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原始社会,死亡是一切生命的阻力:是敌人的,巫师的,是我们先辈的,也可能是上帝的。中世纪时期的基督教和伊斯兰教认为死是上帝的召唤。直到15世纪20年代西方的死亡观才初现雏形。西方人认为死是自然现象,每个人都逃脱不了,这种观点是新近观点。直到16世纪欧洲人才形成人要“死得体面”的观念。自那以后的300年,无论是出身卑贱的农民,还是身份高贵的贵族,无论是牧师还是交际花,都时时刻刻准备好迎接死神的到来。
——伊凡·伊里奇《迎合时代的需求》
10月20日晚,费尔南多·莫拉莱斯在上网的时候,发现了他想要的死亡方式。他一直在浏览那些推广追悼会服务的网站-其中有一些甚至承诺vip服务-突然,他遇到了一个再适合他不过的广告:
你的死期到了:死亡真人秀,助你一死成名
这便是一个当下流行节目的广告语。但凡是费尔南多·莫拉莱斯这个年岁的最不待见这样的节目了。但是呢,费尔南多·莫拉莱斯却在几个网上论坛里了解到,参加节目的人都死的很安详,嘴上还带着微笑哩。所以他赶紧把网址收藏到“最爱”文件夹。
他搜集安乐死报价已有几个月了,知道费用高达8000欧元,而致死药剂才值20欧元,其他的都花在火葬仪式上了。像追悼会服务这么火爆的市场,人们当然有其他选择了。
费尔南多·莫拉莱斯打了个电话,免费的,像前台小姐简单介绍了下自己,在表明自己想参加节目的意愿后,便约了个时间见面。前台小姐叫艾琳,声音甜甜的,问了一些很简单的问题,可却把他难住了。
“抱歉,难道你没在电视上看过我们的节目吗?”
“这个……你们的节目播出时,我已经睡觉了。”
“哦,不管怎样,需要的那些东西你要随时准备好。”
费尔南多焦虑地看了看自己在pad上胡乱记的东西。
“放心吧,明天见。”
他轻轻合上电脑,开始翻看文件。费尔南多是个有条不紊的人,什么都归置得好好的,按年份编好文件夹序号。文件夹里还有更多文件夹的文件:医保档案,缴税文件,旅行文案,家用电器文件等等。难怪艾达总是坚持要他去与政府部门工作人员打交道。
费尔南多把一些PDF文件拷贝到一个文件夹,名叫“你的死期到了”,然后还打印了一份。节目组要求准备的文件可多了;想死也那么麻烦,真是莫名其妙。
在特殊场合下,费尔南多会从柜子里拿出一身细条纹西装穿上,偶尔,他也会穿上这身衣服招呼他的客人。过去几年,他就靠着点养老金过活,只能窝在这40平方米的公寓里。公寓在斯万思街,好地段,尽管在城郊。
两位追悼会工作人员已经乘坐电梯上楼来了,而就在费尔南多想开门迎接他们时,他突然意识到脚上的鞋有点大。也可能是脚变瘦了吧。每次一抬脚,感觉像是穿了双拖鞋。他不想看起来又傻又笨拙,就赶忙去换了双厚袜子。
穿上厚袜子,脚趾头直冒汗,他有点气恼,但也只能强忍。他准备好见客了。他的妻子总是说:“要想好看点,就得牺牲一些”,出名可比外表好看重要。
两个工作人员,一个叫卢西奥浮甘特,还有一个叫帕蒂(姓什么就不知道了)。平常只有给他送账单的送报员,或是送比萨的家伙会来这里,那家伙也会闲聊几句,不过是为了多得点小费罢了。现在一下来了两个人,搞得像是聚会一样。
“莫拉莱斯先生,你想怎么个死法呢?”
这问题太直接了,他吓得缩进沙发。
“说实话,我还没认真想过。”
“那这样吧,我来给你指点一下?”
看上去是想提提建议,其实是想介绍上节目需要准备哪些素材吧。费尔南多全身发烫,不仅仅是双脚发热而已。
卢西奥浮甘特双眼囧囧有神,手上的手写笔一直挥舞着,非常灵活,像变戏法一样。他经常在手上的电脑上一会儿打个绿色的对钩,一会儿打个红色的叉。
帕蒂是他的助手,肤色略黑,刘海刚到眼睛之上,她在一旁默默观看老板的行为举止。时不时地,她会挑一下眉,嘴角上扬,拨弄一下头发,张张鼻孔,但是她从来不低头看自己的双手。
“你一个人独居,对吗?有其他亲戚或者子孙吗?”
“这点地方可搁不下那么多人。”
费尔南多开了个略带悲伤的小玩笑。亲戚们,一个接一个地,要么被他拒之门外,要么他直接懒得搭理。彼此间争吵不休,隔阂误解无法消除,费尔南多又爱发脾气,就这样,大部分亲戚都不往来了。还有一些去世了的,这样就彻底没什么可往来的亲戚了。
费尔南多属于这样一类人,早就习惯了年老,也不想再去和衰弱的身子骨较劲,也从来不会抱怨无法享受到某些快乐。实际上,实际上,像他这样退休了的老头,早明白地球没了他们也还是照样运转的道理。
他再次说话时,声音更低沉了。
“我是鳏夫,也没孩子。艾达和我尝试过要孩子,但都没成功。她的输卵管有点问题,总之,连试管授精都没能成功。”
这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问起他的妻子。他很讶异,回想起往日的一幕幕,他回想起他们初次相识的场景。他们在沙滩边的酒吧认识的。他用破旧“三手”车把设备拉到酒吧,他自己在酒吧给人放唱片。那时候,资金有限,支撑不了三个小时的唱片。有时候他不得不放磁带来代替,维持气氛。
艾达喜欢家庭音乐,喜欢丛林兄弟几乎到疯狂的境地。渐渐地,她只要有人陪,就会喝多。她经常穿宽松的、颜色浅的、短连衣裙。他每次都会开心地把手伸到连衣裙下。
费尔南多的记忆早就凝结成了一幅幅清晰的画面,尽管随着时间流逝,有些细节已经模糊了。但也不是完全记不起来了,只是需要花越来越长的时间来慢慢拼凑起来。好在记不起来的事情都是最近才发生的,但是渐渐地,那些更久远的记忆也开始变得模糊了。
“那你就是一个人上节目了。没问题。”
费尔南多的社交生活基本就是社交网络了,即使虚拟世界,都带有年龄歧视,一旦他的年龄暴露,就会被歧视。他本可以撒谎,假装他只有四十几岁,上传些年轻时的照片,或者干脆就不放照片,但是这些都是无用功:只要开口说话,人家就知道他很老,就不理他了。
费尔南多厌倦了自己一个人待着,可是跟其他人一起感觉更糟糕。坐在电脑前,和新认识的人开始交谈,还感觉有点轻松呢。当双方不用见面,关系还不稳定,不那么亲近时,费尔南多感觉还存在一丝希望。所以,他很开心,因为他知道这两个人都是很专业的倾听者,从广义程度上来说,还是专家,料理死亡和追悼会的专家。
费尔南多给卢西奥浮甘特取了个外号叫“手写笔先生”,手写笔先生嘴上一直说着,手也不停地在电脑屏幕上挥动着。
“最近有没有人威胁过你?有没有和邻居闹过口角,严重到别人会报复你呢?”
费尔南多觉得谈话越来越有趣了,尽管他需要努力回想来回答。费尔南多放松下来,整个身子舒服地倚在沙发上。
“公寓管理员就是流氓加骗子。每次我在楼梯碰见他,他都会侮辱我几句。我只是想看一下账单而已。我可是当了30年会计呢。没人能逃过我的火眼金睛。”
费尔南多起身,在暖气上烤手。
“这点不温不热的暖气,要2000欧元一年。你说说这是不是明着抢钱啊。你知道我一个月的养老金有多少吗?”
“这个管理员……以后会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啊?”
“他已经做了!有一次社区开会时,他直接把我撞倒在地。哼,他跟我道歉,说他是不小心的,但是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想要吓唬我。”
“然后呢?”
“我就去警察局,举报他啊。”
“就为这点小事去了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