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过去了,我还一边等着妈妈,一边在大楼前面的人行道上踱步。我到处找妈妈,一遍又一遍地找:回家看过了、给她打过电话、给贝卡的爸爸德里克打过电话、还去了她办公室,虽然她今天只有上午上班。得知德里克死里逃生后,又在电话里听到了他的声音,这或多或少给了我一些安慰。贝卡的父母米娜和德里克对待彼此的方式,恰是我对自己父母的期待:彼此深爱、依靠、关怀。尽管爸爸妈妈常常吵架,但在那个周末之前,他们从没有就这样扔下彼此不管过。
我又给妈妈打了一遍电话,但是没有人接。没人知道她在哪里。我很害怕回到家发现她躺在地上、喝得烂醉,也害怕我坐在这里什么也不做的时候,她却遇上了什么坏事。我每隔几秒就看一眼手机,但这样也没能让我冷静下来。我只不过是在和自己玩着愚蠢的游戏,比方说,如果下一个从大楼里走出来的人是个女孩的话,那么妈妈就没事。
“嘿,要载你一程吗?”来的人是和我一起上英语课的小混混卡米洛。看着他冲我笑,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像是觉得我们已经是一对了,即便我几乎没怎么跟这个人讲过话。
“不用了。”我两指交叉祈祷好运,希望他别老赖着不走。
“你小心点那边那个哥伦比亚小子,”他说着,指了指站在出口边,手里还拿着足球的东尼奥,“他是个麻烦。”
一天之内就有两个人警告我?尽管贝卡为他辩护,我还是忍不住好奇东尼奥到底干了些什么事,才给自己招来了这样的名声。
“那你又是什么?”
“噢,我也是个麻烦,不过我是那种招人爱的麻烦,”他向我眨眨眼,“你要是什么时候想知道我究竟是个什么麻烦,就告诉我一声。”
我的眼神不断向后扫视着东尼奥——直到他转过身来冲我挥手。见鬼。
“我得跟他谈谈,”卡米洛说,“不过我一会儿肯定还会过来找你的,小辣妹。”
他快步向东尼奥那边去了,而当我发现东尼奥好像真的在留心听卡米洛说话时,暗自吃了一惊。经历了英语课上他们剑拔弩张的氛围后,我还以为那两个人不是朋友呢。东尼奥把足球放在脚背上,保持球的平衡,同时把什么东西悄悄塞到了卡米洛手里。
我强迫自己看向别处,希望看到妈妈的车开进停车场。但仍然什么也没发生。在听到东尼奥说话之前,我先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我似乎对他很熟悉。认识一下娜塔莉娅,前途无量的芭蕾舞者……现在成了落水狗。
“这家伙是个货真价实的pendejo。”东尼奥叹了口气。他用膝盖交替着颠球,好像这样就能冷静下来似的。他脸上那种专心致志的表情似曾相识。那正是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练习某个动作时,在镜中看到的自己的样子。
“翻译一下?你老说那个词。”
“就是混蛋的意思。”东尼奥靠近我,但我避开了他。他真应该看看《热舞十七》那部片子,别再侵入我的舞蹈领域了。
“兴许只有混蛋才能分辨混蛋?”我反驳道。
“这句话是在反问我是否也是混蛋吗?”
“唔,有些人好像觉得你是个麻烦。”
他笑了起来,但皮笑肉不笑。“没错,我以前是挺讨人厌,”他耸耸肩,“但我在努力改变。我已经丢掉混蛋的标签了。不过我敢肯定我前女友不这么想。你呢,娜塔?”
“是娜塔莉娅。”我再次纠正他。
“娜塔莉娅。”他重复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要好听一些。
“你问我是不是混蛋吗?”我挑起一边的眉毛问他。
“不是。你前男友怎么说你的?”他说。
这可是个诱导性的问题。“没时间交男朋友。”我回答他。
“以前还是现在?”他问。
“以前和现在都是。”我一边说一边转身要走。妈妈还是不见人影,一想到她说不定已经喝醉了,说不定情况比那还要糟糕,我就攥紧了拳头。
“我知道了。我也再没时间交什么狗屁女朋友了。现在足球就是一切。就这样,走了。”
我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而这又是另一个我躲开他的原因。我很了解自己,我会喜欢上他,然后在这个过程中受伤。但这事儿不会发生的。
“不过有时候找点乐子也无伤大雅,不是吗?”他拿胳膊肘推推我。
“你说是,那就是吧。”我回答道。
“所以……你从来不去找乐子吗?”他问。
我没回答。我对“乐子”的定义从来都是跳舞,要不就是在这里和贝卡一起共度夏天。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我从来没做过那些我只在书上读过的疯狂事。没有在派对上疯玩过,没有从飞机上跳下来过,最多也就是有那么一两次从表演艺术学校溜出去买买冰淇淋而已。在学校,大家都知道我是一个专心跳舞的人。做一些太疯狂的事会让我不舒服。看看现在我成了什么样子啊,我一边摸着膝盖支架一边想。
东尼奥在我身边坐下来。我们的大腿相碰时,仿佛有电流从我身上通过,可我又觉得很舒服。
“说到我妹妹,我真没开玩笑。她超级期待这周六。我要去练足球,要不我就也跟着去看了。嘿,说不定你可以去我那儿做英语课题,顺便在我妹妹去社区中心之前教她点东西。”
“我不确定,”我一边回答,一边玩着项链,“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主意。”
“为什么?”他问。
因为去他那里就意味着要把妈妈一个人丢下,她独处的时间就更多了。
在我想出另外的回答之前,有人喊了他的名字。我们同时转过身去,看见丽塔昂首阔步地走了过来。她用西班牙语说了几句话,但东尼奥一直看着我,用英语回答她。
“不行,抱歉,丽塔。跟你说过了,我今天没空出去。我在足球训练之前还得去打几个小时的工。”
“我看你没那么忙。”她对我怒目而视,但还是保持着热情的微笑。我猜她为这个表情肯定没少练习。在告诉我东尼奥是个麻烦并要我离他远一点之后,她倒似乎没少和他待在一起。
“那你再看看。我很忙。”他的声音冷了下来。丽塔咬着嘴唇的时候,我几乎都快可怜起她来了。
“我该走了。”我站起来,但东尼奥把手放在了我的腿上,就在我受伤的膝盖旁边。腿上传来的一阵酥麻让我打了一个激灵,但这并不是伤痛所致。
“没事,别走。”他向我笑着,又用西班牙语和丽塔说了些什么。她皱了皱眉头,转身走了。
“你应该和她一起走。我不需要保姆。”我对他说道,眼光却目视前方。
“我当然知道你不需要。但是也许我可以……”
“她看起来有点难过。”我对他说,一边观察着他的反应。他一言不发,又开始玩起了足球。
“唔……大概归根结底我还是个混蛋吧。”他的声音不再像之前和我说话时那么热情了。他眉头紧锁,身边仿佛竖起了无形的屏障,发出“不要靠近我”的尖叫。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也有一样的屏障,而且我比东尼奥还依赖它们。
“接我的人就要来了。你还要打工、训练之类的,你该走了。”
“我是该走了。”但他一动不动,手还是放在我的大腿上,灼烧着我。我抖抖腿,让他的手落了下去。
“哦,对。不好意思了。”他看起来是真心的,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有点失望。
妈妈的旧福特车在我们面前震了一下。“娜、娜、娜、娜塔莉娅。”妈妈摇下车窗喊我。我一下子站了起来,有点头晕目眩。肖邦的音乐在空气中飘荡,她正跟着哼哼。
“好了。那,再见了。”我对他说,希望他赶紧离开。但他没有。他把足球扔在地上,还是盯着我不放。
我仔细注视着福特车,看着驾驶座那侧的车身上熟悉的凹坑——那是妈妈三年前在一个停车场撞的,看着车头上斑驳剥落的银色油漆,看着悬在窗户前我们几个月都没换过的空气清新器。我需要做的不过是打开车门、钻进车里。我今天早上就这样做过了。我可以再做一次。但尽管用上了调整呼吸的方法,我还是觉得胃里发沉。
“她没法钻进车里。”妈妈咯咯笑起来,而我攥紧了项链,既没看东尼奥,也没看她。她居然这样取笑我。她无法消除我对这件事的恐惧。
“您没事吧,太太?”东尼奥问她。
“没事。”她一边说,一边把音乐的音量又调高了些。
我数到三,钻进了车里。东尼奥还站在妈妈那侧。他弯下腰来。
“明天见。”他在妈妈踩下油门之前和我道了别。
妈妈没有开向常走的那条路,而是走了一条小路。这条小路不用转到一号公路上,车也少一些,就是绕得远了点。窗外不断闪过废弃的木屋和房舍。
尽管感觉很暖和,我还是拉紧外套裹住身子。我不太确定自己这么做是因为阳光照进了车里,还是因为我的腿上东尼奥碰过的地方仍然颤抖着。它像是我的身体上唯一一处还活着的地方。
但我马上就记起了我在哪里,以及我是谁。妈妈的嘴唇紧抿成一条薄缝。她的妆又花了,浮肿的眼睛看起来完全没法聚焦。
“你还好吗?”我问道,心脏在胸膛里怦怦直跳,但不用问我也知道答案。她并不好。甚至早在车祸发生之前,她就已经很不好了。
“别对那个家伙动感情。那种人从来不会留在你身边。他们总会离你而去。他们让你心碎。”她一边说,一边从脚边捡起一只瓶子,灌了一口。
我睁大双眼,既不敢相信妈妈现在开着车还喝酒,也不敢相信很可能她从下班回家那一刻起就一直喝个不停。我把瓶子从她手里夺过来,一言不发地闻了闻瓶口。什么味道也没有,不过伏特加就是这样的。
“是水。”她轻笑起来,猛踩一脚刹车,在驻车标识前停了下来。我们差不多快到家了,只需再开几英里,转上一号公路,然后右转,就到了我们的社区。
我尝了一口,呛住了。
外婆以前给我讲过外公沉迷酒精,最后一命呜呼的事,告诫我要远离酒精。妈妈绝对从没听过那些可怕的细节。外婆把伏特加藏起来,外公却喝了她的香水。妈妈一定已经不记得她爸爸的事了。
“你喝醉了。”我吐出一句话。
“就喝了一小口。”她咯咯笑着回答。我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安全带,又凑过去确认妈妈的也扣好了。一辆车一边鸣笛一边从我们身边开过。我们开在了路的正中间。路边的树看起来越来越近,我强迫自己平稳地呼吸。妈妈努力把车打直,虽然我们离路口已经越来越近了,但她却没有减速。
“你该靠边停车。”我催促妈妈,但她还是一路向前开。我努力忍住不要尖叫出来。车祸的画面又在我的脑海中闪现。照在我脸上的车灯,一地的血——白雪上的血、我手上的血、爸爸身上的血。我抓住了方向盘,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妈妈的眼皮看起来重得几乎睁不开了。
我拍打着她的肩膀。“求你了妈妈,清醒一点呀!”我恳求着她。她缓缓地睁开眼,一脸震惊,一脚踩下刹车。转向一号公路的出口近在咫尺,而且我们还停在路中间。另一辆车猛地绕过了我们,司机竖起中指,冲我们大吼。我按下了警示灯的按钮。
“你觉得你在干什么,居然来抢方向盘?”妈妈咕哝着说,“我们差点就撞车了!”
我挂了驻车档,把钥匙从点火器上拔了下来,放得离她远远的。
“你没法开车了,妈妈。你喝醉了,不能开车!你觉得爸爸会愿意看到你这个样子吗?”
“你爸爸……以前很爱我。”
“是啊。”我一边回答,一边为她擦去脸上的眼泪。
“都是我的错。”
“你什么也没做。当时和他一起在车里的人是我,不是你。”关于那场车祸,我的记忆已经不太清晰了,但我还记得,在撞车之前我和爸爸正在争论什么,也记得他把我的手从收音机旋钮上拍了下去。我知道,全是我的错。一辆小卡车滑过路面,而我们没有看到它冲过来。我们最后撞上了一棵树。卡车司机开得太快了。爸爸看起来那么悲伤。
我很想依偎着妈妈,问问她为什么觉得她对这件事负有责任。虽然他们之间出了问题,还常常争吵,但爸爸看起来一直都很爱护妈妈。有时候我会觉得,妈妈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爸爸的爱。
我打开门,确认周围没有人后便下了车。我们停在路中间,离家只有一英里远,但我没法让她开这一英里。我打开车门扶她走到路边时,她甚至都没有反抗。我们不能在一号公路的路肩上步行。我背不动她,还得想办法挪车。就算这条小路车并不多,我们还是有可能引发交通事故。
我来回踱步,考虑着不同的解决办法。我要是能摆脱恐惧,开车回去就好了,但我的身体还因为那次经历颤抖不已。再说我也没有驾照。这周六我打算骑车去社区中心。它坐落在旧镇区,离墨西哥餐馆马里亚奇和“咖啡与咖啡杯”都很近。
“妈妈?”我回到放下妈妈的地方。
她正躺在地上。
打着鼾。
我试着搬动她的身体,但她好像已经烂醉如泥了。我没法把她丢在这里。谁知道她要是醒了,会跑到哪里去?我也没法一个人把她弄回去。我从包里拿出手机,眼泪在脸上留下一条条泪痕。
“贝卡,我知道我一直很混蛋,我很抱歉。但现在我很需要你帮帮我。”
“怎么了?”
“我妈妈喝醉了,我们现在在小路上走不了了。你知道那条路的,就在上一号公路之前。我不能开车,也没法让她走路。你能过来接我们吗?求你了。”
“我可以给我妈妈打电话,她在家里,离你那儿近一些。她最多5分钟就到。”
“不要,求求你别告诉你妈妈。我妈妈已经不正常了。我得把妈妈带回家,还得想办法把车也开回去。”
“我们会有办法的。我马上来。”
我的呼吸稍微舒缓了些,因为我知道贝卡来了,也知道她一定会想出办法的。
我在妈妈身边坐下,小心地把她的头从地上抬起来,放在我的膝盖上。她扭了扭身子:“伊万,我好想你。[1]”她小声用俄语说着她对爸爸的想念,我忍不住拨开了她脸上的几缕乱发。“是我杀了你。”她重复着这句话,随后又打起了鼾。
我一直坐着,直到听见贝卡的那辆“超级小姐”发出熟悉的鸣笛声。我转过身去,发现贝卡又往“超级小姐”身上贴了几张贴纸。贝卡16岁的时候,得到了这辆在她家代代相传的古董车。接手后,她还给它起了个名字。
她说我们会想出办法的,我猜她也确实想到了。
她的办法是搬救兵,人高马大、肩膀厚实,而且性感得一塌糊涂的:东尼奥。他绝对不是现在我想见的人。
注释:
[1]原文为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