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冲她猛扑过去。“你是认真的吗?找不到其他人了?你可是学生会主席啊,搞什么。”
“别客气,娜塔。”东尼奥回答。
“娜塔莉娅。”我纠正他。他冲我微笑。那笑容仿佛在说,他不会到处乱说,但也不会袖手旁观。
妈妈还在打鼾。
“我挪不动她。”我告诉他们,闭上了眼睛。
东尼奥在她旁边蹲下,轻轻把她拉起来。“打开后座门。我开车送你们回家,贝卡会跟着我们的车。你平安到家后,我们就进去待一会儿,或者马上离开。听你的。”
贝卡打开车门,我捏捏她的胳膊。“谢谢。你知道她不是总这样的。她是累了。只是累了而已。”
“别担心,好吗?你可以随时给我电话,我会立马现身。一直都会。”
“塞壬姐妹花。”我回答道。她笑了,手从车门上松开,抱住了我。
“你知道我讨厌拥抱的。”我嘴上这么说,胳膊还是笨拙地绕住了她。
“对,对,好吧。”
“我不是不想看你俩搂搂抱抱、卿卿我我,不过我们可能得走了。”东尼奥得意地笑起来。
我的手攥成了拳头。“你觉得那么说好玩吗?”我走向他,怀着对这个世界、对妈妈、对他的满腔怒火,戳了戳他的胸口。“那就是你的幽默感?”
“我不过是想让气氛轻松一点,”他柔声说,“不过那显然不是我说过的最好玩的笑话。”
“显然不是,”贝卡说完便上了她的车,“咱们一会儿见。”
“让我帮忙,好吗?”东尼奥说着,滑进了妈妈的福克斯驾驶座。“我需要车钥匙,娜塔莉娅。”
我的眼睛盯着妈妈,想知道究竟怎样才能让她从噩梦中醒来。我钻进后座,把钥匙递给东尼奥,帮妈妈系好安全带。我们的目光在后视镜里相遇。他张口想说话。
“如果你现在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觉得我会大叫。”我告诉他,他挑了挑眉毛。
“你感觉怎么样?”他还是问了。看到我的眼睛睁得老大,他乐了。“我觉得有些时候你应该放声尖叫,那样可能会有点好处。”
“你是谁啊?即将转型成心理学家的性感足球明星?”
“等一下,你刚才是说我性感了吗?”
妈妈的鼾声更响亮了。我闭上眼,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你要知道,她并不是总这么糟糕。”我告诉他,觉得自己需要为身边这个烂摊子做些辩护。
“酒精会让人做可笑的事。”他回答说。
“但那是她自己决定要喝的。”我无法控制声音里的愤怒。我想维护妈妈,但我觉得其他人不需要这么做。
“对,好吧。那是个很难改变的习惯。就像丽塔和我。”说她名字的时候,他的声音甜蜜又严厉。此时此刻,我知道他们的故事还没彻底结束。想到他搂着她的画面或是他可能会让她微笑的样子,我的胃莫名其妙地猛跳了一下。
我皱了皱眉头。“你在把你的感情和酗酒相提并论?”
“上瘾。你知道那样对你不好,但还是忍不住故技重施,以为它是万灵药,什么都能搞定。”他发动了车。
我揉揉太阳穴,叹了口气。“我们可以走了吗?贝卡可能想知道我们到底在磨蹭什么。”
“怎么走?”
“右转,上一号公路。穿过第一个路口,在第二个路口右转进入罗伯茨路,然后左转上查塔姆路。右边第二家就是我家。”
他点点头,于是我向后靠回座椅上,一只手抓紧项链,另一只手抚摸着妈妈的头发。
东尼奥开得很小心,他的表现也让我很舒服。他既不东问西问,也没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更不故作怜悯,好像我是个失去一切、独剩一颗玻璃心的小可怜似的。他一只手放在方向盘上。他的手看上去很有力,硕大却不显粗笨,结实而不失柔软。是的,我是在心无旁骛地分析那双手,想知道它们捧住我的脸时会是什么感觉,或者他的手搂住我的腰时,我的双膝会怎样地瘫软。
我真是发神经了。
“嘿,公主。”东尼奥开口道,终于有一次我不想纠正他了。
“怎么?”我回答,声音听上去疲惫不堪。
“我们到了。”他笑着告诉我。
妈妈还在睡。贝卡帮我打开车门,拉住了我的手。东尼奥把妈妈架在胳膊上,抱起她,那样子就像是抱着一个宝贝小孩。我打开家门,四下扫视,想知道他们会怎么想我们这陵园一般的家。外婆去世后,这里什么也没变,除了走廊和起居室里到处都堆放着装满爸爸衣服的盒子。外婆的俄罗斯套娃,还有墙上挂得满满当当的照片都覆满了灰尘。
东尼奥清了清喉咙。“我应该让她躺在哪儿呢?”
“跟我来。”我爬上楼梯,往她的卧室走去。我能感觉到身后他的注视。我的整个身体都在回应那股视线,而当他轻轻把妈妈放上床时,我的心融化了。我在她旁边坐下,拉平周围的床单,也没忘了往她脑袋底下加个枕头。
她动了动,睁开眼睛,轻声呼唤爸爸的名字。
东尼奥站了起来。“你妈妈过得很痛苦,你知道的。”
“那你以为我过得好吗?乐享美好青春?”我反驳着,一把抓起放在妈妈床头柜上的一张照片。那是爸爸妈妈结婚那天拍的合影,也是妈妈最爱的照片。她的上衣很像著名舞蹈家安娜·巴甫洛娃出演《吉赛尔》时穿的那件七分袖钟型薄纱衬衣。爸爸穿着黑西服,浅棕色的发梢垂在眼眉前,简直太帅了。他坐在钢琴旁,双手轻抚琴键。她从身后轻轻搂着他,长发挽成高高的发髻,完美的面庞在几缕卷发的勾勒下愈发楚楚动人。那一天,他们看上去很幸福。
“他们虽然吵个不停,但仍然深爱彼此。是我毁了那一切。”
“贝卡跟我说是出了一场车祸。”他说道,然后眯起眼睛看着我。“等一下,当时是你在开车吗?”
我摇头。“不是,可他想让我回纽约。当时虽然是春天,但天气很恶劣,而且他完全不在状态。”
“你有抓方向盘吗?”
“你根本没在听。”
“我在听。相信我,车祸很不幸,我知道,不过我还知道,哪些事是你能决定的,哪些不是。”
不等我回答,他已经走出了房间。我又把照片拿近了一些,伸出一根手指抚摸着爸爸妈妈幸福的脸庞。即使不是我在开车,我也应该说服他我不需要回纽约。当时雪下得很大,路面很滑,我的航班已经晚点,或者没准会被取消,而且爸爸还一副忧愤交加的样子。他看我的眼神,好像想告诉我什么似的。
我最后看了一眼妈妈,给她掖了掖被子,便走出了房间,留下妈妈和她的心魔与梦魇。
下楼后,我发现贝卡和东尼奥正在厨房等我。
“再次感谢你们能过来。”我说。
“没事,你打电话时我们正好在去上班的路上。这就是为什么我带东尼奥一起来了。”
“你也在马里亚奇餐厅上班?”我问道。贝卡在开学前那个星期四晚上提起过,她在那里找了份工作。她还想在那里给我也找份差做,但是那儿的女招待已经够多了。我转向东尼奥,瞬间便在他的目光中迷失了自己。又一次迷失了。
“对。什么时候去那儿看看吧。”
贝卡咧嘴笑了。“那太酷了!我肯定能找个周五晚上之类的时间,让门卫放你进去。”
“再说吧,”因为想和东尼奥保持点距离,我问道,“丽塔也在那儿上班吗?”
东尼奥笑了起来,不过只是苦笑,并没有满脸灿烂。“你在开玩笑吗?丽塔不需要工作。她只关心她的朋友和她的衣服。”
“别犯蠢了,东尼奥,”贝卡皱着眉头打断他,“你知道她也积极参加慈善活动的,还有,她要打的比赛也不比你少。我还以为你们俩这次是永远分开了呢。货真价实的分手。”
“我们是分手了。她老是得寸进尺。”他双臂交叉放到胸前,斜靠着料理台。然后他又把注意力转回到我身上。“你不要紧吧?”
“没事的。她明天早上就清醒了。我得找到她藏酒的地方,确保她明天能平安去律师事务所上班。”
“我相信我爸爸会理解的。”贝卡说道。
“求你了,别告诉你爸妈。”
“他们早晚会知道的。我觉得,我妈妈好像已经知道了。我无意中听到她和爸爸说,你妈妈老是避不见她。不管你妈妈同不同意,她都准备来看看了。而且,如果她醉醺醺地去上班,我爸爸也会知道的,”她顿了一下,“你都是怎么撑过来的?”
我耸了耸肩,想掩饰自己的真实感受——害怕,但我不知道我的表现有多可信。“其实真没那么糟。”
“需要什么就给我发短信,好吗?”贝卡拿起了外套。
“你们这就走了?”话一出口,我就想把它吞回去了。“我是说,你们该走了。上班不能迟到。”
“我可以打电话请病假。”贝卡说。
“我没事。不管怎样,我也还有几件事要做。”比如钻进被窝,假装妈妈没有日渐衰弱。“谢谢你们。”
这次我主动抱了贝卡一小下,还是笨手笨脚的。
我送他们到门口。然后在我离开前,东尼奥弯下腰,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
“有什么需要,你也有我的号码。”他说。我正要抗议,但他只是笑了笑。“我们的英语课题,公主。你确实有我的号码。”
我的脸一下子变得滚烫。我撇撇嘴,努力不去想刚才与他离得那么近时自己的反应:不只是心脏跳了一个追赶步,后背也颤抖不已,整个身体都想来个大跳。
他们离开后,我关上了门。外面天色渐暗,即便妈妈在楼上,我也觉得孤独万分。客厅地板上倒着一只差不多见底的伏特加酒瓶,还散落着一堆DVD:我的独舞会录像、她的演出录像,还有爸爸妈妈最后一次同台演出的录像。她饰演睡美人,他为她弹奏钢琴。那是快18年前的事了,是我出生前一年。也许那时候,她根本滴酒不沾。也许,她是在我出生后才开始喝酒的。我小的时候,她把这恶习隐藏得滴水不漏,又或者是爸爸帮她隐藏得好吧。也许,就像表演艺术学校的那个女孩说的那样,妈妈一不顺心就会借酒浇愁。也许,她就是因为醉酒未醒才错过了我的一场演出。
可那时的她还没有糟糕到这个地步。是车祸击垮了她,就好像那次事故夺走的是她的生命,而不是爸爸的。
我抓起瓶子,快步走到厨房。那里也是一片狼藉,随处堆着还没收好的杂物。我把酒瓶咣当一声砸在水池里。东尼奥说我应该时不时大声尖叫一下。我照做了。我的声音震耳欲聋,妈妈竟然没有听到,真是令人费解。也许她听到了。也许她根本不在乎。
我感觉平和了一些,于是开始动手收拾厨房,让食品储存室看上去多少有点儿秩序。然后,我又把客厅清扫一新。独自一人在厨房吃饭,就连我都觉得太过压抑。所以,我拿起一盘两天前给妈妈做的鸡丝手抓饭,上楼进了卧室。我打开电脑,直接点进了东尼奥的脸书主页,一只手往嘴里塞饭,一只手操作鼠标。
我点击了“接受好友请求”按钮。
一刻钟后,我收到一条消息。
“希望你一切都好,公主。”
我带着一丝微笑敲击键盘,回复:“你不应该在工作吗?还有,我叫娜塔莉娅。”
“我在工作。而且很努力。贝卡和你打招呼噢。”
有那么一秒,我真希望马里亚奇餐厅离我家只有几步之遥,这样我就能过去看他们了。“我妈还在睡觉。我想再说一遍谢谢。”
“不用客气。不要再谢个不停了。作为回报,整个书评的打字工作就全权交给你好了。”
我摇摇头,敲道,“我可不同意。”
“如果我打,有回报吗?”
“没有。”
“Mierda。”
“翻译一下?”
“狗屎。我还以为好男孩容易讨女孩欢心呢。”
“没那回事。混蛋才吃香。”
我能看到他在输入,但我猜他又删掉了,因为下一条消息过了好半天才传过来。
“不过,我还是不想再混蛋下去了。”
“去上你的班吧。”
“好的,小姐。”
他下线了。我靠在了椅子上。五分钟后,贝卡发来短信。
“你们两个真应该约会。说说而已。还有,希望你一切都好。么么哒。”
说得跟真的似的。就像他说的那样,他只是想在离开这个地方之前找点消遣而已——不管他会在什么时候走,我都不想让自己那样做。卫生间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我慌忙把注意力从屏幕上挪开。妈妈正在那里痛苦地呻吟。
“妈妈!”我大叫,但没有回音。我赶到卫生间,只见她把脑袋探进了马桶里,吐得稀里哗啦,白天吃的东西全吐出来了。我把她的头发拨到脑后,强忍着干呕。她站起身,用力地把我的手甩开了。
“我没事。”她洗了把脸,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卧室,留下我一个人待在那里。
我冲了马桶,洗了水池,返回自己的卧室。我一头扎进从8岁起就一直陪伴我的松软的凯蒂猫枕头上,但因为太累我根本睡不着。我抓起泰迪熊,把脑袋埋进它的绒毛里。回忆这一整天的经历,我不由地哽咽了。我咬住枕头,压低自己的抽泣声,但疼痛却无法掩盖。它的利齿在我身体里四处咬啮,我越泣不成声,它越怡然自得。
我看了一下闹钟,发现时间就那么不知不觉飞逝而过,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在书包下面找出iPod,打开音乐,专心听着肖邦的《a小调华尔兹舞曲第3号》。我把一只手放在写字椅上,伸开腿,让趾尖尽量往前延伸。我的膝盖表示了一点抗议。这个动作是错误的,不是说尽量伸展是错误的,而是随着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个动作,周围的一切全都消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