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定发现我了,因为他喊着我的名字,但我没有转身。所有储物柜上都贴着装饰用的笑脸,那些欢乐的张贴画仿佛在告诉我们这个学年将会非常棒,而现在它们看上去似是在嘲笑我。我抱紧自己,大步流星地走进女厕所。我想要躲起来,于是我打开了第一个隔间的门,把双肩包扔在马桶盖上,又一屁股坐了上去,抬起双脚抵住门。这里就连卫生间都与表演艺术学校的不同,镜子小了一些,光线也更弱,而且也闻不到花香,只有一股刺鼻的氯气味。唯一不变的是墙上仍有小小的涂鸦。我用食指摩挲着刻在门上的一串串爱心。“迈克+泰勒=永恒的爱”。哈,好吧。
我不应该如此伤感。毕竟,东尼奥又给了我两个理由,让我与他保持一个迎风展翅的距离:他和丽塔显然还藕断丝连,而若他还要求助于龙舌兰酒的话,那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根本顾不上他。
我不喜欢他。
不喜欢。
要是我无需用这种话来说服自己,那它一定更有效。
我打开手机,发现贝卡发来了几条短信。
“我这边结束了。出来见见?”这条是10分钟前收到的。
“你在哪儿?”5分钟前。
“你还好吗?”3分钟前。
“要我去通知搜救营吗?”1分钟前。
“不用了。我在卫生间里想事情。男孩都是混蛋。”我打下这句话,比平常花了更多时间。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已。我气愤地擦了擦眼睛。我根本没有理由哭泣,也没理由从内心深处涌出如此烈焰滔天的怒火。为什么他一定要去喝酒?为什么他没找詹姆斯谈谈?而又是为什么他去找了丽塔?
我用左腿猛踹卫生间的门。一次、两次、三次。
手机传来哔哔的响声,是贝卡发来了短信,我深吸一口气,想冷静下来,但毫无作用。
“东尼奥=傻瓜。”
八卦在这所学校里传得很快。
“东尼奥是个醉鬼。”我打下这句话,却又觉得有些不安。
“我在过来的路上了。”她回道。
我盯着手机,企图甩掉脑海中丽塔与他双唇相触的画面,或是他在餐厅和走廊里看她的那种眼神。我猜他们已经破镜重圆了。我最近都不想再见到他了。
卫生间的门打开了,紧接着有谁轻轻地敲了敲我所在的隔间门,吓了我一跳。
“我能进来吗?还是你想出来?”贝卡那担心的语气,令我几欲缴械,但我还是摇了摇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一间?”
“请叫我夏洛克。夏洛克·福尔摩斯。噢,等等,那是邦德。所以叫我邦德吧,詹姆斯·邦德。”
我渐渐微笑了起来。
“很好,微笑是开怀的第一步。”
现在,她化身读心师了。
“我是该从上面翻进来,还是你开门让我进去?”
“翻进来?”
“我在这儿呢,娜塔,嗨!”
我四下张望,最终仰起了头。贝卡一定是爬上了隔壁那间的马桶。她的眉毛都皱在了一起。
“你会摔断脖子的。”我一针见血地说道。
“我可是邦德,记得吗?詹姆斯·邦德。”
我耸耸肩。“不管你怎么说,这么做都很蠢。”
“东尼奥才是真正的大蠢货。别想他的事了,我们去喝热可可。”
“你说得对。”
我起身打开了门。心里的伤抽痛了一下。贝卡在洗手池旁等着我,递过一张湿巾来。
“或许你该擦擦眼,万一我们出去撞见东尼奥了呢。别让他以为你会为了他那种可怜虫落泪。”贝卡说得很对。我看起来就像只浣熊。
“我们恐怕遇不上他。他那么忙。”我擦掉了那些污花了的黑色睫毛膏。
贝卡挑了挑眉。“好吧,那还真是趣闻,因为我刚才来找你的时候,看见他和丽塔正在走廊里争吵。”
“大约15分钟前,他们还在接吻呢。”然而若这件事已令我困扰到了这个地步,以至我所有的抗争都似螳臂当车一般,那么毫无疑问,我定是真的喜欢上他了。
“荷尔蒙作祟。”贝卡挥挥手,驱散了我内心的那些辩白。“好啦,我们走吧”。
学生停车场里只剩下了屈指可数的几辆车。“超级小姐”停在靠右的车位上,紧邻小公园。我猛地站住了脚,眼见一个高大的拉丁男孩就在不远处,宽阔的双肩正背倚着我们的车。这个场景我似曾相识。他的出现夺走了我的呼吸,而怒火趁虚而入,越烧越旺。招人厌的卡米洛也在他身旁。我以为他们会吵起来,可相反,他们似乎谈得很交心。
“这简直是在开玩笑。”我低声抱怨道,向贝卡指了指他。
“真是耍得人团团转,”贝卡连连摇头,“东尼奥跟卡米洛待在一块儿,比和丽塔在一起更糟。他真是永远都学不乖。”她大踏步地朝车子走去,而我尾随其后。
距他们还有数尺之遥时,我便停下了脚步。若非必要,我不想和东尼奥待在一起。贝卡用手臂比划着什么,我听到她说要他有点自制力。接着她挥舞手臂的动作也渐渐放缓了。
“娜塔?”贝卡叫了我。我可以显得失魂落魄,但也能让他看看我并不在意的样子。我放平双肩,给自己一秒钟的时间,试着再次说服自己,我对东尼奥根本没那么上心。而待我走到车旁,听到贝卡对安东尼奥说话时那柔声细语的腔调,我就知道她已经原谅他了。叛徒。
卡米洛打量着我。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来回扫视,让我很不舒服。他的牛仔裤低低地挂在屁股上,剃得光溜溜的头上胡乱裹了一张头巾,紧身的衬衣显出他健硕的体格来——甚至比东尼奥还要强壮。他制造的这种诡异的氛围,令我不禁皱起了鼻子。
“看到什么喜欢的了吗?”我愤怒地问道。我完全没心情和他纠缠。
“浑身上下我都非常喜欢,辣妹。甚至那疤,也很性感。”就连他说话的声音都令人作呕。东尼奥咕哝了两句,而贝卡则将矛头指向了卡米洛。
“你能再混蛋一点吗?”
我笑了。捧腹大笑。贝卡的回击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的卷发起起伏伏地抖动着,鼻孔张得老大。我从未见过她这么生气。
“拜托,贝卡思[1],现在东尼奥和我,究竟谁才是真正的混蛋?”卡米洛说。
“别叫我贝卡思,”贝卡回应道,“你们都是白痴。”她指了指东尼奥和卡米洛两人。“但起码东尼奥试着改变了。可你做了些什么?”
“我在帮罗哈斯兄弟俩收拾烂摊子。”卡米洛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揉着自己的后颈。
“我跟你道过歉了,老兄,”东尼奥含混地说道,“丽塔——”他话音刚起,我和卡米洛竟不约而同地哼了一声,继而面面相觑。卡米洛那俗不可耐又狂妄无人的笑容竟变得茫然无措起来,那样子似乎是在隐瞒些什么。我大吃一惊。
“别提她了,”卡米洛说着推了一把东尼奥,“别他妈的再跟我提她。”
“对……对……对不起。”东尼奥结巴了。
卡米洛摇摇头,渐渐向我靠拢来,虽然没有碰到我,却像是围住了我一般。我后退了几步,但他步步紧逼。“辣妹,你要是什么时候觉得无聊了,东尼奥那儿有我的号码。”他笑了起来,转向东尼奥。“你得弄清楚迭戈到底搞了什么破事。否则我们的约定就作废。”
卡米洛气冲冲地离开了。我的大脑在一秒内完成了数千次击足跳。究竟发生了什么?什么约定?
贝卡叹了口气。“东尼奥,我发誓,你这次要是再搞砸了,我真不会再帮你了。”
“知道,我都知道,”他抬起双手对我说,“听着,公主。我很抱歉,所有这一切我都很抱歉。”
我迟疑着要不要相信他。他不会知道,同样的话我已经从妈妈口中听过千万遍了。道歉。为喝酒道歉。为一而再再而三地喝酒道歉。为忘记我的生日道歉。为所有的一切道歉。
我很想气冲冲地拔腿就走,但我做不到,膝盖上的支架限制了我的行动。所以,我斜靠在了停车场周围的一棵树旁。“随你吧,东尼奥。”我没有看向他,也没有跟他说话。我只想让今天一天倒带重来。我抱住了自己,强迫那颗咚咚直跳的心慢下来。吸气。呼气。我想象着,如果我能继续跳舞,而爸爸也还活着,那么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在我幻想的世界里,我会成为首席芭蕾舞演员,每逢演出,我的父母就定会到场助阵,他们会洋溢着幸福的神色,而东尼奥也会在那儿。某个夜晚,他来接我出去约会,爸爸会告诉他一定要在几点前将我送回来。我们会与詹姆斯和贝卡来一场四人约会。我的父母会目送我们远去。爸爸会伸出手臂搂住妈妈的肩头,而妈妈会露出她从前惯有的微笑。
我紧咬着脸颊内侧,忍住想要疯狂大笑的冲动。这全是无稽之谈。我得清醒过来,直面困境。
“娜塔,我能稍微和你谈谈吗?”贝卡缓缓走近了我。东尼奥则站在原地望着我。我们四目相对。可为何那感觉却像是他在用目光抚摸我?快速而轻柔,一如早前他的手指滑过我掌心的感觉,或是他的唇落在了我的脸颊上一般。我无法移开视线;他就是我的支点,当我做最悲伤的足尖旋转时,唯有他可以让我保持平衡。但下一秒我的胃里就传来了一阵疼痛,我回想起了他与丽塔的亲吻,以及龙舌兰酒的味道。他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很可能是因为他喝了酒。我浑身上下都绷紧了,眯着眼看他。比起我,妈妈已更愿与伏特加为伴。而他则更喜欢龙舌兰和丽塔。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仍旧注视着我。
“他开不了车。”贝卡轻轻将我推开了一点,于是我们两人都半倚着树干。
“说得可真够轻描淡写的。”我转而看着贝卡,反驳道。她带着歉意向我微笑。
“球队训练差不多快结束了。严格说来,训练一完,他就该回去照顾妹妹了。他妹妹的保姆这个点就要走了,所以他父母还指望着他。他酒醒以前,我们得照看着卡琳娜。要是他父母发现他又醉酒了,他们会气疯的。”
“这样的话,丽塔不能载他回去吗?”
“他说他们并没有和好。是她主动吻了他。他没有回应。”
他的一只手当时还摩挲着她的臂膀,而另一只则抚着她的脸。
“好吧。但看上去他的确也回吻了她。说实话,我已经有一个一旦束手无策就立刻钻进伏特加酒瓶里的妈妈了。”我的脉搏加快了,朝着东尼奥比了个手势。“我不需要再有一个谁,一旦觉得失落就去喝干整个龙舌兰酒厂,”我顿了顿,“他哥哥怎么了?”
“迭戈今天早上被人射伤了。”贝卡小声地说道。
见鬼。
“那他……?”为何我无法将“死”这个字眼大声说出口?提到爸爸时,我分明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不,没有。他会好起来的。但他本来应该待在乡下外婆家的。待在波哥大实在太危险了。他明知如此,还是去了。所以现在他躺在医院了。”
“他住在哥伦比亚?”
“那可不是我要说的事情。我们就谈谈东尼奥觉得自己应该对此负责的问题。”
我的眼睛又盯着东尼奥了。“你觉得他会好起来吗?”
“他能活下来。那么,现在你还介意送他回家吗?”
我摇摇头,跟着贝卡走了过去。随着我一步步地接近他,我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他奋力站了起来,长叹一声。
“我真的很抱歉,公主。”
“我也是。”对他的哥哥、他的内疚,以及所有那些令他露出如此悲伤的眼神的东西,我都深感难过。
内疚是如何从内部将一个人蚕食殆尽的,我再了解不过了。它会带走你自以为熟悉的那个自己,带走你的一切,然后在离开时将你的幸福弃如敝屣。
“那不是你的错。”我对他说。
他耸耸肩,挡在我面前。“那为什么这该死的内疚感始终缠着我不放?”
他散发出一股龙舌兰的酒味,其间还混杂着悲伤的气息。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抚摸他脸上的胡茬。他握住了我的手,随后又松开来,任它垂落。
“对不起。”他说道。但我不确定他是在为他的过去道歉,还是现在。
注释:
[1]贝卡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