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种隐身的本领。
我坐在自己房间的吊椅上,拿出助听器,慢慢摇晃着。我缓缓闭上眼睛,开始溶解,直到空无一物。我并不存在,没人能看到我。
隐身后,这一天都会好过得多。一旦隐身,我就不用想到父亲,还有他的那些破事。一旦隐身,痛苦、悲伤和恐惧都会远去。我不再有感觉,麻木而沉静。
我在家时就一直这样,一连几个小时都坐在椅子上。这能帮我在学校,或跟妈妈出去的时候也保持隐身。我知道要怎样走路才不会有人看到我。我可以一整天坐在角落里,没人注意。没人会和我说话。我已学会摆出一副姿态,来声明自己不想呆在这儿,其他人哪远滚哪。这并不难:交叉双臂,向前倾身,垂下眼睛,看向别处。
在家里,在厨房里,只有我和妈妈在一起时,我也会选择隐身。她总想聊点什么,可我不愿回话——除非是为了早饭吃什么。玉米片还是维他麦?还有牛奶吗?就这些。
“别跟任何人提你的困难,杰兹。”这句话妈妈跟我说了太多遍,已经成为我的行为准则。“别人不会关心你的,他们只会抛弃你。”我不想让妈妈离开我,所以我不让自己有感觉——这样就不会找人倾诉了。我想,要是我开始找人倾诉,那可就停不下来了。比起来还是变得麻木容易些。这就没什么问题了。
其实我讨厌这样,讨厌在她问我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之类的时候给出敷衍糟糕的答案。可要是我说得多些,妈妈就会一直问下去,之后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大概最后就只能被迫去交流,去感受。
我的作为让妈妈很生气。每次的嗯嗯喏喏后,我都能看到她的脸拧成一团,比平时扭曲多了。她抛出问题,想提些建议。我知道她是好心,可我就是不知道要怎么应付关心我的人。我害怕被看见,害怕做事情,害怕又一次失去爱我的人。我宁可无所事事,随波逐流。
但现在我可不能装作没事。我正和妈妈一起坐在校长办公室外面。我看见她后背绷得笔直,知道她很难过。我闭上眼,不想再看到恶心的草绿色地毯。这间候客室里的一切都很丑陋,而且冰冷,冷得和室外一样。污浊的空气混杂着腐朽木板的味道,直冲入我的鼻子。
妈妈戳了戳我的肋骨。她平常就这么引起我的注意。要不是她指甲太长,这种方式还不算太坏。我又睁开了眼。
我一睁眼就从百叶窗的间隙中望见了沙丽丽。她看上去和平常一样目中无人,拍着椅子,装作不看费罗斯先生。我想知道对世上每个人都漠不关心是什么滋味,于是我学着沙丽丽的样子,挺直脊背,拉后肩膀,撅起嘴来。可几秒钟之后我就累了,缩回了惯常的姿势。
蒂拉和瑞伊之前就进去过了。她们溜出屋子奔回教室的时候,我瞧见她们脸色苍白,泪流满面,阴郁愤懑。蒂拉的面颊抽搐着,瑞伊的眼泪滴过下唇。不过我倒怀疑这一切并不会持续多久。她们可能十五分钟后就会哈哈大笑,因为这事让她们成功翘掉了两节数学课。她们只是沙丽丽的跟班,并不在乎发生了什么。不过她们确实搞了破坏,应该会受到惩罚。
我看了一眼妈妈,正好对上了她的眼神。我震惊于她脸上的痛苦。我想握紧她的手,想给她打手语,告诉她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想跟她说我很抱歉。就让时光倒转,一切都重新来过。可是重新来过,意味着要再经历一遍过去的一切——爸爸的死,他的葬礼,妈妈日复一日的痛哭,搬家,不断地搬家。还有种种一切。不能这样,我承受不来。我只是低下头,闭上眼,在椅子上慢慢摇晃着。我想要隐身,尤其是对我自己。
在听到门把手的响声前,我就感到开门的一阵冷风。沙丽丽狂怒地迈出了办公室。她就像是新闻上的飓风:来时气势汹汹,人们议论纷纷;走时留下一地残渣废墟。我不敢抬眼看她。我依然不敢相信她做了那些事,实现了她疯狂的复仇计划。我更没法相信自己竟也参与其中。
“杰兹明!”
费罗斯先生站在走廊里。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注意到,他米黄色的衬衫和棕色的领带正配办公室门的颜色。他把卫衣系在肩膀上,看起来是想学着美国青少年电影里的样,看起来时髦点。
“杰兹明!”
他又报了一次我的名字。这次他的声音活像在我背后炸响,我本能地调了调助听器。
“轮到你了。”他看向妈妈,“很感谢您能来,康福德夫人。我很抱歉打扰了您的工作。”
我能看到妈妈有多么忧心忡忡。我想,要是我因为女儿损坏公物而不得不抛下工作赶去学校,我应该也会这么担心。我从妈妈的脸上看到的还有难堪。这份难堪藏在她的嘴角,藏在她环抱的双肩——那是她自卫的姿势。我不能怪她。“别告诉别人你的困难,杰兹。”她告诉过我,“更别让他们看到。”可现在她的朋友都知道她的女儿是个捣蛋鬼。她还不得不因为我干的好事而听校长一顿训,因为她没履行好母亲的职责。
我干的好事——这就是现在问题的症结所在了。
我站起来的时候,双腿仿佛已不属于自己,只是被迫挪动。我跟着妈妈走进费罗斯先生的办公室,他正坐在一张宽大的木桌后面,桌子大到显得房间重心不稳。我担心一切会不会突然翻倒,就像站在一条小船边上,突然就翻了船。妈妈选了屋子左侧的一把直背椅坐下,头上是一幅裱框画,画中是一条河。我望着它,忘了我在哪,只想让意识随波漂流。直到妈妈抓住我的手腕,拉我坐在她旁边。
她示意我集中精神。我照做了,为时大概一分钟吧。随后我发现芙瑞沙老师站在屋内另一侧。我不敢看她,因为我害怕她会怎么看我。我低下头,装作不管费罗斯先生在跟妈妈说什么,不管他在告诉妈妈我本该做什么。
“康福德夫人,我们再次由衷地抱歉让您赶过来。然而,杰兹明确实牵涉进了一起严重的事故,这场事故严重破坏了戏剧教室里的公物。”他向芙瑞沙老师点点头,“您也许已经知道了,芙瑞沙老师主管戏剧部。是她发现了女孩子们正在戏剧教室里‘搞破坏’——我猜她们会这么形容自己的作为。”
费罗斯先生靠在椅背上,他那条乏味的领带垂在右胸,呆愣愣地露出一排纽扣。他深呼吸的时候,一根长长的鼻毛伸出鼻孔,随着他的呼吸而颤动着,之后我又注意到他的耳毛。
我摩挲着椅子边缘,金属的质感抵在手指上,比想象中更冷。总有什么事能让我好好地开小差,不让那些话在我脑子里越堆越多。
“……所以确实造成了相当的损坏。”校长大人对妈妈说道,“按照学校的规定,损坏学校公务的惩罚是停课查看。我知道杰兹明刚到学校,也知道您家里的情况……”
我能感到妈妈的后背更僵硬了,但费罗斯先生似乎并未发觉。
他继续道:“但我恐怕规定就是规定。老实说,要是杰兹明不和其他人一样受罚,我也不好交代。她们每个人都要停课整整三周。”
停课三周,太棒了。我感觉像是被一本书迎面砸中。妈妈在座位上流下泪来。我没想到她会把这事看这么严重。要是她知道事实就好了。可我现在不想解释,也根本没人会相信我,尤其是芙瑞沙老师。
芙瑞沙老师。我偷瞄了一眼,想看看她怎么样,脸色是不是和其他人一样难看。毕竟,是她的教室毁得一团糟,沙丽丽弄坏的也是她的道具。要换了我,也会大发雷霆的。
出乎意料的是,芙瑞沙老师看上去很平静——包容,善良而平静。
“费罗斯先生,”她说,“我明白这件事违反了秩序。我有个主意,既不违规定,又能帮到杰兹明,可以打扰一分钟吗?”
我看着他们俩走出办公室,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妈妈看上去也和我一样困惑。她对我打手语:你真的干了这些事?为什么?我只是把头陷入臂弯。
“我不知道,”我悄悄地说,“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一切就这么发生了,我想到,我一向什么事都不参与,但这次或许我真这么做了。
我望着她,知道自己已经抗拒了她太长时间。我从未奢望她会相信我,但我打心眼儿里不希望她难过。
“我很抱歉。”我喃喃自语,并不认为她能听到。
门吱嘎响了,我们抬头看去,费罗斯先生和芙瑞沙老师回来了,他们依然一脸严肃。芙瑞沙老师还是很平静,费罗斯先生的脸色似乎比刚才好看了些。这次他没坐在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后面,而是直接靠在一旁。
“康福德夫人,杰兹明,芙瑞沙老师又告诉我了些今天在教室里发生的事。”他开了口,直直盯着我。他的鼻毛仍旧让我分心。我试着避开他的眼神。
“似乎在整场事故中,你的所作所为没有其他人那么严重。”他观察着我的反应,但我没有反应,就那么呆着。
“据芙瑞沙老师所说,在保护几件对戏剧排演至关重要的物品上,你显然起到了正面作用。”他整句话以升调结尾,仿若一个问号,“你挽救了一批戏剧道具,是吗?”
我什么都没干,只是等着。我不知道怎么回应,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叉着手。我想他不会高兴我对这些话的反应。“我并没原谅你。”他说,“只是你还年轻,所以我准备给你第二次机会。”
突然间,屋子里每个人都瞪着我——费罗斯先生一直都在;妈妈转过身来朝着我;芙瑞沙老师在角落里望着我。她平静而沉稳。无形的压力堆在我身上,难以忍受。我讨厌每个人都看着我。我想隐身,但现在妈妈正扬起眉毛看着我。
她问:“这是真的吗?你有没有把全部真相都告诉我们?”我能听出她有多么紧张。
思考太困难了。我呼吸急促,感到慌张——甚至是恶心。来啊。我想。慢慢熬吧。打死我都不会解释的。
“我想还是听杰兹明自己说好些。”费罗斯先生补到,“你要不要告诉我们都发生了什么?”
棒极了,他们真想要我自己解释。
我张开嘴,却什么都没有说。我张阖着嘴,就像鱼缸中眺望外面的金鱼。
“杰兹明,只有你愿意和我们交流,我们才能帮你。”芙瑞沙老师朝我微笑,和蔼而友善,就像爸爸以前常有的那种微笑,那时一切都还没变得这么糟糕。我的双手放松了些,身子也不再晃了。
“这很难解释。”我环顾四周,寻求帮助,但他们还都望着我。妈妈开始变得不耐烦,咬着嘴唇。她在受够了或茫然无措的时候总这么做。
“加油,杰兹。”她说,“就告诉老师都发生了什么。”
“慢慢来,杰兹。”芙瑞沙老师鼓励我。她的声音清澈而自信,每个词我都听得一清二楚。“我知道你能办到。”
我望着她的脸——和善而有力——深呼了一口气。
“我想是因为戏剧预选吧——上学期的事了。昨天演员表什么的都出来了,沙丽丽很生气,她拼命准备去试镜,却没入选。我不知道……她真的很恨你。”我一脸抱歉的表情,告诉芙瑞沙老师竟然有人讨厌她真是太糟了。
“她想要报复你,所以打算毁掉你的教室。蒂拉和瑞伊,她们都是故意的。我并不是要撇清关系,但说实话,我真没想这么做。”我又低下头去,“我和她们一起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费罗斯先生若有所思地望着我,领带又垂在胸口中间。跟他们说这些让我心力交瘁,都没工夫去关心他的鼻毛了。
他的声音非常严肃:“杰兹明,我需要问你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你也在教室里搞破坏了吗?”
“没有。”我答得很轻。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你得说实话。”他站直身子,离开桌边,双手插着口袋,“你是否试着保护一些道具?”
我踢着椅腿,感到自己脸上一片煞白。回答这个问题花上了我所有的力气。
“我想是的。”
室内的气氛轻松了下来。费罗斯先生的肩膀也放低了三寸。妈妈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吹动了我的头发。
“杰兹明。”现在是芙瑞沙老师说话了,“我想你欠我们一个解释。你得告诉我们你为什么跟着去了。一切都是从哪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