生日时会送我一把属于我的来复枪,还戏弄我说我还太小,如果用不了大象枪,那我就还不配拥有一把自己的来复枪。所以我那时努力想控制好他的来复枪,想向他证明我有资格拥有属于自己的枪了。他以前常常说,来吧孩子,我们去打几只大象,但我们从来都只能收获一些血肉模糊的兔子来炖着吃。我当时还太小,还相信外面某处是有大象的。”他又停了停,渐渐回忆起来。“和爸爸在一起总是很令人兴奋。”
“我们那时候在澳大利亚有个农场,孩子们——但这些你们都已经知道了。新南威尔士州。有多少公顷来着,妈妈——五万?”她点头,垂着眼几乎像是没在听的样子,但他能感觉到她全神贯注。“你们俩听着一定觉得很大,毕竟住在英格兰这里,每隔几英里就有村庄和小镇,但在我当时住的那个地区这还远远算不上是最大的一块土地,那儿最近的镇子也在一小时车程以外。小麦和绵羊。我至今还记得围栏里上千头绵羊等着被剪毛的样子。美利奴绵羊。我想我们家拥有产出优质羊毛的好名声。那农场曾属于我的曾祖父母,在那之前又属于他们的父母。祖母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祖父在我还小的时候也去世了,所以我从未有机会认识他们。祖母来自苏塞克斯,就来自我们现在住的这个村庄,在祖父年轻时游历英国的时候认识了他。她跟着他回到了澳大利亚。我的曾祖父自己亲手修建了农舍——一座有着高高的天花板、光亮的地板和美丽的雕刻壁炉的砂岩房子。我在那个房子里有着很多美好的回忆。爸爸一开始是农场的帮手,他替祖父母干过活,他和妈妈——你们的奶奶——就是那时认识的。”
他看到康妮目光一闪,用力攥住了手上的茶杯。“妈妈,要是听这些对你来说太难承受……”
她没抬头,说:“别担心我,我没事。”
“你确定?好吧。那么。那是我十一岁生日那天。”他慢慢地、小心地说道,想要选择合适的词句来为翠茜和孩子们描绘出记忆中的场景。“我们在午饭前回到了家,发现我们的一只牧羊犬生了一窝小狗。妈妈那时候能养出顶尖的牧羊犬,所以早就许了五只狗崽给当地的农户,但她说过要是生了不止五只的话我就能养一只。我们发现了六只狗崽,所以我兴奋得要命。我还从没有过自己的狗,我们的狗都是工作犬,没有宠物,所以那对我来说是件大事。”面对那段美好的回忆,丹笑了笑。“我们给她起名幸运小六,简称幸运,对不对,妈妈?”
康妮短促地点了点头。
“我在大学遇见翠茜时还养着幸运呢。可怜的老幸运,她那时已经老了,还患着关节炎,你们出生前她就走了。她对我来说很重要,因为……唔,我想是因为她是我仅剩的和爸爸有关的东西。和我那段快乐的童年,那段终止于那天的童年有关的东西。你瞧,她出生在爸爸去世的那一天。”他悲伤地摇了摇头,“不管怎样,我说到哪儿了?我们回了屋,我抱着幸运去给你们奶奶看。她为我做了个生日蛋糕,我们就在游廊上等着它放凉。然后你们的奶奶看到了那个站在围栏门边的陌生人。他就只是站在那儿瞪着我们。你们的奶奶走了过去,然后他们一起回来了。她说那个陌生人的车在大路上跑没油了,说爸爸得拿一桶汽油开车把他送回去,但那人坚持说不用麻烦了,他可以走回去,把空油桶留在大门边就好。我记得那时我还想他不让爸爸开车送他回去一定是疯了,那段路多远啊。但他很坚持。接着爸爸开始盘问那人。我觉得因为某种原因他不喜欢那人,但他答应会帮忙。
“爸爸去棚屋取汽油,而你们的奶奶邀请那人走前留下吃个午饭再吃些生日蛋糕。”丹停了下来,有些不确定,“他坐在我身边,但我无论如何都记不起他长什么样子了。我记得他操着有趣的口音。妈妈,你是不是还问他口音的事儿了?”
“我问了,”她低声说,“我觉得他说话听起来有点像我妈妈,当然她是英格兰人。但他说他生在澳大利亚。”
丹盯着他母亲看。“你从没告诉过我这些,妈。”
“是的,”她只是这样说道,不再多说了。丹感觉心中升起了一股挫败感,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好吧,我不太记得那人吃午饭时的样子了,因为我当时在想好多别的事。你们的奶奶送了我一架相机,爸爸最后还是送了我一把来复枪。因为小幸运、相机和来复枪的事,我兴奋地几乎不能自已。但我记得爸爸拿着汽油回来时,我看得出他因为什么事生着气。我觉得他对那个陌生人留下吃饭这件事儿感到很不高兴。总之,我跑去做了些什么,回来时那人已经走了,爸爸在屋里。他叫我出去玩。你们的奶奶和他一起在屋里,大概是在收拾。我不太记得那天下午接下来的事了,我和小狗崽待在一起,多数时间都在拍照。下午茶端来了又端走了,然后我就去睡了。”他停了下来,犹豫地环顾了一圈,像是需要分散一下注意力。
翠茜挪近了一些,抬头看向他。“别停下来,丹。就这样说下去,一字一字地说。说之前花多长时间准备都行,就是不要停下来。”
他点点头。年复一年,当他讲到故事的这个节点时,精神科医生,心理医生和咨询师们都对他说过同样的话。但正是从这里开始,故事的讲述开始带有一种黑暗的、做梦般的特质,而这个故事也变成了一个噩梦。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但我被一记巨大的声响吵醒了。我至今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破碎还是撞击的声音,但它响得要命,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想从床上爬下来,却感到身体很沉,手脚也不听使唤。接着我听到了喊叫声,可我不确定叫声是从哪里传来的,是从屋里还是屋外;我感觉那喊声像是在四面八方环绕着我。我再次试着要爬下床,却还是感觉鬼压床似的动弹不得。我吓坏了。我试着坐了起来,可当我想要站起来时却摔倒在地。那一下我有点摔懵了,比听到那声巨响还惊讶。我挣扎着爬起来走向厨房,但因为浑身虚软不得不倚着墙前进。走廊又长又黑,但我能看到尽头厨房的光亮,看起来是那样遥不可及。我想要叫妈妈和爸爸,但却发不出声音。我就是没法正常地挪动。就好像身在水中,但不像是在水中,更像是在果冻里,我不得不在其中挣扎着前进。一切看起来都很古怪,各种颜色在不断游动——我也不知道。我没法理解。”他摇了摇头,接着说道,“那些声响——我现在能听出它们是从厨房传来的,但是显得有些扭曲、缓慢。我好不容易才来到了厨房。然后……”他忽然不想再说下去了,尽管身边的人都一脸鼓励的样子。他闭上眼睛,不愿去看他们期望的样子。
康妮伸过手来握住了他的手。她眼中含泪,手心里都是汗。
丹睁开眼看着他的大手和母亲的小手握在一起。他说道,轻得近乎耳语:“我看到了你,妈妈,你在和那个陌生人搏斗,试图把他推开。他背对着我,可我能看到你的脸,一团糟,全是血。实在太令人震惊了。我想我看向了别处,但一切都像是慢镜头。然后……然后我看到了爸爸。他在厨房的另一头,倚着墙瘫坐着,而且……”他倒吸了一口气,感觉到康妮的手攥紧了,“……他没有脸。到处都是血。整个厨房被血染得鲜红。我感觉自己像是要溺死在血里了。我没法呼吸。我动弹不得。”
恐惧和心碎潮水般吞没了他;他开始战栗起来。翠茜脸色发白地说道,“老天啊。”汉密什和安格斯瞪大了双眼一动不动,害怕得不敢说话。康妮泪流满面。她用力捏了捏儿子的手,带着惧意说:“继续,亲爱的,继续。”
丹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句话似的,几近哽咽地说道,“几分钟之后我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爸爸死了,而杀了他的那个陌生人正和我妈站在一起,而我知道他也要杀了她。我得阻止他,但不知道该怎么做。我试图上前,然后感觉脚边有什么东西。我低头看到我的新来复枪躺在地上。然后我看到爸爸的来复枪在冰箱旁,上面沾着血迹,而我立马明白了他正是用这把枪杀了爸爸。我记得当时我想他是要用我的枪杀了妈妈,而妈妈正努力阻止他。接着就好像我身边的一切都停了下来,时间静止了一般。我弯腰拿起了枪。我不知道枪有没有上膛但保险开着。我感到头晕恶心。屋里有一种奇怪的低语声,就像有什么人在背景里说话。一切都那么令人混乱!我举起来复枪。我记得我当时就只想着,别射偏,别射偏!我扣动了扳机,听到了枪声,其他的都不记得了,直到第二天我在医院醒来。一开始我以为自己还在厨房里,于是不停地尖叫。然后你来到了我身边,妈妈。”他探过身去吻了吻她的手。“你头上胳膊上都缠着绷带,脸青肿着。我不停地问你爸爸在哪里;你一开始不愿告诉我,但我不停地追问,最后你才告诉我爸爸死了,那个陌生人射杀了他之后逃走了。警察们正在四处搜寻他。你说我射中了他,所以他才逃走了。你说我射出的子弹射穿他的手臂射中了你的手臂,还说你在晚上动过手术,已经没事了。你说我救了你,说我很勇敢。”
丹看着他的母亲。“但我并不勇敢,妈,我很害怕!如果我真的足够勇敢,我本可以救了爸爸。我本可以在听到第一声响动时就跑到厨房,但我太害怕了,动都动不了。假如那天晚上那个陌生人一进屋时我就醒过来,我就有时间拿到爸爸的来复枪,我就能救他。”突然间,他的脸扭曲起来。“这三十年来,那个人依然逍遥法外,而爸爸却死了!我能感觉到他存在于这个世上,我想抓住他,杀了他!”他语气中的恨意震惊了所有人。康妮别过眼去,脸色苍白,神情忧虑。她从丹的手中抽出了手,垂搭在椅背上。
翠茜靠上前,说:“这是最让你痛苦的部分吗,丹?”
“是的。但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他流露出困惑的神情,“自这件事发生后,有件事我一直试图弄明白。似乎……似乎这段记忆本身就有哪里出了差错。”
“什么意思?”
“我不确定我能否解释清楚。这段记忆我反复回忆了上万遍。我梦见过它,这么多年里不断地和不同的咨询师谈论过它,但始终……”丹停了停,遍寻记忆试图找到答案。
“……始终?”汉密什鼓励道。
“……我始终搞不懂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就好像我还差拼图中的最后一块。我一直觉得如果我能搞清楚这个,我们就可能找到凶手,给这整件事一个解脱。对我和你们的奶奶来说都是。”
汉密什问,“警察查出他是谁了么,爸爸?那个陌生人?”
“没有,”丹缓慢地回答道,“他是个聪明的杂种。我射伤他后他逃跑了,但警察认为他就待在屋子附近,因为在你们的奶奶带着我开车去了医院后,他又回去把自己留下的痕迹清理得干干净净。警察没有找到多少可以用来追踪他的东西。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有一对鞋印,但也没派上多大用场。”
“为什么奶奶没有打电话叫警察或是救护车呢?”
“那时候我们那儿还没有电话线呢,汉密什,离卫星电话出现也还早得很。我们算是与世隔绝,我想这对那个陌生人来说也是有利条件,给他实施暴行带来了便利。”
“他肯定留下了点什么吧,”安格斯说,“血迹,指纹,DNA呢?”
“那时还没有什么DNA检测。警察搜查得很仔细,可即便如此也没找到那个陌生人的指纹或是血迹。几年前你们的奶奶收到过悉尼警方的来信,说他们在重新审查这起案子,包括给那时留下的物证做DNA检测;你们知道的,就是衣服啊血迹啊之类。这边英国的警察安排提取了我们的DNA样本寄往澳大利亚。我们后来收到报告说他们发现了我们的DNA,但没找到第三个人的。报告还说他们认为这么多年过去物证遭受了损坏,没有价值了,因为鞋印被搞混了之类的。”
“但你射中了他,一定会留下些血迹的吧?”
“没有,一点血迹都没留下,安格斯,那杂种很聪明,非常聪明。他回去清理的时候非常仔细。”
“所以他的动机呢?”汉密什问道。他和安格斯都是时下电视犯罪片的忠实观众。
丹看着他的孩子们,他亲爱的,聪明的,受到保护的孩子们。他们已经不再是孩子了:他们是少年。他觉得他们已经足够成熟,该知道真相了。
“警察认为他的目标是你们的奶奶,他想要伤害她。”
“你是说强暴?”安格斯惊愕地说。他和汉密什看向他们年迈的祖母,无法想象她作为这样骇人意图的目标。
康妮抬起眼来来回看了看他们。“警察那时是这样说的。”她呆呆地说。
翠茜探身向前伸手放在她丈夫的胸口上。他心跳激烈而飞快。“你那时只是个孩子,丹。你所做的很不寻常,很可能救了你母亲和你的命。如果你没插手,事情可能会更糟。你说对吗,康妮?”
康妮脸上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嘴角抽了抽。“这一点我可以肯定,帕翠莎。毫无疑问,丹救了我们两个人的性命。”
翠茜抬头看向丹,对他脸上的神情一目了然。“但知道这一点对你来说还远远不够是么,丹?它没法使你感受到你那样渴求的平静。你上一个心理医生不是说过你该回农场去直面你的记忆吗?她不是说过这是你应该做的事吗?”
“是的,可是……”
“但你说你太忙了,也负担不起这样一趟旅行。那是三年前,我们还在还翻修酒馆的钱的时候。但我们现在负担得起了,你也完全可以请个假。我觉得你应该去那一趟。我觉得你应该马上就去。三天后就是你的生日了,到时候你就能在那里了。”
“是啊,爸爸……”
“那样很好啊,爸爸……”
有人敲了敲门。高个子,灰白头发,自信的泰瑞走了进来,一脸关心的神情。“一切都好吧?”他弯腰吻了吻康妮,去握她的手。
康妮简单地解释了一下,然后说:“丹和帕翠莎得去一趟澳大利亚。你和我可以照看好酒馆……”
“哦,不,”翠茜打断道,“我不能走。孩子们三周后就要考试了,我得待在这儿帮他们。我可以去学校把考试需要的东西带回来,帮他们在家准备。虽然被停了学,但他们还是可以回去考试的,我不会让他们因为这件事而影响了成绩,毕竟他们俩已经付出了这么多努力。我不能走。”
泰瑞正看着康妮,他们俩之间似乎达成了共识。“你应该去一趟,康妮。翠茜和我可以管好这儿的,孩子们也可以帮忙。那也是你的回忆,也许你和丹一样需要这次旅行。”
康妮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深深地看了丹一眼,问道,“你怎么想,丹?”
“你当然要一起来了,妈妈。我觉得没有你在身边的话,我一个人做不了这事儿。”
“你确定这是你想要做的么?”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想这么做,妈妈,可考虑到今天发生在汉密什和安格斯身上的事,我认为我必须得这么做。也许会有帮助,我不知道,但翠茜是对的,我得做点什么。每次生日到来时我都感觉像是身处地狱。而我一直都没有考虑过你们的感受……”
“不,爸爸,你并没有不顾我们的感受。”汉密什体贴地插嘴道,“假如我目睹了什么陌生人闯进家里杀了你、威胁妈妈的话,我也会感到很痛苦的。而要是我感觉这段记忆有什么不对劲,我也会想要回去看看能不能把它理清楚。”
“我也是。”安格斯说。然后他补充道,“你也绝不是什么疯子,爸爸,我们知道的。”
丹微笑起来。环顾着他的家人,他知道自己是个幸运的男人,比多数人都要幸运。他别无他求。给这件事画上句号然后继续生活,这是他欠他们的。
康妮依旧在认真地看着他。她突然说道,“也许事情不会像你想象的那样,丹尼——在你回去的时候。也许你在那儿会发现一些事……让你不安。”
“什么意思,妈妈?还有什么能比当时发生的事更令人不安的?”
康妮眨了眨眼,眼神四处游走。“没什么。”她说,“什么都没有。我只是想说——好吧——过去了三十年,很多事都会变的。那里可能不会是你期望的样子。”甚至在她这样说的时候,丹的直觉都告诉他她现在说的并不是她真实想表达的意思,他再一次地想要知道她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从所有的表象上来看,她都是一个平静的、轻言细语的、很有满足感的女人,但经历了她所经历的那一切,在她心底深处的某个地方,她肯定被自己第一个丈夫被杀的事件所深深影响。在她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她一定时不时会回想起那一天的恐怖,就像他一样。
翠茜说:“当然会不一样了,丹。没有什么会一直保持一个样。老天,我去年参加高中同学聚会的时候都找不到学校在的那条街了!一切都在改变。”她很快起身开始安排起来,她一贯如此。“那就这么定了。丹,你和康妮收拾行李,我去准备晚饭。泰瑞,你最好下楼去,不然他们该以为那些喝的都不要钱了。汉密什,亲爱的,你和安格斯能上网查查去悉尼的机票么?也看看从那里去小镇的车辆租赁,爸爸会告诉你们那小镇叫什么的——噢,我去把你的短裤和衬衣找出来,丹——那儿是夏天对吧?挺好的,来点阳光对你们俩都有好处。来吧,都行动起来,早些把这件事解决了,我们就能早些继续过我们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