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是从哪开始的?我为什么会参与这个计划?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可能是从今天开始的,可能是三个月之前,也可能是在更久之前。我不知道。
这是我四年来念的第四所学校。自从爸爸死了,我们就一直不停地搬家。妈妈好像无法忍受长时间地待在同一个地方。每当我们刚刚安顿收拾好,妈妈就又开始打包行李,准备搬到另一个地方。而我从不收拾、从不安顿、从不在任何地方扎根。我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在房间里挂起我的吊椅,它让我有家的感觉。
一直搬家也让我很难交到朋友。一旦人们发现我带着助听器,交朋友就更难了。我讲话的声音比以前清晰了些,但有时还是会口齿不清。我要很努力才能听清别人讲话,才能让别人听懂我在说什么。这也是妈妈烦恼的。我并没有努力去尝试交朋友。有时候人们是会尝试着表达一丁点善意,但我往往听不到,就很少有人会去试第二次。
对我来说,在学校里游离边缘比积极参与更容易些。离开马奇的时候,我大概九岁。爸爸刚刚去世,我转去了海湾公立学校读书。在那里,我午餐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里。住在布雷德伍德的时候,午饭时间我总是看别人跳绳。学年结束的时候我明白了双绳跳、双飞跳和花式跳绳的区别。威利学校有个老师很是热情,他在午饭时间组织艺术俱乐部,我总是坐在角落里看。尽管画画并不能拯救我,但我现在已经知道了关于炭笔、阴影还有水彩画的一切。
可是这所学校不一样。我是说,首先,这是一所中学,它要更大一些。这里的人很多,更不容易被注意到。
我一开始在庭院一个角落里的位置吃午饭。我一直独来独往,但是大约一周之后,沙丽丽和其他人总是坐到这边来。一开始,她们基本只会相互交流。我很高兴自己被无视,而她们也一直旁若无人。可是沙丽丽喜欢挑事,有一天,她把矛头指向了我。
“嘿,聋丫头,”她说,“你听得到吗?”她离我大概两米,但她下巴直冲着我,让我觉得只有十厘米远。她的眼神看起来很刻薄。
我停止咀嚼鸡蛋生菜三明治,看着她染成金色的头发、破损的黑色的指甲和黑色战靴。她很高很壮,看起来很有破坏力。
“我听得到,”我说,努力压下恐惧,试图表现得冷静。
“你话不多,”她说,“是因为你蠢呢,还是因为你是个怪胎?”在说“怪胎”这两个字的时候,她用手指比了一个引号。蒂拉和瑞伊咯咯笑起来。她们似乎觉得沙丽丽说什么都很好笑。
会发生什么?我感觉要失控了,几乎要紧张得团团转。
“我不这么觉得,”我说。“我很正常。”
“你们听到了吗?”她对她的朋友们说,“她不这么觉得。她觉得自己很正常。”
“正常”也加了引号。
“是我允许你坐在这里的,聋丫头。说谢谢。”
我看着她的脸。尽管她的嘴上还挂着嘲笑,但她的眼睛看起来不那么有攻击性了。我不再慌乱。今天还不是我的死期。我没有说谢谢,而是打了个“谢谢”的手势,很慢很刻意,然后继续吃我的三明治。我这个聋丫头就和沙丽丽休战了。
一开始事情很简单。我和她们一起吃午饭,听她们讲话,保持沉默。但是沙丽丽喜欢控制她周围的所有人,所以不久之后我就开始给她跑腿。
“聋丫头——去食堂给我买一份奶昔,钱在这里。”
“聋丫头——给我买个派做午饭,要培根和奶酪。再来个香肠卷,还有低糖可乐,我要减肥。”
我并不习惯于别人这样对我说话。但是遵命要比反抗来得容易,所以我就去做了。我给沙丽丽买三明治和“健康的”饮料,帮她交作业,把她落在图书馆的书带回来。
这种感觉很像是有了一个朋友。我已经几年没有过朋友了,我很怀念这种感觉。第一次,有人需要我。而有一天,觉得她一定是已经习惯了我的存在,以至于会为我出头。
当时我正带着沙拉卷从餐厅回我们的座位,路上碰见了安吉拉·史密斯。她是数学课上的“小公主”之一。她涂睫毛,画眼影,还把裙子的边卷起来,好让裙子更短。她趾高气昂地走在学校里,仿佛是这里的主人。以前她和我没打过什么交道。但是这天,她大概是觉得好玩,打算在必经之路上伸脚把我绊倒。
情况是这样的:我走得很慢,看到了她的脚,但是来不及停下了。我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绊倒,失去平衡倒向水泥地,手上还抓着那个三明治。这可能是我人生最丢脸的一个跟头。我缓慢的步伐被打断,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我先是感受到了手肘的刺痛,然后是膝盖上湿乎乎的血。令人惊讶的是,三明治却完好无损。但是当我环顾四周想要搞清楚状况的时候,它从我手里掉了下来,面包和沙拉洒满了水泥地。
“哦,”安吉拉用她的大眼睛四处打量,公主帮的其他人捂嘴偷笑起来。“噢,你得小心点呀!”她对我说,“小——心!”她说这个词的时候声音有平时的两倍大,故意拖得长长的,“看来你不仅聋,而且瞎。”
公主们又咯咯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她们觉得满地的生菜和胡萝卜非常的好笑。
仿佛还嫌这一切都不够糟似的,我突然看到戏剧课上的利亚姆·科斯塔向我走来,看起来他像是要扶我起来。突然我感到眼睛一阵刺痛,想要流泪,脸也刷的一下红了。这真是太耻辱了。
我满脸是泪地坐在地上,世界在崩塌,让我窒息。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沙丽丽的大嗓门。
“笑你自己吧,你这傻瓜,”她冲安吉拉吼道,“我看到你把脚伸出来了,你这小家子气的白痴。”
安吉拉对她的朋友们做了个鬼脸,上前一步。“关你什么事?”她说,“不好意思——你叫什么来着?”但她其实并没有想得到回答。她肯定觉得自己非常勇敢,因为不是谁都敢惹沙丽丽的。她继续说:“不管怎么说,她一点都不酷。她到底有什么毛病?总是一副凄惨相,偶尔笑一下会死吗?”
“你再笑一下我就让你死,”沙丽丽说着上前一步紧逼安吉拉,安吉拉退后一步,甩了一下头发。
“随便你,”她说着翻白眼走开了。
我看着沙丽丽。谢天谢地,利亚姆·科斯塔好像走开了。气压变得正常,我一下子又能够呼吸了。我爬起来,看看扭到的脚踝怎么样了。我可以走,但是脚踝有点痛,膝盖也不再流血了。
“嗯,谢了?”我说。
“没事,”她说。我一瘸一拐地跟着她回到我们的座位。“忘了那块三明治吧。”她对蒂拉和瑞伊说。然后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我说:“我应该让安吉拉把它捡起来吃掉,那肯定会很好笑。”
我给了她一个胆怯的微笑。
“不过,”沙丽丽看起来若有所思,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这样的表情。
“你为什么总是这副凄惨样?是有人死了吗?”
她的话在我脑海中回响。我的心脏猛地沉了一下。我脸红了,一阵战栗从我脚底传来,一直到肩膀。泪水又开始让我眼睛酸痛,就在这时她突然说:“哈,就像我在乎似的,哈哈。”
她用一种愚蠢的腔调,皱着脸说:“噢,来吧,告诉我你的感受,噢,我真难受,我好想哭……”
我低下头,转过身去。我听见她和别人咯咯笑起来,但我不能回头。我还没法控制自己。我早该知道她才不会想要认真交谈的。
沙丽丽想要什么?这是个好问题。我觉得她主要是想得到关注。她最喜欢的话题之一就是:“等我出名了,你们看吧。我要让那些蠢货们好看,让他们知道我多厉害。”她的语气总是很愤怒,而瑞伊和蒂拉则在一旁点头同意。她总是喜欢说:看我。从她的绿指甲到她染的黑头发和鼻环。这一切都是坏女孩沙丽丽的经典标志,显示着她“不要和我乱来”的气场。至少这能抓住别人眼球,让别人注意不到我。
我有些惊讶她竟然去参加了戏剧的选角。我不觉得她会喜欢戏剧,但说不定她是把这看作给简历添彩的一笔。
学校每年会上演两出大戏,一场低年级的,一场高年级的。都是芙瑞莎老师做导演。去年,低年级演了《音乐之声》。今年要演一个叫《秘密花园》的剧。有人告诉我这是根据一本书改编的,可我从来没读过。大概我读的书并不多。
总之,第二学期最后一周的午饭时间有试镜。想要参加的人可以提前一周在芙瑞莎老师那里拿到剧本进行准备,试镜时在舞台上朗读剧本。这部剧的主角叫玛丽,开场时她脾气有些暴躁。后来她找到了一个花园,变得快乐起来。有两个男生角色——迪肯和柯林。其中一个人很好,另外一个阴沉又刻薄。我记得最终他们好像都成了玛丽的朋友。还有一些配角,比如管家,女仆,还有一些老家伙。就是这样一部戏。
沙丽丽当然是想做主角。她想演玛丽,还把我们全都拖去看她的试镜。我坐在那儿,浑身不舒服地看着她把芙瑞莎老师给的优美台词毁得一塌糊涂。试镜的结果要到假期结束后第一个礼拜才出来,芙瑞莎老师前一天贴出的名单没有她的名字,对此我毫不意外。
不幸的是,沙丽丽对这个消息很不能接受。
“芙瑞莎是个蠢货,”她生气地说。“她偏心。我不信我竟然没选上。怎么会选安吉拉·史密斯?她就是条狗。”
我不会把安吉拉称为狗。硬要说的话,她更像是个杂种。她的一切都很完美,并且一直在变得更优秀——但是却带着邪恶的色彩。她的课外生活丰富多彩,什么事都插了一脚:她参与了学生会、环保组织、健康餐厅咨询委员会、攀岩俱乐部、摄影小组、还有唱诗班。她好像还跳舞,并且在当地动物园做志愿者——大概是驯养短吻鳄——还在上缝纫的课程。戏剧对她来说只是锦上添花。
蒂拉和瑞伊在尽力安抚沙丽丽。“不就是个愚蠢的剧嘛,”蒂拉说,“你这么在意干什么?”
“是的,你超级棒,芙瑞莎的剧配不上你。她不知道她错过了多好的演员,”瑞伊双手叉腰,“老师总是很偏心。没什么公平可言。”
“我真的受够了不受老师待见了,”沙丽丽说,她看起来很刻薄,“我受够了不被人尊重。我要让他们也尝尝这滋味。没人为我着想。我比他们都要好。看不出来的都没长脑子。他们该付出代价了。”
我觉得有点不舒服,没有参与。我低下头,盯着书包上的拉链。拉链不全拉开很难把所有的课本都放进去,所以我就没有再仔细听接下来的对话。沙丽丽、瑞伊和蒂拉把头凑在一起。现在回过头想,她们大概是在谋划报复。上课铃响的时候,我以为沙丽丽的愤怒应该已经平息了。
但是并没有。
她即将展开报复。
看到沙丽丽和其他人午饭时间还带着棒球棒的时候,我就该猜到她们打算做什么。她们不可能一夜之间变成运动的狂热爱好者,我之前从未见过她们玩过球或是跑步,除非被逼无奈。
她们囫囵吞下午饭,然后靠在一起叽叽喳喳。
“走吧,”沙丽丽说,“你们知道要做什么。”
瑞伊看着我:“她也来吗?”她用头指指我,向沙丽丽示意。
我眼中带着疑问,抬起头看她们。我仍然搞不清楚状况。但是沙丽丽的脸上也什么都看出不来。她的眼睛一闪,看起来强大又刻薄。
“我们谋划的时候她也在场,不是吗?”她直直看向我,“你也要来,聋丫头。”她满意地扬起嘴角。“让我们一起来干一场。”
她大步走在前面。恍惚中,我发现自己站了起来,跟在了她们后面。我想我应该停下来,但是我在梦游,被人牵着鼻子走。我不了解情况,也不想去问。
戏剧教室是操场后一个可拆卸的双层板房,在大家吃午饭的地方看不到它,要走两分钟才能到。沙丽丽、瑞伊和蒂拉自信地走着,不怕任何人的阻拦。我跟在后面,就像个没有感情没有思想的僵尸。我的手指像铅块一样沉沉地挂在手臂上。我仅有的感受就是一丝害怕,可我已经没法阻止这一切了。
等我们到那儿的时候,门没有锁,教室很空。我们走了进去。屋子里弥漫着纸张、家具油漆和工业胶水的味道——这种胶水会在手指上留下薄膜,无聊的时候撕这种薄膜是很好的消遣。剧组已经在为这出戏制作道具了,一个巨大复杂的头饰,涂成了红色。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一下子想到了日落之后那瞬间惊人炽烈的红色。头饰上用胶水粘上了闪闪发光的石头,大概有上百个,假装是宝石的。尽管并不清楚,但我猜这是剧目里公主的头饰。芙瑞莎老师也有帮忙。在一起工作的时候,她曾对我微笑。可我感到尴尬,深深地把头埋了下去。不过我记得她的长相。
而现在,我们在她的教室里。我靠墙站着,紧张地环顾四周。她们想做什么?我仍然不知道她们的打算。
随即事情就发生了。只一瞬间,房间里就变得一片混乱。这三个女孩开始疯了一般地搞破坏。沙丽丽拿起她的球棒砸向白板,那声巨响穿透了我的助听器。瑞伊和蒂拉紧跟其后,又砸又摔,破坏着她们周围的一切。我惊呆了。我的脸开始变红,手指僵硬。女孩们似乎越砸越疯。沙丽丽尖声叫喊着,带着一种诡异的兴奋。
我的呼吸开始加快,我从未如此喘不上气。我想要就此晕倒,不省人事,或是逃开,随便做什么,只是不要待在这里。但我仿佛被粘在了墙上,我的身体不听使唤,就好像有人把我钉在了这里。我无能为力。
我看着教室的另一头,突然我又能动了。我在课桌后面看到了那个头饰。跟我上次见到的时候相比,它几乎要完成了。我的腿又有了知觉,极力地跑到教室那头,每次吸气都带着喘息。我仿佛看到了芙瑞莎老师看到它毁了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我仿佛知道了该做什么,我将它推到桌子下面藏起来,不让那三个发疯的女孩看到。
我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我困惑而又眩晕,脑袋因为慌张和疑惑而嗡嗡作响。
这太糟糕了,我想。我该怎么脱身?
下一秒,我看到芙瑞莎老师出现在门口,脸上的愤怒已趋白热化。我有了答案。
“姑娘们!”她的声音坚定有力,非常愤怒,“住手!你们在做什么?”我的回答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我在干什么?我完全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