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茜说得对,”他们在旅店楼上拆行李时,康妮说道,“一切都变了,当年我生长在这里的时候,这个地方还生机勃勃,楼下的酒吧总是满员,而且来访的人们有时候甚至连酒店房间都订不到,就是因为有太多人在这座城镇穿梭来往。那是在高速公路修好之前的事了;新修的路绕开了这个小镇,建在了十英里开外的地方。而现在除非万不得已,人们都不再需要来到这里。过去,类似这样的酒吧在这座城镇里有三间,现在这里成了硕果仅存的一间,而且它看起来简陋寒酸,几乎门可罗雀。到目前为止我见到的唯一一个认识的人就是艾琳。我们曾经在这里一起上学,不过她告诉我我们的那所学校也在十年前关闭了。我想那场干旱是一切的源头,相当多的人搬走了。这间酒吧曾经归她父亲所有,而现在她成了主人,但如果不是她介绍了她自己,我根本不会认出她来。她告诉我我们的农场在我们离开后经历了多任主人,但最后一任农场主在干旱中失去了一切。她几年前去过一次,说房子几乎已经倒塌,而且最后一任农场主砍掉了农场里所有的树木,试图卖木材以尽可能维持农场的运营。但跟其他很多人一样,他们最后也不得不离开。她说那里现在已经几近荒芜,没有树木,只剩下漫天沙尘。甚至连钻出的水井都已经干涸。她说我一定认不出那个地方了。”她难过地摇着头。“谁能想得到呢?那个地方曾经持续繁荣了那么多年。我很高兴我们离开了。”
“她还记得爸爸还有那时发生的事吗?”丹问道,他已经把行李放在了隔壁房间。
“噢,当然,她记得很清楚。他是当地人,我们那时都互相熟识。她问我我是不是在英国又再婚了,我告诉她是的,而且就像她一样,我现在也是个客栈老板,然后她问我是否过得开心。”
“她能这么问还真是友善,”丹漫不经心地说道,他的心思已经全都在开车去农场这件事上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明天一大早?”
康妮停下了手上拆包行李的活,转身面对他,朝他又投去一个她那种高深莫测的眼神。“明天一大早挺好的。”她平静地说道,尽管丹在她的话语里感受到了某种紧张的情绪。“艾琳说现在通往那里的路都修好了,但仍然需要一小时车程。我不认为我们会想要在那里逗留。按她的描述,农场现在已经成了那副样子,我想光是看到它都会令我沮丧。所以我们完全可以回来吃午餐。”
“听起来当初把它卖掉是好事,妈妈。那时候做这个决定很艰难么?”
“不。”她再次以一种不自然的平静语气说道。“有人建议我卖掉它,事实证明这确实是个好的建议。”
“我很高兴你这么做了。我无法想象现在还住在这里会是什么样子。这里看起来是那么……那么空旷,那么荒凉贫瘠。”
康妮微笑道,“你已经习惯了满是苍翠的英国。我想我也是。来吧,亲爱的,我们下楼去找艾琳。她说她已经为我们俩每人准备好了一杯冰啤酒。我都忘了这地方有多炎热,喝杯冰啤酒听起来棒极了。”
这一晚就在与艾琳一起愉快地回忆中度过,而在吻过母亲道过晚安,回到了自己房间之后,丹躺在床上想着,每当有关父亲的话题出现,母亲都表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平静。离开澳大利亚后的几年里,在他努力适应一个新的国家、新的口音、新的学校以及新的期望时,他偶尔会对母亲说:“你记不记得爸爸带我去探险的那次有多开心(或是去大坝钓虾,或是设陷阱逮野兔或者射击等等)。”那时她就会用那种平静的声音回答,“是的,我记得。”后来她嫁给了泰瑞,于是轮到他的继父带他去钓鱼、远足、骑自行车,还教他写作业。是泰瑞引导他接触了计算机行业,闯出了自己的事业,继而在他们开始经营康妮在她姨母死后继承的乡村酒馆时,支持了全家人的生活。泰瑞成了一位亲爱的“替代父亲”,但丹在夜深人静躺在床上时还是会想起与他父亲在一起那些甜蜜的日子,那些满是温暖和光明以及笑声的日子。
突然之间,丹明白了现在大概是什么在令他的母亲烦恼。她跟他回到了澳大利亚,但并不是因为她自己需要回来,而是因为他要回来。她是一位温柔、耐心的女性,他从未看过她发脾气,一次都没有。她与生俱来就是几乎完全包容的,她自己的需求总是要为家人的需求让步,而他突然意识到泰瑞一次也没有利用过母亲的这种特质。他也很温柔而睿智,是康妮的良配。从他开始担任村里学校的校长起,他们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就一直对他们友好、慷慨而有礼貌。他在寻找合适的住处时来到小酒馆要了一间客房,从此就再也没有搬出去。事实上,自从初次相见,他们就变得不可分割,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拉着她离开她显然深深爱慕着的男人身边。
而现在他正计划明天带她去农场,将她三十年前必定经历过的一切苦痛和悲伤重新翻出来,只为了能够正视并正确应对他自己的苦痛与悲伤,希望能对此释怀,继续生活。他痛斥自己这份自私。不,他绝不能让她再经历这一切。他没有权利这样做。她已经用自己的方式解决掉了她的经历和记忆,他也必须要做到。明天早上,他会告诉她他要独自一人前往农场。
他的心思转得飞快,这让他无法平静。他起身吃了几片安眠药,期望着他的母亲也能吃上几片。回到床上,他试图想象房子现在变成什么样了。艾琳说想起它曾经的样子只让人无限惋惜。他的曾祖母曾经种下了一片庞大的花园,他记得那些高大的树木、芳香的玫瑰还有一大片菜地。他的英国祖母在此基础上又增添了一座香草园和一个鱼塘,他还记得在炎热的日子里,他就坐在池塘边,把腿伸进水里晃荡着。妈妈则用白色雏菊和更多玫瑰为花园添上了自己的印记,她过去会指着一片片植物和树木说出它们分别是由哪位坎贝尔夫人种下的。现在他试图想象那座房子毁坏殆尽,花园一片死寂。想象这样的场景并不好受,但他不想有不切实际的期望。
那么他到那之后该做些什么呢?也许就沿着建有高高的、防止兔子进入花园的铁丝网的围场四处走走;去果园的残垣漫步一番,然后在工具棚和屋子周围徘徊一会儿。也许他会坐在阳台回览记忆,试着以自己现在成人的角度来看待它们,毕竟已经过去三十年了。又或许他会坐在屋后的阳台眺望围场,曾几何时在收割之前,那里看起来就好像一片金色的海洋,而远处是朦胧的蓝色小山。
就在他渐渐开始有了睡意时,他突然记起大棚后面那个一直躲在荫蔽下而凉爽的贮槽里雨水的味道。那水甜丝丝的,带有些微金属味,比从那之后他尝过的任何味道都要清新,他好像现在就能尝到那种味道,就现在,好像他刚刚喝下一大口似的。他踢掉靴子,放了点水冲了冲他汗淋淋的双脚,他知道如果妈妈看到他这样浪费水的行为一定会责备他,但也知道如果是爸爸看见就不会在意,因为教他这样做的正是他的爸爸。
爸爸从不会为这样的事情担忧。爸爸是个很容易相处的人,一个笑声响亮爱开玩笑的人,他会把他一把抱起来,扔上自己的肩头,奔跑着带他穿过农场回到屋子。“来吧,儿子。”他会大喊,“让我们去看看你妈妈给我们泡了什么茶!”他会在厨房门口把小丹尼笃的一声放下,从冰箱拿出一瓶啤酒然后大声说道:“这屋里真是热得要命!我们去阳台上喝茶吧。”
妈妈会安静地在水池边背对着他们,一直是安安静静的。她会从厨房餐桌上拿好那些茶具,然后跟着他们来到外面的阳台,提醒丹尼在吃东西之前去洗手。丹尼会跑到洗手间然后再回来,他总是很饿,像一个男人一般饥饿,像他父亲一般。
妈妈会急急忙忙把茶端到阳台的桌子上,因为爸爸不喜欢等待。他会说:“快点,康,在这家里男人想吃顿饭有这么不容易吗?”妈妈总会手忙脚乱,有时会掉东西,有时甚至会打碎东西。
吃茶的时候爸爸常常会笑,笑声愈来愈大,丹尼则跟着他一起笑。爸爸的大笑,那是丹尼记得最清晰的东西,爸爸的笑声愈来愈大……
他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