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拿在他的办公室里伏案工作。手边乱七八糟堆着各种参考书——《塔纳赫》[1]、《圣经》、《古兰经》、《阿维斯陀》[2]、《大藏经》、《薄伽梵歌》[3]……有几本书放在桌上或者靠近桌边的书打开着。然而这里并不显得杂乱，其中隐然有序。
我们再次看到那种神秘的材质披覆而下，看上去和窗帘的褶皱融为一体。它离约拿坐的地方不远，在他的上方几乎形成拱顶。现在我们知道那是什么了。
有人敲门。
比起门外是谁，约拿对自己的研究材料更为关注。他漫不经心地应道：“请进。”
进来的是约拿的上司，艾尔丁·杰克逊教授。“下午好，米海拉基斯博士。”
“下午好，杰克逊教授。”
艾尔丁在约拿那张舒适的访客椅上坐下，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神色严肃。
约拿的目光早已回到他面前那本打开的书上。这时才感觉到艾尔丁那审视的目光带来的压力。
“有什么事吗？”
“我刚从系主任办公室过来。约拿，为什么每次我都要费力帮你解决麻烦？”
约拿这才回想起来是怎么一回事。“哦，那个啊，”然后开始辩解，“艾尔丁，那孩子迟到了15分钟。他直接闯进教室，把门摔得砰砰响。我那时候正讲到以西结[4]看到的异象！”
艾尔丁是约拿相识最久的朋友，也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的目光柔和，似乎能洞察心灵，总有办法和约拿沟通。在他充满关切的注视下，约拿不安地向后退缩，负疚感占了上风，吞噬着他的情绪。对他，艾尔丁从来不吝帮助。
带着真诚的悔意，约拿开口了：“对不起，我想也许我不该冲那个孩子那样大发雷霆。”他的表情痛苦——意识到自己是错的，让他有些不适应。
“尝试去爱吧，约拿。每一个人都被爱着。跟爱比起来，我们在学校的一切工作都不值一提。在我们这个宗教研究的团队中，更应该如此。”
艾尔丁的目光转开了片刻，从窗口望向远处，越过了那垂下的窗帘（天使之翼）。“从我认识你那一天开始，你的脾气就一直这样暴躁，”他似乎还沉浸在思索中。
随后他的注意力再次转向他的好友兼同事：“约拿，你是个好人，也是我见过的言辞最富有感染力的人。只要你站到讲台上，教室里就不会有人打瞌睡——你的每一个字句都能打动他们。”
艾尔丁停顿了一下，然后再次开口：“尝试一下控制你的情绪可好？”他的笑容温暖，却有不容置疑的力量，和关切。
约拿并没有马上开口。他的神色尴尬，手指在他刚刚在读的书页上摩挲。然后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伸手取过一本索引，胡乱翻阅。艾尔丁在一旁看着，毫不焦躁。
“爱，对吗？艾尔丁？”他若有所思，“我一直在为我的书寻找一个统摄的主题呢。”
他继续在索引中翻阅关于“爱”的条目。随着对这一角度的兴趣增加，他几乎变得兴奋起来。他的手指在书页间翻动，一条一条看过去——“爱”、“被爱”……
“大爱[5]，”艾尔丁郑重地说，“不是像‘厄洛斯’[6]那样的人类之爱、情欲之爱，而是‘大爱’，造物者的爱。”
约拿又往下读了几个条目，喃喃念诵，更像是自言自语，而非对艾尔丁说话。艾尔丁从来不会让他有不自在的感觉，以至于他的思绪高速运转，完全沉浸在对“爱”这个新颖角度的探索中，完全忘记了艾尔丁的存在——当然，这并非是恶意的忽略。
艾尔丁安静而满意地观察着约拿，开口说道：“忘了我有没有跟你聊过前几年去巴西的事。那时候你和南希去了欧洲漫游。”
听到南希的名字，约拿抬起头来，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他的朋友身上：“没有，你从来没聊过那次旅行，除了你和萨莉塔的邂逅之外。”
“萨莉塔最好的朋友是当地一个宗教团体的成员。有一次她邀请我们去听他们团体的演讲会。”
“里约有一座巨大的足球场——马拉卡纳球场——能容纳8万人。它旁边有一座小一些的场馆，叫小马拉卡纳球场，能容纳1万1千人。我们和萨莉塔的朋友去参加的演讲会在小马拉卡纳球场。整个球场被挤得满满当当。”
艾尔丁回忆起那次经历，一切似乎都宛在目前。
“讲台上摆放着热带花卉，后台有音乐演奏。我们在场中等待演讲开始。我已经想不起主持人的名字，但他的搭档是比阿特丽斯，就是萨莉塔的朋友。因为整个活动由他张罗，我们得以和他一起坐在第一排。时间一到，他就走上讲台。”
“音乐停了下来。主持人宣布演讲者温贝托·埃斯皮诺萨即将开始发言。场内掌声雷动。演讲者本人却没有上台。”
“主持人尴尬得要命，赶快指示DJ重新打开音乐，然后退回讲台一侧，坐到一张椅子上。比阿特丽斯向萨莉塔和我解释：原来温贝托·埃斯皮诺萨讨厌任何形式的肯定，比如大家的鼓掌。总之，音乐继续演奏，一曲终了，另一曲又起。这时那位演讲者——一位中年男子——才悄悄走上讲台，开始发言。音乐随之停歇。这次没有人鼓掌。”
“然后埃斯皮诺萨讲了一个故事，关于之前一次类似的演讲会。那一次，在他发言结束后，一名男子走上台来，对他说：‘你一直谈论改变。然而我并不需要改变。我的生活很幸福。今晚跟我一起来的女人并不是我的妻子，我也不想改变这一点。我知道我该下地狱，我告诉你这些，只是因为我希望你来确认这一点。’”
“埃斯皮诺萨回答这名男子：‘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你应当告诉你的创造者。’”
“一两年之后，埃斯皮诺萨又在另一个聚会上演讲。演讲结束后，上次那名男子又找到了他，对他说：“知道吗？我按你说的做了。我说：‘造物的主啊。我有一个情人。我爱我的妻子。我不想改变这一切，只想知道，我是会下地狱吗？’我没有等待哪怕一秒钟的时间，就听到了他的回答。听到这回答的不是我的双耳，而是我的心。他对我说：‘我很高兴你向我诉说。我非常想念你！我爱你。’我回答他：‘不对。你没听到我说了什么。我说我有一个情人，而我不想改变。’他的回答是：‘我知道。我爱你。我很高兴你向我诉说。’”
艾尔丁停了下来，仍在回味记忆中的那一刻。
约拿一直沉浸在艾尔丁的讲述中，这时趁艾尔丁陷入沉思，才开口说话：“这个人放弃了他的情人吗？”
“很显然他这么做了。当然并不是马上。改变的速度不能超出一个人所能承受的范围。”
艾尔丁站了起来，准备离开。他看着约拿的目光充满关切，满怀善意：“重点在于，他的造物主是爱他的，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无论他做过什么。这一切都因为爱，约拿。”
艾尔丁的手伸向约拿办公室的房门，准备打开门走出去。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向约拿走去。
“对了，刚想起来，如果你这周六能到我家来吃晚饭，萨莉塔和我会很高兴的。”
“没问题，谢谢！”萨莉塔的厨艺总是让人忘不了，更不用说与他们二人的相处总是那么温暖，那么让人期待。
办公室里又只剩下约拿一人。他望向窗外，思绪重重。阳光照在垂下的窗帘上，让我们可以分辨出天使之翼上的羽毛，和天使的面容，而不仅仅是窗帘的质料。然而约拿对此毫无觉察。
他的思绪在过去的一幕幕中徘徊游荡。那些回忆大部分都是幸福的，现在却染上了悲伤的色彩。回忆中，年轻时的约拿和妻子南希在花园中陪伴他们的小女儿梅拉妮玩耍。三个人兴致都不错。约拿鼓动梅拉妮坐到轮胎做的秋千上，让他来推动她。梅拉妮刚刚坐上轮胎，秋千绳突然断了。轮胎落在地上。梅拉妮没有受伤，只是被吓了一跳。然而约拿勃然大怒，对那根破绳子、那个破秋千，以及所有动不动就坏掉的蠢东西，咒骂不休。
念及南希和梅拉妮看到他大发雷霆时的表情，约拿心中的悔意如针扎一般。那是多么的小题大作。她俩立刻转身，匆忙回到房里。约拿却还留在花园里，把轮胎扔到一边，仍然咒骂不停。
另一幕浮现在他脑海中，那是梅拉妮告诉他的。当时她正在做家庭作业。南希从厨房给她拿了些甜饼来。外面却是约拿的怒吼。梅拉妮说，南希一走进房间就关上了门，似乎是有意要把楼下传来的咆哮声关在门外。
“妈妈，爸爸又开始大喊大叫了吗？”
“恐怕是的。喏，我给你弄了些点心。”
“谢谢，妈妈。我爱你。你也知道，他就是嚷嚷，并没有什么恶意，而且也不会嚷嚷很久，对吗？”
“你是对的，我当然知道。只不过……我小的时候，大人总是冲我嚷嚷。所以每次你爸爸开始大喊大叫，尽管不是冲着我发火，还是会让我的胃像打了个结一样难受。他过一会儿就会好的，但我胃里的疙瘩却要好久才能平复。”
约拿仍然坐在那里，望着窗外。一辆汽车从楼下的停车场离开。又一幕回忆进入他的意识中。
那是十八个月前，他开车送南希去医院的时候。他开车一直很小心，但却忍不住一次又一次转头去看南希的脸——因为胃痛，她的表情扭曲。她努力掩盖，却徒劳无功。
“你的胃像这样痛，有多长时间了？”他问她。
“唉，有些日子了，只是最近更糟了些，所以我才想还是去检查一下的好。”
“我很抱歉，亲爱的。如果我能早点知道就好了，”他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让她放宽心，只有不得不换档时才松开。“我会给艾尔丁和萨莉塔打电话，取消晚餐聚会。这样我们可以在家过个安静的晚上。”
艾尔丁！还有萨莉塔！约拿的眼中仍是一片哀伤，想到萨莉塔时，脸上却不禁浮现一丝微笑。萨莉塔总是那么友善，那么令人振奋，那么充满活力。这个女人简直是一位圣徒。前一年南希去世后，艾尔丁和萨莉塔就成了他最大的支柱。在这个无常而无情的世界中，他们为他提供了唯一的庇护。
注释：
[1]Tanakh，犹太教经书，内容基本与基督教圣经《旧约》相同。
[2]Avesta，古代波斯祆教（拜火教）经典。
[3]Bhagavad Gita，印度古代史诗《摩诃婆罗多》中的一部宗教哲学诗。
[4]《以西结书》是圣经《旧约》中的一卷，记载了先知以西结看到的异象。
[5]Agape，（基督教）中的神对人类之爱。
[6]Eros，希腊神话中的爱神，即罗马神话中的丘比特，亦指爱情和性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