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赶去厨房看看酒席准备得怎么样了,一会儿就回来,帮你戴上面纱。我保证。”妈妈在门边踌躇了一下,慈爱地注视着自己的女儿,眼中因突如其来的情绪而闪着盈盈泪光,“噢,宝贝儿,你就要成为一个漂亮的新娘了。”
萨瓦娜·朗福特看着母亲关上门而后匆匆离去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她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以免在那精致的双层金银丝花边蕾丝婚纱上留下褶皱。环顾四周,她已在这房间里度过了十九年的时光,这里庇佑了过往的她和她曾有的全部梦想。
浅绿的床罩奢华而柔软,与之配套的窗帘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恰如其分地照耀进来。白色的书架上摆满了像她这样年纪的少女应当读的古典小说,围绕着她的一切都干净整齐而纯洁。这是间处在完美住宅中的完美居室,而她在其中感受着完美的世界,度过了她完美的年少时光。
现在,人生的下一篇章即将在她面前展开。她即将参加一个完美的婚礼,嫁给一个完美的男人。
大家都认为丹尼尔·沃尔什三世是个完美的男人。人人都说丹尼亲切体贴又绅士。不仅如此,沃森快易店的店主艾达太太还坚定不移地声称丹尼是郡里最帅气的小伙子。萨瓦娜的父亲更是不止一次吹嘘丹尼从法学院毕业进入律师界后必能赚上大钱。毋庸置疑,所有人都认为丹尼·沃尔什是镇上女人最理想的结婚人选。
萨瓦娜高高托着下巴,盯着天花板。“所以我到底怎么了?”她喃喃。她知道丹尼是完美的,否则她也不会这样全身心地去爱他。她从未见过哪个男人能像他这样美好。
可既是如此,当她即将与梦中的白马王子携手人生新旅程时,为何会如此满腹疑虑,惴惴不安?为什么在这个本该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里,她却如乌云压顶般心事重重?
这团乌云已经在她头顶上盘桓整整两周了,她无法对此视而不见。
她站起身,在房间来来回回地踱步,十指紧紧纠缠着,并不断焦灼地变换姿势。“这是焦虑,”她大声而坚定地自说自话,“这只是婚前焦虑而已。别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萨瓦娜一只手握拳捂住胸口,强迫自己不去管因不安而微微抽搐的腹部,也不去想满脑子的苦恼疑虑。
“我回来了。”萨瓦娜的母亲又急匆匆进了房间,走到她面前用手抚着胸喘气。“噢,天。我得缓缓,好好喘口气。”
萨瓦娜看见母亲后,嘴角扬起一丝温柔的微笑,说道:“我知道你为了这个美好的日子忙坏了,妈妈。”
对她母亲来说,这样事无巨细地操劳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每个生日都有特别的惊喜,每次假期都精细的安排,朗福特夫人尽心尽力地为她的丈夫和唯一的孩子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得尽善尽美。
萨瓦娜的母亲挥了挥手表示这些其实并不算什么。“这就是当妈的意义啊,宝贝儿。好了,过来,坐这儿。”她轻轻拍了拍镜子前的椅垫,在女儿坐下后又为她整了整礼服,让裙子看上去更加蓬松。
“你真该见见丹尼。”母亲的蓝眼睛闪着光亮。“他穿着礼服真是英俊极了。黑色的西服很衬他的肤色。”她一面用手梳理着萨瓦娜金色卷翘的头发,一面说道,“你的朋友们不能来参加婚礼实在是太可惜了。”
“玛吉和莎伦两周前就去了学校,”萨瓦娜想到她的朋友如今已在祖国的另一边,不禁有些难过,“乔西正好在制药公司申请到了实习。事情都还没安顿好,让她们再飞回来太不方便了。”
朗福特夫人看着女儿的反应,调皮地挑了挑眉,“如果她们见到丹尼今天的样子,肯定会晕厥的。”
萨瓦娜大笑,“晕厥?妈妈,已经没有人说‘晕厥’这个词啦。”
“噢,反正都是一个意思,”妈妈嘴角弯出一道活泼的微笑,“他们只是换了个说法。”
萨瓦娜觉得她母亲八成是对的。如果她的闺蜜们坐在下面,看见穿着礼服的丹尼,十有八九会被帅晕过去。不过话说回来,自从他第一次向萨瓦娜示好之后,不管丹尼穿什么,她那群闺蜜只要一见到他就理智全无。玛吉总是立刻里三层外三层地脸红起来,莎伦则会一直痴汉般咯咯咯地笑个不停。而乔西总是眼放绿光地妒忌萨瓦娜和一个“大学男人”搞上了。
而如今这些与她一同毕业的朋友们却奔向了全国各地,在大学和企业中为前途而奋斗。一丝愁绪悄然爬上她的眉梢,那团已经盘旋了很久的乌云再掀波澜,变得比以往更加厚重,更加有压迫感。
“噢,我忘了说了。刚刚我在楼下的时候丹尼的父母到了。”萨瓦娜的母亲一边温柔地抖开纤细精致的面纱,一边说道:“他们现在和你父亲在一起。我从来没见丹尼尔和苏珊这么开心过。你爸爸在那边忙前忙后地,脸上也笑开了花。”
她看着母亲为自己系上轻薄的法式白色蕾丝面纱,觉得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了。她感觉自己与丹尼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是被别人的看法支配着的。她的朋友、父母、丹尼的家人、甚至于丹尼自己都觉得他们两人是天赐良缘,而对于这一切,自己也从未觉得有何不妥。可为何此时,她却觉得这个想法是如此令人恐惧不安呢?
朗福特夫人为她戴好僵硬的绸缎头戴,并用别针将它牢牢固定住。
“你以后肯定是个好妻子,”她说,“你爸爸和我已经等不及要做外公外婆了。”
但萨瓦娜却有些心不在焉,她正在努力厘清此刻自己脑海中翻腾的情绪。
丹尼的关心和注目总让她心跳加速,让她觉得自己是特别的。她会因他的触碰而兴奋,因他的亲吻而颤抖。在他的身边,她总觉得被保护,有安全感。丹尼,让她感觉就如同在家里在父母身边一般安全。
朗福特夫人如有读心术一般宽慰她道:“今天之后,你就不会有顾虑了。”她继续絮絮叨叨,并没有注意到萨瓦娜的沉默。“作为一名律师的妻子,你的未来也就安定下来了。我简直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和你父亲一直以来都是这么为你打算的。”
这些话语回荡在她脑中,让萨瓦娜感到有些晕眩。她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的整个人生都是被安排好的。就连生活中最微不足道的方方面面也都是由那些“爱她的人”计划好的。她总是被庇护、被小心地与外面的世界隔离起来,被确保是百分百安全的。她从未遇上过任何不快,从未独自面对过任何问题。
萨瓦娜搜肠刮肚地试图在她过去的十九年时光里找出哪怕一次是由她自己面对困境、化解障碍的经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一次都没有。
“妈妈……”萨瓦娜的语调有些焦躁,也有些生硬,“我做不到。”
朗福特夫人依旧整理着头饰,慈爱地问道:“做不到什么,宝贝?”
“我不能嫁给丹尼。”
“你当然可以。”朗福特夫人继续别着精致的面纱,直到萨瓦娜长久的沉默让她感觉有些不对劲,她才抬头看向女儿。仔细研究了女儿的表情后,她一定是读出了萨瓦娜脸上的惊惶,于是立马转变了语调直接问道:“什么叫你不能嫁给丹尼?”
萨瓦娜紧紧闭上了眼睛。“我也不知道我想表达什么,这种感觉说不出来。我感觉到了,但不确定那是什么。”她朝母亲看去,眼中满是渴望理解的恳求,“我感觉有点不对劲。”
“别犯傻了,”母亲斥责道,“你爱丹尼。”
萨瓦娜扭过头去面对母亲,“我当然爱他。他那么出色。”
“的确如此。”母亲附和道,声音一下轻松起来,“并且他会好好照顾你。这正是我和你父亲所希望的,也是所有人对你的期望,萨瓦娜。”
但那是她对自己的期望吗?是希望有个人照料她的余生?这个疑问在萨瓦娜的脑海中翻腾,她讶异地发现泪水已然涌上眼眶。
她与丹尼成婚,是否只是满足了所有旁人对她的期待?她要是嫁给了丹尼尔,她还能知道她,萨瓦娜·朗福特,凭借一己之力能做些什么吗?她还有机会去应对外面世界的挑战吗?
我是谁?萨瓦娜疑惑着。我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这些问题直达心底,让她受到了莫大的震撼。她以前从未这样直面过自己的内心。
也许她无法回答在脑海中翻腾的任何一个问题,但她知道,如果她嫁给丹尼,就连思考这些问题的机会也失去了。
下了决心,她立马伸手去摘头巾上的别针。
“萨瓦娜,住手。”母亲呵斥道。
她们两人对峙着,一方试图从自己头上摘下别针,另一方则努力将别针夺过来别回原处,看上去有些滑稽。然而这其实一点也不好笑,甚至都要将萨万娜推向歇斯底里的边缘了。
“妈妈!”厌倦了这样无意义的争斗,萨瓦娜猛地站了起来,力道大得掀翻了椅子。
朗福特夫人训斥道:“别做傻事了,萨瓦娜。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婚礼前的紧张罢了。”她弯下腰捡起掉落的别针,“结婚前,害怕的一般都是新郎。”
“这婚我不能结。”萨瓦娜用坚定的眼神证明了她并非在说笑。
朗福特夫人站起来,双手叉腰。“牧师已经到了,客人们也都来了,每个人都在等待新娘入场。”她扬起了头。“而新娘就是你,萨瓦娜。”
萨瓦娜咽了咽口水,稍稍抬起了下巴。“我得和丹尼谈谈。”
朗福特夫人紧紧抿着双唇,嘴唇在薄薄的口红下已经变得苍白。就这样紧张对峙了好一阵,她终于妥协道:“好吧,我去找他来。希望他能让你回心转意。”
门紧紧地合上,留下萨瓦娜一人与满腹的焦虑和疑问独处。她不知道自己该对丹尼说些什么,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感受。连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又怎能让丹尼感同身受呢?
恐惧和困惑撕扯着她,让她如坠冰窖。她将脸埋在双手之中。“你在发什么神经?”她喃喃。
温柔的敲门声响起。“萨瓦娜?”
丹尼深沉浑厚的声音让她感到身体里穿过一股熟悉的暖流。
“丹尼!”开门的瞬间,她急切的低语几乎被哽咽的抽泣打断。
她在见到他的一瞬间冷静了下来,沉醉在了他一直给予的扶持与安全感之中。他嘴角的微笑给了她勇气,因此她也鼓起勇气以微笑回报丹尼尔。
“你今天真美。”丹尼尔说,“不是有很多迷信的说法么,你确定婚礼之前我来见你没关系?”
他打趣的语气让萨瓦娜意识到他并没有发觉自己的异样。也许不让他知道自己内心的情感波动会更好些。她需要做的是条理清晰地向他说明自己内心混乱的想法。这其中的矛盾简直要把她逗笑了,她赶紧深吸了一口气。
“丹尼,”她开口。她知道自己将要说出什么,以至于念出他的名字都让她感到难过,“恐怕我不能与你结婚。”
他拉过她的双手,牢牢攥在自己掌心。他肌肤的温度让人颤抖,让她不由得想抛开一切只沉溺在他结实可靠的怀抱中。不行,她的大脑在尖叫。至少现在还不行。
“萨瓦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看,等我们……”
她摇摇头,丹尼尔也就没再继续说下去。她将双手从他的手掌中抽出,往后退了退。一碰触到他,她就无法冷静思考。
“你不懂,”她说,“我害怕。”
“我知道。”
她看到丹尼深邃的眼睛里满是怜悯与爱意。
天,为什么我不能正确表达我的想法?“害怕”并不是她想说的词。她焦虑不已,腹部微微痉挛,仿佛有人在慢慢地搅动她的胃。
“听着,”丹尼尔宽慰道,“我会下楼告诉大家我们还需要一些时间。”然后他走过来温柔地圈住她的手肘。“一个小时怎么样?这样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坐下来谈谈了,”他轻声笑了笑,“也有时间让你重拾勇气了。”
“但是——”
“没问题的,”丹尼告诉她,“爸爸可以提前开香槟,这没什么关系的。”他咧开嘴露齿一笑,留给她一个完美迷人的侧脸。
希望如玫瑰般在萨瓦娜心中盛开。看着丹尼信心满满的模样,她禁不住想自己怎么会怀疑丹尼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呢。
丹尼走过来,扶正了椅子,牵着她的手一起坐了下来。“你坐在这儿放松一下。”他倾了倾身子,用他有力而光滑的手指抚摸着她的脸颊。“很快就会没事儿的,萨瓦娜。我保证。”
他亲吻着她,双唇温暖而潮湿,“我马上就回来,给你带杯香槟。”他又露齿一笑,“然后我会让你想起来我们曾经梦想的未来,它们会将你的焦虑一扫而空的。”他又轻柔地吻在了她的唇上。
萨瓦娜再次独自一人,此刻她置身于丹尼为他编制的“温暖牌”保护罩下,无需担忧任何事情。所有的一切都会变得很美好,甚至会变得很“完美”。
这两个微小的字眼如同寒冷刺骨的冰针刺过,让萨瓦娜感到后背一凉,忧虑的阴云再次降落在她的头顶,厚得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吞噬。
“噢,上帝!”痛苦的叫喊从她的喉咙里窜出,如同可怕的魔爪,令她不得不立马奔向衣橱,一把拽出了行李箱,这是她为他们为期两周的蜜月准备的。
她扯下头上的新娘面纱,别针纷纷散落,头发弄乱了她也毫不在意。她从背后撕开婚纱,精致的珍珠纽扣纷纷掉落,无声地坠落在长毛绒地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