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邦的乐章就是我生命的背景音乐。
爸爸演奏过他最动人的华尔兹舞曲,小时候妈妈也哼着他的夜曲哄我入睡,而无论何时,只要一听到《波洛奈兹舞曲40号》,我就想抬起腿来,做一个迎风展翅。聆听肖邦的乐曲曾是我逃避现实的方法,让我梦想未来,梦想一切我渴望的东西——从终于不再害怕坠入爱河,到有朝一日能在莫斯科波瓦修剧院跳灰姑娘一角。
但那些都过去了。
肖邦的《序曲28号》旋律沉重,我听着只觉得压抑。那首曲子又名《窒息》。多么贴切。妈妈反复听着这首曲子,一屁股重重地坐在客厅角落的那张茶几旁。只有一盏灯亮着,她一杯又一杯地猛灌伏特加,黑暗仿佛要将她吞没。
“妈妈,你得睡觉了。”我第五次对她说。她把那瓶酒一饮而尽,仿佛明天根本就不存在一般,而那或许正是她所期望的。她已经喝得烂醉如泥,头晃晃悠悠地摆动到了另一侧。今天我没能去赴医生的约,因为妈妈醉过了头,没法开车送我。我不得不又一次为她撒谎。吉普森医生信以为真,于是我们把就诊时间改到了两个星期以后。只要我谨遵医嘱,一直戴着膝盖支架,好好做拉伸练习,不要乱蹦乱跳,他就同意我去社区中心做志愿者,教小孩子们跳舞。他甚至把我的名字报给了那里的志愿者联系人。那位联系人想找大学生,但我在面试时说服了她,虽然我只有17岁,但她还是应该给我一次机会。如果这周六我和孩子们相处融洽的话,就每周都可以来帮几个小时的忙了。
妈妈站起身来,步履蹒跚,手里还拎着酒瓶。
“别出现在我面前。”她咕哝着把我推开。我以前从没绊倒过。毕竟,对于芭蕾舞者而言,保持平衡意味着一切,但膝盖支架让我的动作笨拙起来。我撞到了书架,扑在了外婆心爱的那些小说上,从托尔斯泰到莎士比亚:她最喜欢《安娜·卡列尼娜》和《罗密欧与朱丽叶》。每次读到托尔斯泰撰写的一本评论莎士比亚的小册子时,她总会笑起来,而一谈到文学,她能说上好几个小时。如果外婆还在这里,也许她能和妈妈讲讲道理。但与此同时,我也为外婆并没有看见车祸之后这个家是如何破碎的而松了一口气。
“都是我的错!”妈妈的话仿佛刺穿了我的心,因为我知道无论如何我也没法说服她事实并非如此。“都是我的错,”她喃喃地说着,“是我杀了他!”她的声音渐渐提高,“我不想再看到你!滚出去!”
我胃里一紧。不管妈妈把我推开多少次,我都会做出同样的举动:我想安慰她,想让她知道她不该为此负责。
该负责的人是我。
“你那时不在车里,”我用最平缓的语气说,“是我在车里。你什么也没做。”
“我叫你滚出去!”妈妈冲到我面前,但我毫不退缩。就算她的怒火吓得我尿裤子,她也从来没有动手打过我。自从车祸发生以来,即使多数时候妈妈都醉得神志不清,也一次都没打过我。
“听我说,妈妈。”
“你听我说。”她伸出一根指头,摇摇晃晃地指着我,以往动人的面容在绝望的笼罩下扭曲得面目全非:她的睫毛膏被眼泪冲花了,顺着脸颊留下长长的印迹;她那双比爸爸和我颜色稍浅的蓝眼睛红肿着,曾经勾勒出美丽笑容的双唇,如今抿成了一条薄薄的线。“我要你滚出去。要不是你让他开车送你回去……”
那天我并不想让爸爸开车送我回去,但他没有给我选择的余地。我想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生气。我希望他能和我说说。但我又不得不回学校去。爸爸明白这一切对我意味着什么,他坚持不让我错过飞机。
“要不是……”她没有把话说完,便又灌了一大口酒,“滚!”
我攥紧了13岁生日时爸妈送我的项链。那条银链子上挂着让我魂牵梦萦了好几个星期的吊坠:一双嵌着浅粉色钻石的芭蕾舞鞋。爸爸说,它会成为我的护身符。我戴着它参加了表演艺术学院的第一次试演。我戴着它接到了第一个重要的角色。但它并不能在车祸中保佑我们。我触摸到吊坠的瞬间,安心和伤痛一起涌了上来,但我还是没有勇气把它摘下。
“妈妈。”我试着再次和她说话。
“是我杀了他!”妈妈大声尖叫,说不定左邻右舍全都听到了。我们的小社区里只散落着十五六栋房子,但邻居们都在这里常住。我们两周前搬进外婆的房子时,他们全都热情欢迎我们,给我们送来苹果派和炖菜。妈妈全程伪装:她再三感谢邻居,但一关上门就灌了半瓶伏特加下去。
这栋房子曾经意味着快乐的夏天,意味着和我最好的朋友贝卡共度时光,也意味着爸妈起码表面上会和平相处,不让外婆和他们的朋友担心。但经历这么多事情后,这里并非我想要回归的地方。去年一月份,外婆去世了,把房子留给了爸妈。我问妈妈,为什么我们不能走得远远的,开始新的生活。她说,眼泪无所谓你身处何方,因为悲伤如影随形。而在她长大的这个小镇,这个我们每年夏天都来的小镇,至少她的朋友们还能帮她找份工作。明天开始,她就要去贝卡爸爸的法律公司做兼职秘书了。再说,留在缅因开销也太大了。之所以要搬到新泽西州的埃弗伯德小镇上来,还有另一个和她有关的原因。
我胸口的压迫感越来越强烈,但哭泣于事无补。不管我多么生气、伤心,她现在怎么也不会听我说话。
“对不起。”我轻声说,随后抓起外套和背包,关上了门,也不像往常那样靠化妆把脸上的伤疤遮掩起来。我们的车撞到树上时,窗玻璃的碎片扎进了我的皮肤,撕裂了我左边的脸颊。手术留下了一道红色的疤痕,从我的脸颊中间一直延伸到耳朵。
但我现在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脸,而是想着要找一个地方平静下来,不再让悲伤源源不断地涌进我的血管。每年夏天,离家不到一英里远的那片湖总是我的特别去处。在那里,贝卡教会了我游泳,我们还给自己起名“塞壬[1]姐妹花”。那里一直是我在宵禁后溜出家门偷偷练舞的地方,而那里也留有我对爸妈最美好的记忆。在妈妈因为酗酒而变得颓废之前,在爸爸妈妈开始吵架之前,在车祸夺走了爸爸和我的梦想之前。
从家通向湖边的捷径是一条脏兮兮的小路,光线也不好,但我对这条路已经烂熟于心。我快步沿着小路前行,把iPod播放的乐曲调到肖邦最欢快的一首。然而这样还是无法盖过妈妈的声音。它不断在我脑中回响。“都是我的错!”我知道那不是她的错,因为她并不是害死爸爸的人。害死他的人是我。要是我没在车里和他争吵就好了。要是我曾提醒他有卡车开过来就好了。我紧咬嘴唇,把眼泪咽回去,又一把扯掉膝盖支架,加快了脚步。一开始,我的膝盖还很僵硬,但至少现在我已能更得心应手地伸展双腿了。
看到湖面,我的情绪渐渐平息了下来。夏天这里总是游人如织,但在这个怡人的9月夜晚,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四周灯光闪烁,高大的树木在地面上投下引人注目的影子,烧烤区的长椅边撑着一把没人要的粉色阳伞。我把iPod的音量又调高了些,坐在长椅上,在背包里翻找足尖鞋。我的足尖鞋上留下了过去这些年的伤痕和眼泪,不管我擦洗多少次,上面还是留着一处洗不掉的污渍。
我穿上足尖鞋时,记忆不断翻涌:爸爸在我每次演出后都会送我的那束百合花;从表演艺术学校溜出去买冰淇淋的一帮人;跟贝卡和外婆一起坐上小木筏,随湖水漂游的那些夏天;在把杆旁度过的分分秒秒。
一切都不在了。
跳舞总能让我逃避现实:逃避父母之间越来越频繁的争吵;逃避没有人告诉我外婆病了,以致她只能在医院里孤独逝世;逃避我对他人靠近自己的恐惧。
跳舞一度是我的未来。
跳舞就是我证明自己的方式。所以,就算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跳舞,就算我不能给膝盖太多压力,我也相信凭借努力地训练,我能再次登上高峰;我还相信,当吉普森医生和其他人都说我不太可能再回到舞台上时,我一定能证明他们错了。茱莉亚音乐学院推迟了我的试演,表演艺术学校的主任也说,他会为我留一个位置,如果我还想回去的话。如果我还能回去的话。
我将长椅当作把杆,慢慢曲起膝盖,让它们刚好悬在脚尖上方。我把脚跟踩在地面上,尽量下蹲,但没有超过半蹲的程度。我热身了10分钟,专心于熟悉的动作。星光倒映在水面上,这是一场《天鹅湖》的完美布景。真希望自己能做个大跳,在凌空而起的时候感受周围的风,但我明白,最好不要毁了到目前为止我为康复所做的努力。上次我试着大跳的时候,膝盖骨差点又啪嗒一声断成两截。在车祸中,我的两边膝盖都受了伤,但轴心腿伤得更重些。
我没有做大跳,而是摆正脚的位置,做起了小幅度的细碎步。我踏步的速度越来越快,直到撞上了一块石头。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没敢让腿着地,而是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爸爸以前说过,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总有一句俄罗斯谚语能够应对。每当我因为排练表现不好而失望透顶时,我都会给他打电话。他总会问我是不是已经全力以赴了。如果我说是的,他就会问我有没有学到什么东西,然后说“Na bezryb'ye i rak-ryba”,意思是“没鱼,虾也好”。这是他告诉我“有所收获总比两手空空要好”的方式。
我在头脑中反复默念着这句话,手指紧张地在膝盖上划着圈,看看有没有哪里有要肿起来的迹象。
“你还好吗?”阴影里站着一个人——说话带点口音,但却是十分好听的男中音。
注释:
[1]塞壬(Siren),希腊神话中的海妖,惯用天籁般的歌声魅惑过往船只。本书所有注释均为译者添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