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1880年春
那些觉得死人不会说谎的人肯定没有见过巴纳比·威加姆的魂灵。这个长着大鼻头的胖男人魂灵如同一盏劣质煤油灯的火苗在我身旁忽隐忽现。他肯定觉得我是个傻子。说起来我才17岁,但我一点也不傻。人们撒谎时我总能看出来,包括死人,因为死人说谎时的样子跟活人没什么区别。威加姆先生没有看我,也没有看他的遗孀和那些来参加通灵会的客人,当然,那些人也不可能看到他。可他还是手忙脚乱地松了松他那洁白的丝绸领带。别误会,他不是被这个领带勒死的,他死于中风。
“嘿,姑娘,告诉他们我没什么秘密财产。”威加姆先生晃荡着他那肥肉横生的下巴朝我说道。
我咽了咽口水,她们手牵手围着一个棋牌桌,个个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那块灵应盘,好像威加姆先生站在那儿似的。我站在姐姐希丽亚身后,恰好面对着威加姆夫人。她穿着黑色的绉纱长裙,戴着丧帽,几乎和他死去的丈夫一样肥。不过,威加姆先生的脸上密布的血管张牙舞爪,而她的脸却像月光一样惨白。
“你确定吗?”我问威加姆先生。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我在怀疑他。或许他根本就不在乎。
“确定?”威加姆夫人忽然松开了她边上人的手。但在希丽亚咂了咂舌后她又重新牵起了那人的手。这种场合其实并不需要手牵手,但我姐姐坚持要这么做。她还点了蜡烛,摆置了万年不用的灵应盘和手铃。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喜欢把事情做得有模有样的。我不确定在场的每个人都会喜欢这种场合,但因为人们往往会对灵媒的表演有所期待,所以这次的通灵会还是颇有成效的。
希丽亚这次甚至还在脖子上戴了一个很大的星形铜制护身符。这在我看来与那些牵手一样完全没有必要,但她觉得这样才显得正式。不过我得承认这样的确显得很神秘。
“确定什么?”威加姆夫人探身问道。她那肥硕的胸脯压在桌面上上下起伏,显得呼吸很困难。“钱伯斯小姐,他对你说了什么?”
我又扫了一眼威加姆先生的魂灵。他交叉双臂,扬了扬花白的眉毛,好像让我赶紧转告她们他说的话。“他,呃,他说……”天哪,如果我告诉她们他的原话,我就等于是在帮他作孽啊。若是不能释然对妻子的仇恨的话他将无法安息,若是这样他也就无法穿越到冥界啊。但我也知道哄骗他的妻子无济于事,并且,这是威加姆先生自己的决定。
“艾米丽,快告诉威加姆先生是怎么跟你说的。”希丽亚用她觉得适合这种场合的怪异腔调说道,接着她顿了顿,向着威加姆夫人柔情一笑,继续说道:“这能给悲痛中的夫人些许安慰。”
“悲痛!”巴纳比威加姆厉声一笑,这一笑让他原本模糊的影像忽然变得清晰起来。这一瞬间他好像复活了。“告诉那个坐在那儿佯装悲伤的女人我没有什么遗产给她。”
“他说他没有遗产。”我复述了威加姆先生的话。
这间小小的客厅里顿时回响起一片喘息声,那些穿着体面的女士也纷纷发出啧啧声。威加姆夫人再次放开了周围人的手。
“胡说!”她的目光略过四周。“告诉那个撒谎的无赖,我知道他死前得到了一笔财产。”她握拳撑住自己站了起来,她个头很大,比我和她丈夫都高出很多。“他在哪儿?我要亲自对他说。”她的样子让我想起小时候妈妈带我在马戏团看到的棕熊。当时那只熊因为不满被拴在柱子上,朝杂耍人抡了一巴掌。我当时觉得那只熊很可怜。但我现在好像没觉得威加姆夫人很可怜。
我可能朝边上看了一眼,因为威加姆夫人也朝那个方向转了过去。威加姆先生后退了一步,又开始摆弄他的领带。
“他肯定把钱藏起来了。”她的胸部一起一伏,嘴唇向后紧绷,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牙齿。“就冲我忍了你那么多年,我也该得到这笔钱,你这个卑鄙小人。亲爱的巴纳比,你安息吧,我会把你的钱都找出来的。”
威加姆先生发出一声轻轻的窒息声,他的魂灵随之闪烁了一下。真是个蠢女人,我心想,威加姆先生已经死了,她无法再对他做什么了。她的四个朋友也都后退了几步。
我姐姐站着没动。“威加姆夫人,请您回到座位上吧。”希丽亚劝道。虽然她的声音像教堂老鼠一样细小,但她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威加姆夫人坐下了,但没有继续牵着别人的手。希丽亚朝她优雅地一笑。
“好了,威加姆夫人,该收场了。”我姐姐身体里肯定有个钟,她好像总能知道什么时候该结束了。
“大家请闭上双眼,跟着我念。”除了威加姆夫人盯着我之外,在座的都照做了。就好像威加姆撒谎都是我的错。
“落叶归根。”希丽亚吟诵道。
“落叶归根。”四个客人齐声念道。
“安息吧——”
“不!”威加姆夫人一巴掌拍在桌上。大家都吓了一跳,手鼓也哗哗作响。“我不想让他安息。他哪儿也别想去!”她双手环抱在胸前,朝我得意地哼了一声。
我又不是你丈夫!我真想对她喊一声。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我是他们挚爱的人的化身?或者像这种情况,是他们厌恶的人的化身。曾经有一次一个绅士因为我召唤了他逝去的未婚妻而吻了我一下。那是我的初吻,感觉不赖。
“让他去吧。”希丽亚不寻常地提高音调说。她猛地摇头,以至于一簇卷发从她帽子里散落了出来。“他不能待在这儿。他得走了,得去另一边了。”
“我不想去另一边。”威加姆先生说。
“什么?”我喊了出来。
“他说什么了吗?”希丽亚问我。我告诉姐姐威加姆刚刚所说的。“上帝啊。”她的声音极小,威加姆夫人又一直在歇里斯底地笑,所以这话可能只有我一人听到了。
“他不想走?”寡妇得意洋洋地说。“很好,看来我还要继续和一个死人生活下去。”
一个客人忍不住笑出声来。由于她们都用戴着手套的手捂住了嘴,我没法判断是哪个客人。但她们最终都没忍住。
“告诉那个干瘪的老太婆我很高兴自己死了,”巴纳比·威加姆说,“眼不见为净。”
“这不可以的。”希丽亚对威加姆夫人说道,正好把我从尴尬的局面中解救了出来。她起身挽着威加姆夫人的胳膊说:“您丈夫必须回到另一边去。我们在您的要求下把他召唤回来为的是回答您的问题。现在他得去冥界了。”
事实上,威加姆很有可能穿越不了。他和妻子之间有太多积怨,若是他不放下这些仇恨,他哪儿也去不了,他将一直待在我们的世界或等待区。这也是为什么会有闹鬼的地方,他们的魂灵带着太多负面情绪,无法从这个世界里解脱。
尽管这些希丽亚都知道,但她不知道巴纳比·威加姆有多生气。她当然也不知道威加姆故意对妻子隐瞒财产的事。
我叹了口气。不出意料的话,等我们把威加姆的鬼魂送回等待区后我得向希丽亚解释这事。“你得走了,”我催威加姆,“这不是你待的地方。向你妻子道歉或者对她说你原谅她了,这样你才能穿越到冥界,才能安息。”至少我认为人死后灵魂是会进入冥界的。但因为我只能召唤等待区的魂灵,而没法把冥界的魂灵召唤回来,所以我也不确定他们的终点是什么样的。我只知道冥界就像一次政治会谈,漫长而无趣。
有魂灵告诉我,在被分配到冥界之前,他们都得待在等待区。至于他们到冥界的那个区域就得看他们生前的造化了。但没有人知道他们到了冥界后会发生什么。这也让很多等待去冥界的鬼魂很紧张。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对不起她。”巴纳比·威加姆坐在火炉旁一个陈旧的皮椅中,他不时挠挠膝盖,但他的膝盖现在肯定不疼了。这样一个有着厚厚靠垫和大扶手的座椅让他觉得很舒服。我怀疑那是他生前最喜欢的椅子。“我还是再多待一会儿吧。去吓吓那老巫婆会很有意思的。”
“有意思!”我冲他喊道。我看了看希丽亚,可她只耸了耸肩。“你不能这么做!这是违法的!”这种情况我们已经一年都没遇到过了,而且在我主持过的通灵会中不足半数。所有的魂灵都回答了他们至爱亲朋的问题后安心地到等待区准备穿越。而且,我们从没邀请过不是魂灵生前所爱的人来通灵会。
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啊?
威加姆先生拿起附近桌上的一本杂志翻阅了起来。
一个女客人尖叫了起来,旁人都倒抽了一口气,还有一人倒在了别人怀里。只有我、希丽亚和威加姆夫人没什么反应。希丽亚已经对各种东西莫名其妙地移动习以为常,而我能看见威加姆的魂魄拿着杂志。我怀疑威加姆夫人的肉身是用更坚挺的材料制成的。
“《女人志》!什么垃圾玩意儿。”威加姆把杂志扔了回去,不巧的是,书碰到了桌上的一个小猫瓷雕,瓷雕一下子摔了下去,两只猫耳和尾巴摔坏了。威加姆笑了起来,说“我一直不喜欢那东西”。
威加姆夫人绕过那堆碎片,掀开天鹅绒窗帘。朦胧的光线透进屋里,像给房间泼了一层墨。虽然伦敦晴朗的日子不多,但我怀疑即使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威加姆家也很阴森。客厅的地板和墙壁是暗红色的,笨重的家具让空间显得压抑狭小,而且还有我们这一行人挤在这里。我深呼吸一口,嗓子里堵满了烟味。
“来些点心怎样?”威加姆若无其事地说。她拉了一下铃带,俯身望着躺在棋牌桌边椅子上的那位晕过去的女客。威加姆夫人扇了她两巴掌,然后拿了一张垫子垫在她背后。
我看了看希丽亚。她朝我皱了皱眉说:“别张大嘴巴,艾米莉,你又不是鱼。”
我只好闭紧嘴,不过没等几秒我又小声问:“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希丽亚嘘了口气,若有所思地看着用皮带吊在她脖子上的那一大块护身符。这是她上周四从一个上门售货的女商贩那儿买来的。希丽亚戴着新买的这玩意儿着实让我惊讶,因为她一直恪守在客厅举行通灵会的成规。这个华丽的星形护身符是用黄铜制成的,六个角上用金银细丝镶裹着。黄铜面上刻着各种线条和图案。这玩意儿看起来像是我以前在博物馆见到的某个部落的族徽。看到这些你就会知道希丽亚为什么要买这个,虽然这东西很便宜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希丽亚还不至于把我们的微薄的收入浪费在这些小饰品上。
“我觉得……”她说。
“觉得什么?希丽亚?”
希丽亚轻柔的吟诵打断了我。她双手护住护身符,嘴里重复念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但我只懂英语外加一些基础的法语,听不懂也正常。
她念完后,把手放了下来。这时一阵风吹了进来,撩起人们的裙子和头发,吹灭了蜡烛,把杂志的书页吹得哗哗作响。一个黑影飘上了桌,在桌上跳动,就像低潮时河岸边的泥土,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好似要吞噬周围的小生物和人们的鞋子。但这个黑影——我实在找不出别的词来形容这团移动的东西——是有自己的意志的。
现在这个模糊的影子变成一只手伸向大家。两三个客人尖叫着跑到客厅的另一边。姐姐希丽亚也紧张地搂住我的肩膀,把我往回拉。她轻声说了句话,可我心跳得厉害根本没功夫注意她说什么。但我能感受到她的恐惧。我盯着影子看,发现它又变了样。
它先是变成了一只脚,然后是一个鼠头,再是一只长着利爪目露凶光的狗。一头流着口水,咆哮着的地狱恶犬。它伸长脖子朝我扑来,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希丽亚就猛地把我拉开了。
可这一切都为时已晚。
这只影子烈犬尖锐的牙齿已扎进我的肩膀里了。我紧闭双眼,紧绷肌肉想挣脱它,可无济于事。客厅里的每个人都在叫。奇怪的是我没听到肉或衣服撕裂的声音,也没感到疼痛,只感到肩头有些湿凉。我睁开眼,发现这只烈犬又变回之前一团阴影了。它在门边盘旋了一阵后嗖地一下不见了。
好一会儿大家都被吓得大气不敢出。
“那是什么东西?”我悄悄问。
希丽亚朝周围的人看了看,发现她们也在睁大眼盯着我们,好像期待我们能给她们一个解释。可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希丽亚撇了撇那把椅子,问:“他还在那儿吗?”她的声音在发抖,手依旧牢牢抓住我的肩膀。
“还在。”我和威加姆先生齐声说。
“你看到了吗?”威加姆看着门问我。他看起来倒是不像其他人那样害怕,不过话说回来,一个死人还有何畏惧呢?他走到门前,朝门厅外看了看,说:“我很想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已经不见了。”我说。这句话似乎让缩在角落里的女客们稍稍安了心。
“这里的空气一年比一年差。”威加姆夫人摆摆手。她招呼客人们坐下,自己也一屁股坐在垫子上,对一只恶灵扰乱她的活动而大为不满。“刚刚只是光线的问题,你们被这儿紧张的气氛感染了,想象力大增。”
“蠢女人,”威加姆先生喃喃自语道,“她不会真以为那团东西是自然现象吧。”
我不在乎威加姆夫人怎么想的,只要她的客人相信她就行了。很显然有些人确实信了她的话。或许她们只是为了忘掉刚刚所见的一幕而选择相信威加姆夫人的说法。可还有一两个人看起来不是那么信服,我只希望她们在会后不要有所议论。要是我们通灵会放出不祥之物的流言散播出去,我们的生意可能会受到影响。希里亚和我都承受不起这样的后果。
“好了,”希丽亚看着皮带上的护身符,说,“我觉得那只是一个无害的小东西。”
“那为什么还要用你的护身符?”我问她。
她把手铃和灵应盘收到毛毡手提包里,把包扣上后,说:“给我这个的小贩说我只要说三遍那些话就能解决问题。”
这时,一个佣人端着一大盘茶具进来了。她身后还有两个佣人拿来很多蛋糕和三明治。看到这些点心后,希丽亚的神色放松了下来。
“她让你说什么话?”我不依不饶。
她摆了摆手,接过了茶杯。她手抖得厉害,以至于茶杯在茶托里哐哐作响。“一些胡言乱语罢了。她没告诉我那些话什么意思,只说如果遇上麻烦的话就重复那些话就好了。我的确遇上麻烦了。”她靠过来悄声对我说,“威加姆先生的魂灵不愿离开。”
我不确定威加姆先生的魂灵不愿走这件事是希丽亚所谓的麻烦事,也不觉得她之前念叨的话是胡言乱语。我望了望门,又看了看威加姆。他背对着火炉,好像在暖暖他的背,尽管他根本感受不到任何寒意。他盯着门口,杂乱的眉毛连到了一起,一副迷茫的神情。
“那个小贩就是个上了年纪的疯子,”希丽亚嘴贴着茶杯的边缘说,“完全疯了。”她抿了口茶。
“反正那东西不见了。不管它在哪儿,它没有影响到我们。”
它的确没有对我们产生什么影响。
***
“跟我说说那个小贩。”快到家时我对希丽亚说。我们没坐公交,而是从威加姆夫人肯辛顿的房子走回了家。她家离我们家不远,走路既省钱也锻炼了身体。希丽亚很喜欢呼吸着新鲜空气锻炼身体,尽管没人觉得伦敦的空气好,正如威加姆夫人对她的客人所说的。空气中弥漫着煤烟和马粪的味道,熏得人眼睛生疼,皮肤粗糙。但好在天气很凉爽,早春的寒风吹得人神清气爽,吹得我们的帽带乱舞。
希丽亚叹了口气,好像回忆对她来说是种负担。“她和其他老太婆没什么两样。脸上布满皱纹,衣服也没有熨过,裸露着一头灰白的长发。”说到这儿,她鄙视地哼了一声。“哦对了,她操着东区的口音。我之前从没见过她,她不是通常那个周四的商贩。我不知道她叫什么,我对她什么也不了解,只看到她穿了一身黑。好了,艾米莉,不要大惊小怪了。我们明天去帮威加姆夫妇解决矛盾,然后送威加姆先生去等待区。我们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他们的矛盾怎么可能解决?威加姆夫人根本看不到威加姆先生,更别提跟他说话了。”一阵风吹来,我们的裙子都被吹得紧贴在腿上。我们赶紧抓住帽子。我们的房子在切尔西的德鲁伊大街上,这儿刮风比伦敦其他地方要频繁。这可能和这条街的形状以及街边房子的高度有关。这里的房子最高不超过两层,全都年久失修了。住在切尔西的大多都是中上阶级,但德鲁伊街是个例外,这里好像很多年前就被人遗忘了。家家户户大门的漆都脱落了,墙上的原本红棕色的砖瓦早被煤烟熏得不见本色,可只要一过街角就能看见一条条干净整洁的街道。德鲁伊大街就像一个大龄剩女,潮流时尚已与之无缘。
我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希丽亚,即刻又为把姐姐与德鲁伊街做类比感到愧疚。她现在已经33岁了,很难找到老公了。她似乎几年前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早早地就穿上了长袍,一点儿也凸显不出她苗条的身材和姣好的面容。我曾多次建议她打扮得年轻些,可她不听,说她更喜欢看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我们明天给威加姆夫人打个电话。”希丽亚低头迎着风说,“或许威加姆先生厌倦了他妻子,到时就会乐意穿越了。这样安排你满意吗?”
“也许吧。”我们别无他法。这件事我不能就这么不了了之。我们不仅没能把威加姆先生送去等待区,还把他留给了一个讨厌他的人。虽然没有关于灵媒召唤死人的教科书,但我心里明白我们不能对这事束之高阁。希丽亚和我没有权利让魂灵游离在等待区之外,给这个世界带去更多恩恩怨怨。因为以前我们从未失败过,所以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们在自己家客厅里的通灵会上召唤的鬼魂在知道他们的至爱亲朋也放下了苦痛后,都心满意足地去了等待区。
威加姆夫妇的情况动摇了我的信念。我和希丽亚真是太蠢了,蠢到我们会觉得自己可以控制死去的人,或活着的人。
我还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我觉得希丽亚念咒语时放走了别的东西。一种邪恶的东西。可惜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们晚饭吃什么?”希丽亚问。
到了家门口前的台阶上,我刚抬起一只脚,忽然看到一个男子双臂环抱靠在大门上。我惊讶得差点没叫出来。他看起来只比我大一点儿,个子很高,一头深色短发。他的下巴和脸颊很宽。虽然他长得不完全符合传统意义上的美,但我不得不承认他看起来很英俊。
由于我们之前一直在埋头走路,所以一点儿也没注意到他。这倒没什么,但让我们感到奇怪的是他的打扮。他只穿了一双黑靴子、一条黑裤子和一件白衬衣,没系领带、没戴帽子、没穿背心或外套。而且他衬衣领口的纽扣也没系上,露出部分胸部来,这让我们看着很尴尬。
我被他领口裸露在外的部分深深吸引住了。那儿看上去很光滑,在这凉风中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而且——
“你来了。”他说。我不情愿的把目光移到他脸上,发现他长着一对深邃的蓝眼睛。他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了两遍。我害怕极了,脸烧得发烫。他朝我笑了笑,准确的说是微微一笑,但这一点也不能缓解我内心的紧张。“你嘴巴张开了。”他说。
我赶紧闭上嘴,咽了下口水。“呃,希丽亚?”
“怎么了?”希丽亚低头在手包里翻找家门的钥匙。
“你能看见他吗?”
她抬起头来,手依然在包里,问:“看见谁?”
“站在那儿的先生。”我朝他站的地方招了招手,他也对我招了招手。
希丽亚摇了摇头,说:“没有啊。你是说威加姆先生在这儿吗?”
“不是威加姆先生。”
“那……是谁?”她皱了皱眉头。
“雅各·蒲福。”站在那儿的魂灵说,“很高兴见到你。我会握握你姐姐的手。但她看不见我,也感觉不到我。”我既能看见他也能触摸他,但他没说要和我握手。
我和别人不一样,我能触摸到魂灵。在通灵会上,我没法像希丽亚和其他客人自如地穿梭在魂灵中间,那些魂灵对他们来说跟雾气一般。魂灵会扔东西、掀桌子或敲木头,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闹鬼。像我这样能看到魂灵的人是能看到魂灵的具体形状的。
我想知道那位先生是什么感觉。他看起来很真实,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魂灵都鲜活。魂灵常常若隐若现,就像被弄脏的素描画。但雅各·蒲福看起来就和希丽亚一样真实。
“呃,我也很高兴见到你,”我回答道,“我叫艾米莉·钱伯斯,这是我姐姐希丽亚·钱伯斯。”
希丽亚鞠了一躬,虽然她并没有完全面对着蒲福先生。她拿起包走近蒲福,其实她是走向大门。她穿过了蒲福,把钥匙插进门锁里。
“我的天!”雅各说着往边上挪了挪。
“她不是故意的。”我赶紧解释。
“我做错什么了吗?”希丽亚打开门说。
“你穿过了他。”
“噢,天哪,太对不起了,这位是……”
“蒲福。”我帮她说完。
“正如我妹妹说的,我不是故意的,蒲福先生。”她对着门说。我清了清嗓子,指了指站在楼梯平台上的雅各的魂灵。希丽亚转向他笑着说:“为什么你会在我们的门廊上?”
听我姐姐这么问,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朝蒲福先生耸了耸肩,表示抱歉。希丽亚能做到对活着的人以礼相待,但她还没掌握怎样与死人交流。
“希丽亚。”我朝她嘘了一声,但她好像没听见,要不就是她装作没听见。
“没事,”蒲福先生被我们逗乐了,“我可以进去吗?放心,我不会伤害你们的。我有些事要告诉你们,而且在家说话肯定比在外面吹凉风要舒服得多。”
“那是。”谁会拒绝这么体贴的要求呢?谁又能抵抗得了他带着闪烁着微笑的双眸呢?我向希丽亚转达了蒲福的话,她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答应了。其实希丽亚答不答应都无关紧要,因为魂灵无孔不入。
他在我和希丽亚之后走了进来。魂灵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是飘然来去的。它们和普通人一样走路。他们有时也会瞬间移动,即忽然在某个地方消失,再从另一个地方冒出来。
我们的佣人贝拉走到门口,帮我们拿上衣服和包,问:“喝茶吗,小姐?”
希丽亚点点头。“来两杯,谢谢。”贝拉很胆小,所以她没跟贝拉提蒲福先生,我们可不想再失去一位佣人。之前我们雇的三个佣人在看了我们的通灵会后都离开了。我们给佣人的薪水很少,所以很少有人愿意来给我们干活。而且当人们了解到我们是做什么的后,就更不愿来了。那些悠闲的太太们也许会把通灵会当成是一种消遣,可像佣人之类的穷苦人家就不这么想了,他们很迷信。
贝拉把我们的衣帽挂好后就退到楼梯口去了。我看了下右边的第一个房间,对蒲福先生说:“请您在客厅里稍等一下,我有些事要和我姐姐说一下。”
蒲福的魂灵朝我鞠了一躬,在客厅等着。“希丽亚,”等蒲福消失在我视野中后我转向姐姐,说,“别问任何有关他的死或闹鬼或任何让人不舒服的问题。”
“为什么?我们有权了解来我们家的客人,不管他们是死人还是活人。”
“可那样会很……尴尬……也很无礼。”
“胡说。那你说为什么他要来这儿?难不成想雇我们?”
“应该是。”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原因。
“那好。但愿下一场通灵会能给我们钱。”她扬起头微微一笑,“走吧,别让他久等。”
我们到客厅时,雅各·蒲福正在看壁炉上的两幅银板照片。他微皱的眉头让他的眉毛颜色看起来更深。“好俊俏的一对人儿。是你爸妈吗?”
“我们的妈妈,”我回答,“希丽亚的爸爸。”
“哦。”他好像很满意我的回答。我猜他肯定很好奇为什么我的肤色比希丽亚的黑很多,而且长得一点也不像照片中的人。
希丽亚叹了口气,坐到沙发上,把裙摆铺开,想尽量遮住破旧的沙发面。家里来客人时她都会这么做。“是吗,艾米莉。”她嘟哝道。
鬼魂环视了房间。“这里没有你爸爸的照片吗?”
“我爸爸的?”我替她说了她想说的话,“没有。”
她眯起眼看着我,然后轻轻摇了摇头,好像让我不要现在讨论这个问题。这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了。希丽亚一直要求我喊我妈妈的丈夫,也就是希丽亚的爸爸,爸爸。所以希丽亚每次提到他都会说“我们的爸爸”,即便是我妈妈生前在跟我说话时也用“你爸爸”。
尽管这位“爸爸”是在我出生前一年多就已经去世了。
我虽然知道他不可能是我的生父,但我早就接受了他是我最亲近的“父亲”。我问了妈妈很多次我生父的问题,可妈妈就是不愿和我讨论这个问题。希丽亚也不愿提,不过我觉得她可能也不清楚我的生父到底是谁。我出生时她只有16岁,妈妈不可能跟她多说什么的。我觉得我的出生在当时肯定是一个巨大的丑闻,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我们从不跟任何亲戚来往,也没有什么朋友。
虽然现在我对我生父是谁的问题已不抱希望了,但我内心深处还是渴望知道真相。我甚至召唤过妈妈的灵魂想问出个究竟来,可她没有应召。
“蒲福先生。”我打起精神说道。每每想到爸爸的事我就会莫名地伤感。
“喊我雅各就行,”他说,“我想在家里我们不用讲究那些繁文缛节,你看我穿的多随意。”
“是是。”我试图朝他礼貌地一笑,但我觉得我笑得很难看。他的衣服不可忽视,这是他死时穿的衣服。威加姆先生死时肯定穿着他用餐时的正装,可蒲福先生穿得很随意。这也是我为什么从不裸睡的原因。
“他说什么?”希丽亚双手平放在膝盖上问道。
“他让我们喊他雅各。”我说。
“哦。雅各,你能扶着什么东西,好让我知道你的具体位置吗?扶着我们爸爸的相册就行。”
我翻了翻眼睛。又来了——我们爸爸。
雅各于是拿起了那幅画。“这样好多了。请坐。”雅各坐在沙发旁配套的扶椅上,正好把褪色的布料遮住了,“你想让我们联系谁呢?”
“联系?”雅各感到很奇怪。
“她问你你想和生前你爱的谁说话,”我解释说,“我们可以开一次会,在会上你可以告诉他们你的想法,或问他们问题。那样会让你安息的。还会帮你穿越到冥界去。”我看到雅各斜视着我。我心想,天哪,他肯定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但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大多数新魂灵一样害怕或警惕。
“你们搞错了。”雅各抬起一只手说。他的手指又粗又长,关节上都是划痕和淤青,而且这些伤痕还很新,这让我感到很奇怪。伤痕肯定是死前不久才有的。为什么这样一位英俊的、带着上层口音的人会跟自己的指关节过不去呢?“我来这儿不是想找什么人的。”
贝拉这时端着一碟茶具进来了。她弯腰摆弄桌上的茶具时,肥大的屁股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能倾斜身体才能看到雅各。我朝雅各挤挤眉,因为直接跟他说话会让贝拉觉得奇怪,尤其是如果希丽亚不接我的话的话。
“我来这儿是因为我被分配给了你。”他说。
“什么?”我说完赶紧捂住嘴。
贝拉直起身,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看到装有我父亲照片的相框悬空在扶椅上。她大叫一声,晕倒在地。
希丽亚叹了口气。“我的天,我们又失去了位好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