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擦了擦眼睛,不愿将心里的绝望显露出来。这方面,我有最好的老师。妈妈从来不让外人看出自己的真实感受。她只给我看。
“我看起来像没事吗?”我瓮声瓮气地反问,满心期待对方会怒目而视,怎料换来的却是一声轻笑。他脑门上都是汗珠,一只脚正颠着一个足球。他的跑鞋上有雪松高中的标志——我明天就要去的那所高中。
“我扶你起来吧,”他伸过手来,但我仍然坐在地上,“刚才那一跤看上去真的有点疼啊。”
我的眼光一点一点往上移,扫过他宽宽的肩膀,等看到他的脸时,我只觉浑身燥热。他不止是帅;他盯着我看,好像能在黑暗中看清我,知道我是谁似的。我显然已失去了理智。
“主要是自尊心疼。”我不理会他伸过来的手,把重心放在了左腿上,但摇晃了一下,又跌倒在地。
“小心。”他在我旁边坐下,黑眼睛里的担忧看上去挺真诚。我的手指不由地抚上了自己的脸,随即又落了下去。我知道没办法掩盖那道伤疤,除非我把手一直搁在脸上。那家伙又往我身边挪了挪。我克制着自己,不要一直盯着他看。他脖子侧面的纹身从球衣里露了出来:esperanza,是西班牙语,我想是“希望”的意思。
“你是娜塔,对吧?”
我皱起眉头。他确实知道我是谁,难怪刚才一脸怜悯。“娜塔莉娅。”我回答道。
“贝卡和我说起过你。”他用胳膊肘轻推我一下。我瞟了他一眼,不知道他要说什么。贝卡曾在这里教会我游泳。我们还曾连续好几个小时流连湖光间,一起畅想未来。她长大了想当一位赫赫有名的律师,我则想成为一名顶级芭蕾首席——芭蕾舞者的最高头衔。即便妈妈如此功成名就,也没能荣膺芭蕾舞终身首席之位。一百多年间,仅有12名舞者获此殊荣。
贝卡还有机会实现她的梦想。
“你们上星期见过面,对吧?”他挑起一边的眉毛,好像在鼓励我加入对话。
我只是点了点头,有些担心自己会说不出话来。自从两周前搬到这里,我不断找借口拒绝和贝卡见面。上周四,她来我家找我了。这是我们第一次没有共度整个夏天。不过车祸后,我先是住了两星期医院,然后又进行了两个月的集中理疗,确实没有时间。贝卡没打招呼就来了,而妈妈当时正昏倒在浴室地板上。我们的对话顶多可以用尴尬来形容。以前我们一年只见三个月,但每次聊起来就像是天天见面一般熟稔。但车祸后我一直一个人待着。明天就要开学了,一想到要和其他人打交道,即便只是在走廊里,都让我阵阵作呕。而社区中心就不一样。那里的负责人莫罗小姐告诉我,孩子们听说能学习芭蕾舞都非常欢欣鼓舞,她本人也会陪我一起上课。每个星期六上午让妈妈单独待两小时令我惴惴不安,但我需要这么做。周末,她大多窝在自己房间里,要么喝酒,要么酣睡。
“对了,我叫安东尼奥。你可以叫我东尼奥。”他伸过手来,而这次我握住了它。手指触碰的瞬间,我整个身体都被震醒了。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一直握住我的手不放,直到我把它抽了回来。
他清了清喉咙。“贝卡跟我说了很多你的事。那天她还告诉我妹妹说你会飞呢。”
我不由微笑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完成大跳时告诉贝卡的。我说那感觉就像在飞。我不敢相信她还记得。”
“我妹妹现在做梦都想学跳舞。”东尼奥咯咯直笑。
我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嘴唇上。真该把这家伙的微笑定为违法行为。我迫使自己望向远处。
“社区中心会组织一些培训班。”
“卡琳娜真的想学芭蕾,但去年没有教芭蕾舞的志愿者。”他说。
“现在有了。嗯,也许吧。我这周六会去试试。”我回答道。
“真的?太好了。我回去告诉妈妈给卡琳娜报名。”他换了换姿势,把一条腿伸到了前面。“住在你阿布利特[1]家,感觉一定很怪异。”
“阿布利特?”
“就是外婆,”他回答道,“我外婆住在哥伦比亚。”
我可以花几个小时谈论如何做出完美的半圈环绕[2],如何确保只靠腿部发力就能保持优雅的身姿。但我无法和他谈论我的外婆,或者他的外婆,或者他想谈论的其它任何事情。
“我该走了。”我说。但没等我尝试再次起身,东尼奥的手已放到了我胳膊上。
“你出了车祸,我很难过。”
“又不是你的错。大家都这么说,对吧?”我回答道。
“那要看你想说什么。那才重要。”他用手梳了梳短短的黑发,耸耸肩。“我还听说有时候大哭一场挺管用的,”他眨了眨眼,“我怕你看不出来,其实我很深沉,就像哲学家那样。”他认真地看着我。“另外啊,我还蛮帅的。贝卡一定和你说起过我。我知道她一直想劝你和我们一起出去玩。”
她周四来我家时,试图说服我和她一起出去,也确实提到过一个可爱的家伙,说我一定会喜欢。但她没说他能让整个芭蕾舞团成为自己的忠实铁粉。我不会用可爱这个词来形容他。火辣更贴切些,瞧他那坚实的下巴,还有眼睛上面的一小道疤。我的脸突然热了起来,鼻涕顺着鼻孔流了出来。真棒。他张开嘴,好像要说点别的。
“我真的得走了。”这一次,我更加小心地起身。
他皱了皱眉头。“我陪你走回去。”
“我没事,真的。”
“你为什么不给谁打个电话?你走路一瘸一拐的。我相信贝卡会来接你的。”
不了,因为车祸之后我一直刻意与她保持一个“迎风展翅”的距离。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做自己。因为如果我给她电话,我害怕会告诉她妈妈的酒瘾,我和爸爸在车里的争吵,以及我急需证明医生对我职业生涯的论断是错误的。我害怕一旦对她打开心门,我会不得不意识到此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不得不面对现实。
“我没事。”我走得不那么一瘸一拐了。“看到了吗?完全没问题。”我咬紧牙关,暗暗担心牙齿会不会崩掉一颗。
“悉听尊便,公主,”他举起双手,“那明天见。我都等不及了。”他大笑着跑开了,先是慢慢跑了起来,随后开始加速,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
我好像走了一辈子才回到家。推开门,迎接我的是一片死寂。灯还亮着,但妈妈没在客厅。我慢慢爬上楼,踮着脚尖走向妈妈的卧室。
我敲了几下门,没人应。我的心狂跳着,一把推开了门。在我接受理疗期间,妈妈酗酒愈发严重了。她以前在缅因州教芭蕾舞,但有一次因为醉着酒去上课,她丢了工作。无论她过去有多么成功,自那之后再没人愿意聘用她。贝卡的爸爸,德里克,是唯一愿意给她机会的人,尽管她此前从未做过办公室的工作。妈妈和贝卡的妈妈是永远的朋友。她们一起在埃弗伯德长大。后来妈妈考入茱莉亚音乐学院,然后进了美国芭蕾舞团。我出生几年后,妈妈割断了与她曾经的舞蹈生涯有关的一切联系。我一直以为那是因为她嫉妒那些继续表演的人,直到表演艺术学校的一个女生告诉所有人说,妈妈有一次喝醉酒在台上出了丑。她是听她妈妈说的。小小的芭蕾圈子和其中的流言蜚语真是有趣。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有那么多时间散布谣言。我上网查找真相,发现官方对那一晚给出的解释是妈妈生病了。
现在,我知道妈妈说的生病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那次演出后不久,爸爸和妈妈就搬到了缅因州——爸爸长大的地方。妈妈在小镇上的一家舞蹈房教课,把自己酗酒的事藏得密不透风。爸爸总是尽力帮助她:让她大笑,让她有事可做,远离伏特加,还多次建议她去找个心理咨询师。她一次都听不进去,总是笑着说自己状态“很好”。
但现在,她的状态很不好。
我慢慢走到她床边,看到她还有呼吸,尽可能轻地长吁一口气。她轻微的鼾声和旁边的伏特加酒瓶告诉我,她又一次找到了应对悲伤的方式。我在她脑袋下多加了个枕头,担心着她会不会生病,然后我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妈妈。”
每天晚上,我都会做吉普森医生嘱咐的康复练习,比如站立式腿筋伸展、直膝抬腿等。每次完成他规定的锻炼计划后,我还会自己再追加一些拉伸锻炼。
但是今晚,我的膝盖疼痛难忍。我扑通一声坐到床上,颤抖着双手再一次检查起膝盖的尺寸。当发现它没有肿大时,我的呼吸才变得畅快起来。我没有准备锻炼,而是打开电脑,查看脸书[3]的消息。纽约表演艺术学校的朋友们都在为即将开始的新学年激动不已。最后一年也是向某个芭蕾舞团或是茱莉亚音乐学院展示自己才艺的最后机会。我以前的室友,也是我在那里唯一的朋友,艾米丽娅,已经不再跳舞了,但她和学校里的人仍有联系。她男朋友很有希望成为一颗冉冉新星。
她上传了新班级的照片——只多了几张新面孔。谁取代了我的位置呢?他们都在微笑,但我并不认为他们都真有那么开心。用微笑掩饰痛苦,对此我再清楚不过了。可是,有些时候,人会忘掉或者只是利用疼痛来实现更大更好的目标。比如跳舞。
脸书上弹出了一个聊天窗口。
“明天需要我来接你吗?”贝卡在线。
“妈妈会开车送我上学。不过还是谢谢你了!”至少我觉得她一觉醒来就能醒酒,就能开车送我了。
“那就在校门口见。妈妈在喊我了。她让我问候你。么么哒。”
想到明天贝卡会和我一起在学校里,我的担忧就稍微缓解了一些。她会在我身边的,毫无疑问。即便我为没有请她进门感到难过,但我知道她能理解。
又一声通知音响了起来:我收到了一条好友请求。“安东尼奥·罗哈斯请求加你为好友。”
他的头像是他身穿球衣传球给别人的照片。我点了一下他的资料,但是锁得严严实实。我又盯着他的照片看了几秒,这时一条消息传了过来。
“希望你走路回家,腿没有太疼。明天见,芭蕾女孩。”
我关掉脸书,速度比我掌握的任何足尖旋转都要快。我目睹过恋爱是如何将人摧毁的。我无论如何都不打算让自己陷入那种状况。我只有一个目标:证明医生是错误的,重新开始跳舞。
而且,如果有人发现妈妈酗酒,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做。妈妈拒绝接受帮助——我害怕如果她被强迫治疗,会反应过度。我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她是我的全部。我叔叔冷漠得就连他亲兄弟的葬礼都没来参加。我不能连妈妈也失去了。
我不会让它发生的。
注释:
[1]原文为西班牙语,Abuelita。
[2]原文Rond de jambe,半圈环绕。以转动髋臼关节训练为目的,旨在扩大其活动范围,从而提高腿部运动灵活性及外开转动能力。
[3]脸书(Facebook),美国的一个社交网络服务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