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你现在的状况还去不了天之国,在这儿休整两天再出发吧。”达克斯靠着门框,看不出情绪的湛蓝眼睛来回扫视着海伦的全身,仿佛在搜寻谎言的迹象。
他知道了多少?恐惧瞬间淹没海伦。莫非他从自己的眼中捕捉到了阿塞尔不屑的神色?或是察觉到了她体内的不速之客?
“你自己洗澡真的没问题吗?”达克斯双臂交叉,银色的引导者手镯紧贴着胸口。“苔姬就在隔壁,我叫她来搭把手。”
“不用!”旅馆狭小的卫生间让她的喊声显格外响亮。此时她最不想见到的便是能读取思想情感的读心者了。要是她真的搞砸了,使得阿塞尔重返人间并蛰伏于她的体内,那么这事她必须守口如瓶。不然朋友们如此奉献牺牲,定是不会原谅她了。“不用麻烦苔姬了。”海伦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那好吧,有事你叫我。”他慑人的目光不肯稍离片刻。海伦说不好他是因为怀疑还是出于担忧,只感觉他的能量一波波袭来犹如五雷轰顶。
“只是冲个澡而已啦。”她抓起洗手盆上的小香皂闻了闻,橘子味的。别露出马脚。海伦偷瞄了一眼达克斯,“我自己能行。”脸上露出大大的微笑,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她用力捏捏后颈,试图缓解与阿塞尔独处的不安。当时,她甫越过结界便被阿塞尔一个简单的微笑打得丢盔弃甲,乖乖成为刀下之俎。若不是达克斯及时救援,只怕她仍深陷在阿塞尔的邪魅之境,与他一同沉沦于恶魔的暗穴无法自拔。她欠达克斯一个解释,至少也该向他坦白镜中所见。都是幻觉,她说服自己。她朝向镜中,片刻之前,取代了自己的眼睛的是阿塞尔翠绿的眼眸。天之国仍为吾所有,这句话自他口中喃喃道出,听在海伦耳里却如字字锥心。要是他还活着,为何愧疚感仍在啃噬她的内心?阿塞尔的尸体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海伦不自觉地揉了揉手肘,仿佛仍能感受到他尸身的重量。
达克斯往前一步,缩短了两人间的距离。“别怕,到时候蛮族的人会帮你清除阿塞尔的记忆。慢慢来,总有办法的。”
“你真的认为阿塞尔的记忆和我的交织在了一起吗?”体内潜藏着另一个灵魂,这想法听上去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她倒是情愿相信达克斯的说辞。“你真的觉得那是我情绪不稳的原因?”
“我肯定。当你坠入虚谷,他就可以随意进入你的黑暗面,还好你没有放弃抵抗。”他将海伦腮旁的两缕长发挽到耳后,“你战胜了他。”
也许真的是自己一时糊涂或神志不清,她都几天没吃东西了,一系列的打击让她根本无暇他顾。“我有种预感,觉得自己永远也摆脱不了他了。如果我们两人的记忆已经交错融合,蛮族要怎么把他的记忆抽取出来?”
“山人自有妙计。”他微微偏头,一绺金发滑落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他伸手将头发拨开。“蛮族为了你可以付出一切。你打开了传送门,你知道他们对此有多感激吗?”
等阿塞尔真的死了之后再谈感激吧。海伦暗暗叹了口气,东拉拉西扯扯身上的白色睡衣,最后看着胸前的口袋绣的“W”上面,她留意到毛巾和其他卫浴用品上都有相同的字样。“能找件其他衣服给我换上吗?”她换了个话题。
他扬起一个坏笑。“你肯定喜欢我给你挑的T恤,绝对配得上你这个屠魔人。”他出去不一会儿便拿了一个大购物袋回来。“不穿这件就只剩金色的运动服了。”达克斯递过袋子,“愿君如意,温斯比亚小姐。”蓝眼睛里闪着调皮的光芒。
“又是酒店又是衣服的,你打哪儿来的钱?你连身份证都没有,难道还带了信用卡?”她知道达克斯在地之国生活过一段时间。他和自己一样是塞壬,可以同时呼吸水之国和地之国的空气,但她不清楚他到底能逗留多久;但他似乎对地之国并不陌生。
“在每个连接海洋的港口城市都有塔里的人,很容易就能找到接应。要钱、衣服、手机、甚至住处都不难……”他朝袋子点点头,伴随着古怪的笑容露出了迷人的酒窝。“更别提小小的纪念品了。”
她朝袋子里看了看,还不错:一套黑色的运动背心和短裤,还有一条宽松的瑜伽裤。挺普通的,怎么搞得神秘兮兮的。再往里拨开白包装纸,海伦瞪圆了眼看着手里的亮粉色上衣,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拉着两只袖子,往身上比了比。衣服上印了两行艺术字,上排是我把我的,下排是忘在了旧金山,两行字句之间是一辆载着一颗大大的白心的电车。看了看达克斯身上简简单单的灰衬衫和深色牛仔裤。“为什么你的衣服那么正常?”
他的双颊微微发红,“旁边是卖男装的。”
自私。脑中阿塞尔发出了嘘声。
指尖开始不自觉地迸出火花,海伦把衣服紧紧地攥在胸前急忙转身。本以为阿塞尔会出现在镜中,定睛一看却只有自己慌张的脸。刚才阿塞尔插嘴了,可记忆是不会说话的。她双手颤抖着提起袋子放到洗手台上。
“你怎么了?”达克斯轻轻碰了她的手腕一下,海伦立即像被火烫到似的缩回了手。
“没事。”语气生硬得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达克斯眯起眼睛,“你不用藏着掖着。我们大家,包括苔姬和以斯拉,都只是想帮你。”他偏头看着海伦,“你有话一定要说出来。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感知不到你了。”
海伦心提到嗓子眼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每次我进入你的虚谷都被黑暗淹没无路可寻,像是蒙住了眼睛在引导你的灵魂一样。”
海伦死死地攥着洗手台,指节发白。达克斯可不能感知不到她,万一她坠入了虚谷中的黑暗面……海伦反复地深呼吸,平复急促的心跳。她再次升起了向达克斯坦白的念头,但是该如何开口呢?不好意思,忘了告诉你们现在有个恶魔寄居在我体内。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着呢。
看着达克斯充满期待的神情,海伦没有回应,她怕道出实情后事态便会急转直下。要坦白一切,她还需要一道保险。“有些问题只能我自己承担。纵使以后蛮族剥离了阿塞尔的记忆,那我的呢?我的手上同样沾了血。”
逃避残酷现实导致精神分裂倒也说得通。那是自我防卫,她自我提醒道。话虽如此,一个男孩儿因她而死仍是不争的事实。海伦的脚不安地在地上沿着瓷砖来回划拉。“对你们来说阿塞尔是罪有应得。但罪无可恕不代表可以心安理得。”
达克斯靠近,用屁股轻轻撞了她一下,如常激起的火花让海伦心跳瞬间加速,只想埋在他的怀中,享受他的能量,忘记一切纷扰。
“你也是迫不得已。”
“我只是照你们说的去做。”海伦靠上他的肩膀汲取着温暖。
“你说的没错。也许我们不该让你只身涉险,但是你看现在诅咒解除了。天之国的火焰已经熄灭,易兽人可以重返家园。一个人的牺牲换回了三个国度的安宁。”
“一个人。”她喃喃道。一个就够多了。突然,一阵咕噜声响起,海伦抱紧了自己的肚子。
“挺好的。”达克斯退开,“我去叫点儿吃的,你还想喝奶昔吗?”
“还有薯条。”她怀疑这些吃的在胃里待不久,但如果每吃下一口就能离天之国近一步,那她愿意努力。
达克斯的手背抚过海伦的脸颊。“你真勇敢。”
两人目光相遇的一瞬,海伦心里涌起了一吐为快的冲动——想坦承无助,想说出秘密,想为他撕开勇者的面纱露出底下懦夫的真面目。达克斯咬紧牙关,绷紧了颈脖的肌肉。难道引导者的身份不止给了他探索海伦灵魂的自由,还有窥探海伦思想的方便?阿塞尔警告过,无论愿与不愿,她所有的情感均将系于引导者身上,她的心也将专属于达克斯一人。可看着他湛蓝的眼眸,海伦找不到反对的理由。“我们现在是秤不离砣了?”
“那样不好吗?”
仍未离去的抚摸害她臊红了脸。错觉,她想劝说躁动的心平静下来。
好在隔壁房间传来苔姬的喊声,她算是暂时逃过了。
达克斯扭头看向卧室。
“苔姬和以斯拉在搞什么?”
“不知道,从这个角度看不见他们那个房间的情况。”
“你去看看吧。苔姬的声音有点不正常。”
达克斯回头,眼底闪过一丝迟疑,海伦碰了碰他的手臂说:“去吧,我没事。”随后闯进门来的苔姬却让她没了底气。
苔姬推开达克斯,杵到两人中间。她从脖子到戴满耳钉的耳朵一片潮红。一侧的黑发刚修剪过,长的那边柔顺地垂在胸前。苔姬的衣服也挺正常的,虽然不是她惯常的混搭哥特风——皮衣和破洞牛仔裤。黑色的男式套头衫和紧身的牛仔裤,比起海伦那件俗气的旅游纪念衫还是强多了。她的袖子挽起,手臂上塞壬的胎记清晰可见。苔姬双眼圆瞪,棕色的瞳孔里酝酿着一场风暴,“你们俩到底有什么瞒着我?”
“你这是干什么?海伦要透不过气了。”达克斯拽着她的袖子,却被苔姬甩开。
“你没感觉到他吗?”苔姬强烈的视线仿佛要射穿达克斯。
海伦惊得脚趾蜷缩。读心者!脑子里立即拉响了警报,潜伏在体内每个细胞的火花燃起,蓄势待发。苔姬是朋友,是并肩对抗人鱼的战友,她不会伤害自己的。尽管心里这么想,火花却仍不受控地在全身翻涌,手上传来阵阵刺痛。冷静,海伦甩甩双臂,深吸了一口气。
苔姬倾身靠近,海伦紧张地后挪,一点一点,直至膝弯撞到冰冷的搪瓷马桶。
“感觉到谁?”达克斯追问,但脚下已是扎稳马步。他堵在浴室门口,仿佛预料到了答案。
苔姬居高临下地看着海伦。海伦害怕火花会不受控地转为熊熊大火,迫切地想逃离仿佛愈加狭窄的浴室。她可以故意释出火花击碎镜子再趁乱逃走,但珊瑚与骨制成的魔力水在进过阿塞尔的结界后便失效了。使用魔法后体力不支的话逃也逃不远。笨死了。她真该确认阿塞尔死亡后再离开结界。
“你这引导者是怎么当的?竟然没有发现他?”苔姬握紧双拳。
“发现谁?”达克斯问。
“阿塞尔!”伴随着苔姬的怒喊,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传遍了整个酒店套房。三人脚下的瓷砖地板左右摇晃,房内的灯光闪个不停,洗手台上的瓶瓶罐罐也震得东倒西歪。
苔姬摔倒在海伦身上,达克斯及时抓住了门框。地震在旧金山不是新鲜事,但直觉告诉海伦这是阿塞尔的缘故。
新的一轮震动开始了,苔姬抓起海伦的手臂,“快离开这里!”
三人跌跌撞撞地到了卧室,以斯拉从隔壁的客厅跑进来,手里举起遥控器招呼着。
“你没事吧?”苔姬放开海伦,跑到以斯拉身旁。
海伦回头找达克斯,他却往窗边走去。
“嗯呐,一切安好,待会儿可就不一定了。快看新闻!它已经来了!”
电视里传来了记者焦急的大喊,海伦刚朝以斯拉迈开一步,外头便再次响起了一声轰鸣。接着又是一波强烈的震动,四人立即蹲下寻求庇护。
突然间一道道红色和金色的光穿透窗户直入房间,好似太阳从空中掉落直奔他们房内。一切都笼罩在强光之下。海伦低头紧贴着地毯。
“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别抬头!”达克斯叫道。
地震引得身上的火花不安分起来,海伦浑身发抖。她用额头蹭了蹭粗糙的地毯。阿塞尔!
“你还好吗?”达克斯的手扶上她的肩膀。
海伦抬起头,觉得眼冒金星,使劲儿眨了眨眼说道:“我没事。”只是吓得半死而已。“刚才是怎么回事?”
“伙计们,快来看!”以斯拉指着电视喊道。
他们起身快步走到吵吵嚷嚷的电视机前。以斯拉跳上沙发盘腿坐好。他的一头红发乱七八糟地支楞着,黑眼睛眯起专注地看着电视。“新闻已经报道了,和之前中国的情况一样。”
苔姬一屁股坐进他旁边的椅子上,海伦则坐到了沙发扶手上,达克斯溜到她背后。所有人都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荧幕里狼狈不堪的记者。
记者穿着一件过大的冲锋衣,马尾辫被狂风吹得松松散散,打湿的头发一缕缕地贴在脸上。她戴着一副黑色的护目镜站在码头边,身后是金门大桥。熊熊燃烧着的天空仿佛与鲜红的桥梁融为一体将底下的水面映得一片通红。
“什么鬼?”苔姬前倾想看清楚。
“盖尔,麻烦你重启一下。影像传不过来。”画外音说道。
“稍等一下,理查德。”她先摸了摸护目镜的边缘,最后不得已用力拍了拍。
“好了,盖尔。摄影棚能看到你传来的影像了。”那个声音说,“现在可以确认这跟在中国和非洲所目击到的现象是一样的。观众朋友们,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理查德,现场看你会更惊讶的。你真的要——”尖利的警笛声盖过了记者的话。
镜头切回摄影棚内,理查德坐在桌后,腰杆挺直,保养得宜的双手交叉放在身前。笔挺的深蓝色西装外套和浅蓝的衬衫与衣衫不整的盖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会儿我们再连线盖尔,现在先来回顾一下火圈出现时她发回的影像。”
他转身看着左边,屏幕上重播起刚才的影片。撼动酒店房间的惊天巨震再一次从电视机里传来,盖尔跌坐在地上,镜头也下滑只拍得到水泥地面。影像中盖尔手底下的人行道一道道裂开,她也被一团火光包围。盖尔抬头朝光源看去,只见一环火焰闪现于蓝蓝天天际。火圈的正中央一抹金属色时隐时现,不断地切割着圆环,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打破钳制冲出这个牢笼。
众人同时倒吸了一口气。
海伦全身的火花蠢蠢欲动。“那是什么?”
“翅膀。”以斯拉拿起遥控调高了电视的音量。
“什么意思?”海伦抱着臂,但谁也没答话。节目又切回了盖尔的实时转播。
她接着报道:“理查德,对不起,刚才听不到声音。你现在能听到吗?”盖尔摘下护目镜架到头顶,眼睛四周沾了两个大大的黑印。
“讯号很好。我们刚刚重播了爆炸的场景。你那儿有录到怪物的画面吗?”
“没有,太亮了。我们换了光学镜头也拍不到。”
“盖尔,我们联系了几个鸟类专家和神秘动物学家观看影片,目前没有人能确定那是什么生物,但是闪现的金属色物体应该是翅膀没错。它们在另外两次爆炸后也有出现。第一个火环出现在北京,那里的人们已经给怪物起名字了,叫银龙。各地的专家都在尝试解释这个奇异的现象,现在能确定的是那个生物是被圈在火环里,而且暂时还突破不了限制。”
“可惜都对火势没有帮助,理查德。”画面上摄影角度扩大切成全景,整个湾岸成了一片火海。“消防员一直尝试灭火。可能是有某段燃气管道破了。但受影响区域面积尚未能确定。”
“之前的火光我们都看见了,现在是蔓延到水面了吗?”理查德问。
恐惧通过被达克斯紧握住的肩膀传到海伦身上,但她仍旧盯着电视。
“是的,理查德。火势蔓延得很快。海湾附近的民居和商店都已经疏散了。”一声杂音后转播里的盖尔就只剩画面听不到说话声了。
“看来声音讯号又出故障了。”画面切回到理查德。“我们会尽快修复,为您带来最新的消息。”理查德左边出现了三个视窗,里面的人名字后都带着博士的头衔。他挺直腰,重新理了理手上的稿子说:“与此同时,专家们也在讨论——”
张狂的笑声盖过了理查德的播报,海伦心里一惊。阿塞尔冰冷的声音回荡在脑海。“亲爱的,你这次真是搞砸了。”
快从我脑子里滚出去!海伦咬紧牙关。你不过是我的幻觉。
阿塞尔嗤笑一声。亲爱的,我跟你旁边那男孩儿可没什么两样。
海伦坐在扶手上摇摇欲坠的身影引起了苔姬的注意。
苔姬偏过头,皱了皱鼻子咬住唇环。
海伦出神地盯着苔姬身后的挂画,一会儿专注于颜色,一会儿研究起构图,就是那个丑得不堪入目的画框她也要想个究竟——用尽一切办法不想苔姬读出自己此刻真实的内心。
苔姬猛地抓住海伦的胳膊,手指深深地陷入她的双臂中,“是他吗?”
海伦愣住了,希望自己拥有能瞬间消失的能力。
苔姬用力地摇了摇,“回答我!”
“放开她!”达克斯伸手想拉苔姬,却被一巴掌打了回去。
“是阿塞尔。”苔姬说,“他没死!他就藏在海伦体内。”
“别急,等一等。”以斯拉躲到沙发的另一头。“你的意思是那些火是阿塞尔放的?不会吧?”他焦急得用力地来回扯着头发。
海伦呼吸急促了起来,火星在不停跳动。她想辩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看吧,”苔姬站直,交叉手臂,“我就知道。”
不希望苔姬把沉默当作默认,她开口:“你们听我说,我——”
突然,强光再次袭来。
苔姬松手遮住眼睛。海伦则是站了起来,透过指缝四处张望着,一路跑到房间的另一头。她不想闭上眼,如果一切的幕后黑手确实是阿塞尔,她起码要知道对手手里还藏了什么牌。
达克斯跟了过来,“回来!”
但当海伦站到窗前,红金色的强光却逐渐淡化变为漫天橙光,最终消散无踪。时钟收音机的读数映在窗户玻璃上清晰可见:下午两点五十八分。整个天空黯淡无光,有如子夜。众人一动不动,愣愣地看着窗外的一片漆黑,仍凭钟上的2跳动成3。达克斯缓缓靠近,海伦感到背后的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仿佛在与自己急促的心跳赛跑。
“看那里!”以斯拉指着外面喊。
往他指的方向看去,黑色的天空上出现了一个旋转的火环。火环越转越大,云层亦随之滚动翻腾。然而海伦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火圈正中摇曳的黑影之上。她手扶着窗户,整张脸都贴到了温热的玻璃上。空气里充斥着一股激烈的动息,撩拨着她身上躁动不安的火花。她倾身往前,想要弄清外面的状况。一对银白的翅膀突然就在眼前,差点拍上了窗棂。
“龙!”达克斯一把揽住她的腰,用力将海伦拖离窗户。
“我要看!”海伦在他的怀抱中不停地挣扎。
“从这儿看就行。”他压低海伦的身体,躲到以斯拉和苔姬旁边的椅子背后。
她不死心,硬是抬起头,透过椅子的木把手之间窥得了外头怪物的全貌。
闪着微光的筋腱犹如蜿蜒的树根,一直延伸到翅膀末端,弯曲的钩爪像是能割裂苍穹的利器。玛瑙色和银色的鳞片覆盖着它强壮的躯体。巨大的金色瞳孔内是燃烧的烈焰。它的头上满是伤疤,用力喷火时还能看到沾血的皮下翻起的鳞片。巨龙每次挥翼,身体都强烈地收缩抖动如同正在遭受极刑。
海伦升起一阵莫名的冲动想碰碰它,想逐寸逐寸抚平它的伤口,想温柔地摩挲它光滑的钩爪。火花不受控地在指尖闪动。为了忍下碰触的欲望,海伦全身肌肉紧绷,连骨头都疼起来了。
海伦问:“它怎么了吗?”
“怎么了?”以斯拉高声反问道。“它要把我们吞下肚子了!”
火环的火忽然冒起。巨龙鼻子喷出白气,它大张开口仰天长啸。强大的声浪如凿冰般使窗户出现了数道裂痕。火环骤然缩紧,伴随着一声痛苦的嚎叫,巨龙和火环同时消失了,漆黑的天空中只留几朵烟云。
以斯拉手抱着腿,前后摇晃着。“我的天啊,竟然是一条龙!这下我们都得玩完了!”
苔姬一跃而起,抓过一件帽衫塞进背包。“我们要赶紧离开这儿去找帮手。”
达克斯点头同意,“那我打电话给爸爸。”
“达斯帕?”海伦也站了起来。“你能联络到他们?我想跟妈妈说说话。”俄勒冈州一别后,她就再没见过妈妈。妈妈把追捕他们的猎手灵魂装到瓶子里封印了起来,并以此为诱饵和达斯帕一起想将其他猎手从海伦身边引开,为重启天之国争取时间。既然妈妈会封印灵魂,那抽离灵魂她能办得到吗?海伦心知情况刻不容缓。
“你对我撒谎了。”达克斯看来有些受伤。
“我没有。”没说真话而已,他当初不也是一样吗?“你好意思指责我。你对我也不是掏心掏肺毫无保留吧。就算你是我的引导者,我现在还没有百分百地信任你。”
“说得好。你没有义务相信我,但消除谎言最好的方法是说出真相。”
“你俩消停会儿吧!”以斯拉站起来阻止。“再磨蹭下去,大家都得喂龙了。”
“海伦,你知道什么?”苔姬逼问道。
余烟尚未散尽。外面喇叭声大作,救护车警笛高鸣。“你了解我,这种事我做不出来。”海伦回答。但阿塞尔可以。他可以心安理得地任由地之国燃烧殆尽。
苔姬拿起水瓶冲达克斯扬手,“这是你的错。”她把水瓶也塞进背包,“是你肯定他已经死了!”
达克斯揉揉脖子。“我亲眼看见了,”他嘴上这么说,眼中却与苔姬同样带着怀疑。“再说,我在海伦身上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一定有别的解释。”
苔姬给了海伦一记眼刀。
以斯拉挡到海伦面前,“别管了,阿塞尔死了。塔里那边也是一团糟。要我说,杀死阿塞尔后情况反倒更坏了。”
苔姬没搭话,接着把袜子装进背包。海伦觉得她此时的沉默比大嚷大叫更让人难受。
节奏强烈的贝斯乐声响起,海伦瞄了眼桌子。
达克斯马上拿起手机,乐曲戛然而止。“喂。对,我们都看见了。嗯,她很好。”
“是我妈妈吗?”海伦挨着达克斯想听清电话里的声音。
达克斯退了一步,“你确定?”他皱起眉头。“好,我会确保大家安全到达。到了再联络。”他结束了通话。
“干什么?”海伦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父母正和塔萨尔、莉娜一起。天之国的封印没有解除,那里的火没有熄灭。阿塞尔结界里的变故反而让它烧得更旺了。现在火焰已经突破国与国之间的界限进入到了我们的大气层里。龙群也在不断试着逃离。”
“世界末日要来了。”苔姬说。
以斯拉长叹一声,“女娲娘娘你快仔细想想,在结界里阿塞尔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女娲娘娘是海伦为了打倒阿塞尔训练时,以斯拉以为她不好糊弄才给她起的昵称。如今想想,她根本是太好糊弄了才对,不然阿塞尔怎么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她体内呢?海伦摇摇头,阿塞尔吹嘘的那些邪恶计划都与眼下情况无关。
“认真想。”苔姬说。
她耸了耸肩,“阿塞尔承认他有统一三界的野心。但这事塔里早知道了。当初不正因为如此才把他关起来的吗?——为了地之国、天之国和水之国的安全。他还想——”她攥紧手镯,手指细细描着上头的花纹——她的水族胎记。阿塞尔利用自身的魅力诱惑她时似乎对手镯格外有兴趣。如果她那时乖乖交出了手镯,那现在大家都该魂归西天了。想到这儿,海伦背脊窜上一阵战栗。果然还是要杀了他,否则所有国度都将永世沦为炙焰炼狱。留给地之国的时间不多了,塔里的行动肯定会升级,自己在他们眼中也会从攻击武器变为打击目标。必须要找到妈妈谈谈——越快越好。“他净说废话了。”
海伦再次来到窗前抚摸着被龙嚎震裂的玻璃。阿塞尔有一句话说对了——她这次真的搞砸了。达克斯站在她旁边,专注地望着远方水中一朵朵红莲业火徐徐绽开,随着海浪左右摆动。
“活性石烧起来了。”他说。
“什么?”苔姬和以斯拉异口同声地问。
“我们一直运送这些矿石到地之国的水域,想要平衡地之国自身的污染和冷却天之国散出的热量。”他顿了顿,摇摇头。“一般情况下是不可能的,因为它们为了防止细菌产生自带冷却效果。这些矿石一旦受热过度——”
“会着火燃烧,是吗?”海伦替他说完了。
“不仅仅是可燃,它会烧个没完没了。不只是大海,所有的河流和小溪里都投放了活性石。如果我们不快点儿帮天之国降温或者打开传送门,地之国的水域都会变成真正的火海。”
和你的引导者解除关系吧。阿塞尔插话道。
海伦恨得牙痒痒。绝不!
把你的力量给我,地之国就能逃过一劫。
滚出去!她捂住耳朵蹲在地上。
“发生什么事了?”苔姬走过来,“他出现了,对不对?”
达克斯一把推倒苔姬,她往后跌到桌子上。“别碰她。”
“你这个蠢货,我不会伤害她的。”苔姬揉揉手肘。“我是想让她妈妈施个净化咒什么的。你别忘了,柯琳是地之国的祭司。”
海伦站了起来。这么说妈妈确实能帮她摆脱阿塞尔。
“即使他真的藏在海伦体内,净化咒也行不通,更别说他不在。你知道灵魂被分离抽出的后果吗?”达克斯摇头。
“什么后果?”海伦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会疯掉。我见过这样的例子。强行将另一个灵魂驱逐出去,那结局可不怎么好看。”
“怎么个不好看法?”海伦追问。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达克斯的回答。他划亮屏幕小声说:“莉娜打来的。”
海伦紧跟了上去,想用塞壬血统给予的好耳力听清他们的对话。但达克斯背过身,用手捂住了话筒,她只能听到莉娜模糊的说话声。
“我明白了。”他挂断电话。
“什么?”苔姬问。
“他们正赶来这儿。”他捏捏鼻梁。“我爸爸,你妈妈,莉娜和塔萨尔。他们都来了。”
“出什么事了?”海伦抚上他的胳膊。
“异兽人那边的情况很不稳定。他们一心只想回家,但天之国的大火没有熄灭,所以有人觉得阿塞尔的死有可疑,而且很多人根本不认识你……”他握住海伦的手。“他们要证据。”
海伦心里一沉——证据不就是她的命吗?
“他们还要多久才到?”苔姬问。
“很快就到。”他松开手,“我们有另一个更迫切的问题。”
“又怎么了?”海伦的心再次揪紧。
“红木林附近发现了猎手的踪迹。那里离天之国的传送门很近。莉娜猜测他们是追踪达斯帕手上的猎手灵魂跟来的。如果来不及逃出这儿,我们就要做好战斗准备了。”
“我可以施个防御咒。”苔姬跃跃欲试地搓着手。
“我来帮你。”海伦说。
“先不忙,使用魔法会极大地消耗你的体力。”达克斯说,“你先吃点东西吧,我看看酒店厨房还开着不。假如要逃命就更需要体力了。”
吃东西?他哪儿来的闲情?“我的魔法是我们最强的防御。”
“当我们要抬着你走的时候就另当别论了。”苔姬戳戳沙发上的枕头。“该死,竟然是泡沫。要是羽毛就可以用来施咒了。”
投降吧,阿塞尔呢喃道。我们结合后必定天下无敌,我随便就能把火灭了。
骗子。天之国是因为你才这样的。你以为我会——
你需要我,他打断了海伦。
海伦握紧双拳,指甲掐入掌心。我不需要你,我自己可以。她忍着头疼,用力撑起颤抖的双腿。每次与他对话,海伦都感到自己的力量在流失。
如你所愿,亲爱的。
海伦颓然倒在旁边的椅子上,内心一片死寂,仿佛阿塞尔已弃她而去。他的顺从反倒令海伦更加害怕。万一自己确实需要他怎么办?万一拯救国度唯一的方法便是放弃挣扎呢?想着想着,海伦全身发冷。万一自己刚刚放弃的众人生存的唯一机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