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和我交换了下眼神。这巧合太蹊跷了。一本恶魔学书被偷走后仅一个星期,一只变形魔就被人从冥界召唤出来。这怎么可能?
“被偷了!”我问卡尔弗特先生。“谁干的?”
乔治·卡尔弗特轻轻敲了两下膝盖,叹了口气,再次敲了几下膝盖才回答我。“很遗憾,肯定是家里的佣人偷了。没有其它更合理的解释了。白天若没有男佣格雷格的允许,外人是不能到家里来的。晚上家里的门都会上锁。所以肯定是住在家里的人,而我和妈妈不可能偷这本书……”他靠在椅背上,耷拉着肩膀和脑袋,像只泄了气的皮球。我知道被信任的佣人偷了东西的感受。在一次通灵会上,我们还没来得及把客人的付款收起来,佣人就把它偷了,那是贝拉之前的一位佣人。希丽亚和我看到钱从她的围裙口袋里掉出来时几乎崩溃了。
“也许不是佣人偷的。这本书可能丢了有一段时间了。甚至几个月都可能。你的书房这么大,一本不显眼的书不在了你也不会注意到。丢的这段时间里你家肯定也来过不少人。”
“有道理。”雅各很对我的分析肃然起敬。
卡尔弗特先生摇摇头。“这本书很大,书脊用红皮包着。它在我书架上占有很大的空间,所以它一不见我就注意到了。我后来问了佣人,但没人承认。但我相当确定就是那个女佣干的。她才来我们家一个月,是家里最新的成员,我自然会怀疑她。而且我问她这事时她显得很紧张。”
“她还在这儿吗?”我问。
卡尔弗特点点头。“在我找到证据前没法辞退她。但我让管家搜了她的房间。她和另外两个佣人一起住一间房。”
“我们一会儿跟她谈谈。”雅各说。
我也这么想。但我不确定把乔治扯进这件事里好不好。但我与他相谈甚欢,也放心把我们得到的消息告诉他。他或许能帮到我们。
而且我感觉他不会因我能和鬼魂交流而觉得我很异样。
还没等我细想,他起身伸出手。“你想跟我去书房看看吗,钱伯斯小姐?我们可以现在就开始你的研究。”
我握住他的手,听到雅各发出哼的一声。我瞥了他一眼,意思是质问他对我礼貌的行为有什么不满的。但他又哼了一声,转过身去。我跟着卡尔弗特到了一层一个装满书的大房间里。书房整整有两层,墙上全排满了书架,书架上有各种形状和厚度的书籍。每一面墙都配有一个梯子,以便拿到上层书架上的书。阳光从两扇镶有暗红色帷帘的拱形大窗中透进来,照亮了整个房间。夜晚,书架上和椅子边会点起铸有各种天使形象的煤油灯。红木家具看上去很坚实,一点不像客厅里的那些摇摇晃晃的家伙。房里有一大一小两张镶皮的书桌,桌边都配有红色皮椅,椅子很软,可以让人舒舒服服得蜷缩在里面。巨大的火炉里生着一团小火,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这让房里显得很暖和舒适。这儿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天堂。
“看来你喜欢这儿。”卡特弗特先生很高兴。
“这儿很棒,”我感慨道,“这些书都是关于恶魔学的吗?”
“不全是。只有那儿的一半是。”他指了指门对面的那堵墙。那面墙是唯一一面没有被窗户或者火炉隔断的墙。“剩下的都是有关其它超自然现象的书,还有一些小说和医药类的书。我父亲的口味挺杂的。”
雅各似乎也被这儿震撼了。他径直走到恶魔学那堆书边,浏览着那些书。“我们可以从这本书开始,艾米莉。”
我走到他身旁,抽出他说的那本书:“《恶魔现象入门》”。
卡尔弗特拉过一把椅子,问我:“你要不要坐下看?”
“谢谢,卡尔弗特先生。”
“喊我乔治就行。”
我冲他一笑:“那你也喊我艾米莉吧。”
“你不觉得才认识这么一会儿就这么互相称呼很不正式吗?”雅各忽然在我后面说。
我本想反驳他,因为我和他也是刚认识就免去这些套话了。但因为乔治在,我没法这么说。至少现在不行。而且我怀疑雅各会说他是鬼魂,鬼魂不用遵守普通人的规矩。
我坐下了,椅子的确很舒服。我翻开到目录那一页。雅各回到书架旁去浏览那些书,乔治合上书桌另一角的几本书,整理了整理笔记。
“乔治!”屋外传来一声尖叫。“乔治,你又在看你那该死的书吗?”一位身穿带有夸张泡泡袖和百褶边的紫红色缎袍的女人走了进来,她看见我后猛地停下了。她盯着我,冷峻的目光几乎能让夏天的泰晤士河结冰。“哦,你有客人。”她听起来不怎么高兴。
我抬起头来,朝她甜甜一笑。这是我从希丽亚那儿学来的招数。如果在通灵会上遇到怀疑我们的人,她就会回以一个甜甜的笑脸。这一招很管用。“我是艾米莉·钱伯斯,”我起身说,“请——”
“我没跟你说话。”
我只好重新坐了回去。这招看来在这儿不管用。
我只顾着自己的感受了,没看见雅各到我身边来了。“你要不要我把那女人头发上的簪子拔出来一根根插进她耳朵里?”
我想努力忍住笑,结果发出了“哼”的一声。卡尔弗特夫人——我猜应该就是她了——目光更冰冷了。但我实在无法被她吓到,尤其是雅各那么说了之后。她的发型的确很可笑,她把头发束得很紧,以至于她的眼睛都被拉得吊了起来。更可笑的是,她的迷你帽子上竖着的羽毛形成了一个V字样。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打扮。
乔治把书放下,冲我做了一个“抱歉”的鬼脸。“妈妈,这是艾米莉·钱伯斯。是雅各·蒲福的朋友。”
“蒲福!”卡尔弗特夫人忽然瞪大了眼,脸上露出了笑意。她的笑容很迷人,之前严厉的神情一下子烟消云散。这转变十分明显,即便不是真心的。不难看出她年轻时是个美人。她与他的儿子一样拥有立体的颧骨,一枚大丰唇,还有一口整齐的白牙。“多么显赫的家族啊,可怜的雅各又是一个这么可爱的男孩。英俊,迷人,还很聪明。乔治,可比你还聪明呢。”她说这话时两眼放光。乔治只是耸了耸肩。
“也许她没那么坏。”雅各说。
“可惜他死了,”卡尔弗特夫人叹了口气,“而且死得不明不白。我听说他母亲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我抬头看了一眼雅各。他下巴上的肌肉颤动了一下,手指陷进我坐的皮椅靠背里。只要仔细看就能看出被他手指压出的凹槽。我伸出手想去抚摸他的手安慰他,顺便把那部分盖住,但他突然消失了。他重新出现在能俯瞰威尔顿新月楼的窗户边,背对着我。
“亲爱的钱伯斯小姐。”卡尔弗特夫人说着走到我身边,恰好站在雅各刚刚待的地方。她依然面带微笑,但我现在发现她笑得很阴森。“你对蒲福家知道多少?你能带我去见见普雷斯顿夫人吗?”
普雷斯顿夫人?那是谁?
“妈妈。”乔治警告她。
“他们经常举办极其奢华的聚会,”卡尔弗特夫人没有理会乔治,继续说道,“可自从雅各死后他们就再没办过。”说到这儿她收回了笑容,可瞬间又恢复了,笑得更灿烂了。“也许只有聚会才能让他们忘却不幸。你觉得呢,钱伯斯小姐?我们可以在这儿搞一场。我会发邀请给普雷斯顿夫人,如果她拒绝的话还要劳烦你去劝说劝说。告诉普雷斯顿勋爵夫妇他们的女儿不能就这么深闺不出,郁郁寡欢。年轻姑娘不能不社交,她得重新找乐子,多参加舞会、沙龙,结交年轻男子。”她瞄了一眼乔治,又重新看着我说,“她应该和你一样大,对吧?”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普雷斯顿夫妇应该是雅各的父母,也就是说,雅各是个贵族!
天哪,一直以来我都直呼雅各的名字。我转向他,可他不见了。上帝啊。我除了因为知道了他的社会阶层比我高这么多而觉得很不舒服之外,还为卡尔弗特夫人这样没心没肺地议论他的家庭而感到恶心。
“妈妈。”乔治又提醒了他妈妈一遍,但没什么用。她现在完全不理他,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似的。
“谢谢邀请。”我虽这么说,但其实我也不知道如果蒲福一家或者说普雷斯顿家不来的话,她还会不会邀请我。“可我来不了,我那晚有事。”
我的拒绝刺伤了她,她的笑脸像烈日下的百合花一样一下子蔫了。她还没跟我说是哪天。
她冰冷的目光转向乔治,我觉得很对不起他。乔治没有害怕,可能他已经习惯她这样了。“我接下来都不在家。”她大步走向房门口,宽大的裙摆像波浪一般上下起伏。
“抱歉。”等她出去后,乔治对我说。他环视了一眼屋内,问道,“他是不是气疯了?”
我感觉我浑身的血液在倒流。“呃……你说谁?”我觉得自己问这个问题时愚蠢至极。他早就知道雅各了。他很聪明,而我却笨到无可救药。“他走了。”我自己回答道。
“他回来时告诉我一声,我好道歉。”
“我没想到这么明显。你是怎么知道的啊?”
他笑了:“你是伦敦有名的灵媒。你一上来就跟我提了他,还不停地看某些地方,好像在听谁说话。而且你连看都没看书架上的书就挑出了最权威的讲恶魔学的书。”
我咬着嘴唇,脸颊烧得慌。现在我知道为什么我不善于说谎了——因为我一旦被识破就会表现出很窘迫的样子——所以我不愿意冒险去撒谎。“对不起,卡尔弗特先生,我不该骗你。”
“你答应喊我乔治了。”
“乔治,我真的很抱歉。你能原谅我吗?”
他咧嘴笑了,他笑起来和他妈妈一样好看,而且因为他很真诚,所以他的笑更迷人。“当然啦,虽然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原谅的。我可以理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蒲福的鬼魂。我知道不是每个人都相信你有这种超能力的。”
“的确。甚至有些付钱给我们在他们自己家开通灵会的人都不相信。恐怕像我们这种人还是有些另类。对她们来说我们所做的不过是一种无害的消遣而已。”
“我保证不是每个人都是那么想的。有些人已经逐渐把你们当回事了。我在我加入的超自然活动俱乐部的一次会议上听说了你和你姐姐的事情。我们中的一员亲眼目睹过你主持的通灵会,他相信那是真的。我自己也想看看,我试图说服我妈妈让她请你过来为她的朋友主持一场通灵会,但她从不信这些。她说她已经受够了我爸爸在世时研究的那些东西。”
“那我真的很高兴我们能以这种方式见面。”我指了指书架,还有那些奢华的家具。“这些都比通灵会有意思多啦。也许有一天,等这事过去了,我可以在这儿为你召唤一个魂灵。”
“谢谢你!这真是太好了。”他皱了皱眉,又问,“可你说的‘等这事过去了’是什么意思?这跟你研究的变形魔有关吗?”
我点点头,把放跑恶魔的事告诉了乔治。“上帝啊。”他嘀咕道。他摘下眼镜,揉揉鼻梁,说:“这下可糟了。”
“雅各告诉我它很危险。”
乔治点点头,重新戴上眼镜。“是的。可……他没详细告诉你变形魔的事吗?为什么你还要找书看?”
“他好像对细节也不清楚。比如那个恶魔是怎样被引导过来的,有没有办法把它送回冥界去?哪些文化里有这种东西?我们在等明天那个卖护身符的小贩,我们也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我很愿意帮忙。虽然我自己对变形事物这方面不是很精通,但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我们也可以一起研究。”
“太好了。让我想想……对了,雅各说这种恶魔只能被冥界的武器消灭。那是什么武器?”
“应该是带有刀刃的那种吧,像刀、剑、斧头等等之类的。对了,必须得把恶魔的头砍下才行。”
“还有一个问题,它怎么伤人?”
“就是一贯的身体攻击,但杀伤力会随它的形状有大有小。就是说,如果它变成一只蜗牛,它就没法把你的心掏出来。蜗牛又没爪子,对吧。”
“但它可以用粘液把人们弄死。”
乔治大笑起来:“你的想法很有意思。”说完他笑得更厉害了。我一点没觉得好笑,尤其是我们正在讨论一件很紧要骇人的事。但我没说出来。他好像忽然注意到我没笑,于是他也止住了笑。他清了清嗓子说:“你知道它也能杀死别的鬼魂吗?”
“杀死鬼魂?”这不符合逻辑啊。鬼魂是本来就死的了东西啊。
“我的意思是恶魔能掏出鬼魂的魂魄。”他拍了拍胸脯,说,“就是从这儿。魂魄能被掏出来。当然我们干不了这事。”
为什么我不知道这个?为什么雅各没有告诉我这些?“如果一个鬼魂的魂魄被掏走了会怎样呢?”
“你不知道吗?”我摇摇头。他向上推了推眼镜,说,“那这个鬼魂就永不存在了。它没有任何力量,任何思想。它就是一团虚无。”
不会吧,死都聊胜于无啊。
“所以你的朋友雅各得小心点。”他说。
“是啊,”我小声说,“得非常小心。”乔治的这番话让雅各参与这件事有了不同的意义,因为这事可能会让他自身不保。
“我知道的就这些了。我们开始各自研究吧?”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我们一直在翻阅资料,做笔记,核对事实。雅各一直没回来,但我也没在意。我觉得要是他在我可能就集中不了注意力了。他很能让人分神。乔治和我一直埋头工作,直到一个男佣进来送来午餐。乔治要求在书房吃午饭。
“他长什么样?”乔治嚼着火腿问我。“我是问雅各·蒲福的鬼魂。”
我刚抬起叉子,被他这么一问,我只好停下。雅各英俊高大、风趣又值得信赖。只要他在,我的注意力就会在他身上。他不在的时候,我会止不住地想他。可我只说了一句:“他人挺不错。”滔滔不绝地谈论一个鬼魂,尤其是面对一个男人显得很愚蠢。每每这时我就特别希望我有一个同龄的女朋友可以吐露心声。希丽亚对讨论男人这种事不感兴趣,不管讨论的是死人还是活人,除非关系到婚姻问题。即便是婚姻问题,她也不希望我说得太多。“不过你说雅各在学校里对人熟视无睹让我很惊讶,”我说,“他好像很在意别人。”雅各肯定注意到了我。一想到雅各专注的目光我的就火烧火燎。
乔治耸耸肩:“也许他死后变了。我对他了解很少,但我知道他对他朋友圈之外的人毫不关心。对了,他怎么死的?”
“我还想问你呢。我和他没有提过这个问题,而且为了保险起见我也不想问……”我放下叉子,一点也不觉得饿了。我忽然意识到为什么雅各的魂灵看起来如此清晰真实——他不会是自杀的吧。我以前从未遇到过自杀的人的魂灵,所以也许魂灵清晰的人是自杀的。我咽下嗓子里的食物。这个想法太可怕了,以至于我想都不愿再想,更别提说出来了……
“你以为他……”乔治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就要从脖子上掉下来了。“就凭我对他有限的了解,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他不会干那事的。我从没见过像他那么有活力那么自我感觉良好的人。更别说他有很多割舍不下的东西。”
我松了口气,拿起叉子继续吃东西,好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我之前在客厅里没有多说什么,”乔治接着说,“蒲福很多才多艺,他学习很好,会玩各种运动,还参与时政讨论。同学和老师甚至他家的佣人都很喜欢他。”他一边插着土豆,一边咯咯笑了起来:“当然,女孩都很喜欢他。”
“女孩!噢。”那是肯定的。雅各·蒲福就是很吸引女孩的类型。
不知他看别的女孩时会不会像看我一样?
“抱歉,”乔治说,“我忘了我们这儿还坐着一位女士呢。”
我这下彻底不饿了。我把盘子推开,问:“所以你对他的死一无所知?”
乔治还是摇了摇头,说:“我只知道某天晚上他突然在牛津的宿舍里消失了。没人见到过他的尸体。”
“没人见到过他的尸体!天哪,这太恐怖了。”也许这是为什么雅各的魂灵这么清晰而且可以随意走动。他的肉身还没找到最终的栖息之地,所以他的家人也就无法祭奠他。我开始有些明白了。
“的确很恐怖,”乔治说,“我妈特别八卦,如果她说普雷斯顿夫人还没从悲痛中走出来,那她肯定就是了。而且如果普雷斯顿夫人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悲伤的样子,那么她一定特别难过。她可不轻易流露自己的感情。”
泪水刺痛了我的双眼。对一个母亲来说,失去孩子已经是一个巨大的灾难了,而找不到尸体或活在世上却无法联系家人……这太难以想象了。
我强忍住泪水。现在替普雷斯顿夫人难过已没有什么意义了,因为我已经知道雅各不在人世了。
“和我说说他的家庭吧,”我说,“他爸爸是个勋爵吗?”
乔治点点头,说:“是个子爵。蒲福是家族的姓,普雷斯顿是头衔。我对他们家不熟。虽然我和雅各一起在伊顿上学,而且都住在贝尔格雷广场这边,但我们两家从没有过什么来往。我爸这人有点怪,这让我妈对他很失望。尽管妈妈努力想要为我们家在上流社会中赢得一席,但到现在我们也没能很好的混进那个圈子里,尤其是雅各那种家族的圈子。”
“是吗?他们觉得自己很高高在上吗?”
“非常高高在上。雅各的家族很古老也很有钱,在埃塞克斯有很多地产。他们家的人大多数时间都住在那儿,除了春夏季议会开放的时候他们会来伦敦。普雷斯顿子爵在上议院很有分量,但他是个托利党员,十分保守。你觉得一个不愿给农民投票权的人会跟恶魔学家打得火热?”
说到这儿,乔治和我都笑了。但我还是难以想象。我很想知道如果普雷斯顿子爵知道他死去的儿子和灵媒在说话会是什么反应。
“什么事这么好笑?”雅各忽然出现在旁边。
我的心咚咚跳了起来,我立马把手捂在胸口,说:“你吓着我了。”
“抱歉。如果能来去都不惊扰你,我肯定那么做。”他又露出我熟悉的笑容,那个恰到好处的笑容。他看起来已经从卡尔弗特那番话中平复了。
“他在这儿吗?”乔治环视四周问道。
“对。”我说。
“哦,很好。”乔治清了清嗓子,喊道,“你好啊,蒲福。”
雅各叹了口气,对乔治这个礼貌却不合时宜的问题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看来你对他说了我的事了。这样真的好吗?”
“他自己猜到的。”然后我又赶紧对乔治说,“他说谢谢你,也向你问好。”
“我很好,”乔治说,“身体很好。”他向上推了推眼镜,冲我一笑。他很喜欢这种对话。他肯定觉得和鬼魂对话很新鲜。
说的更准确一些,不是他在和鬼魂对话,而是我。
“既然他知道我,我想问他些事。”雅各说。
“他想问你些事,”我对乔治转达道,“他就在我旁边。”
乔治的目光定格在我右边。
雅各其实在我左边,他又叹了口气,拿起一本书示意乔治他的位置。乔治这才转移了目光。“问他能不能让我们见见他怀疑的那个偷书的佣人。”
***
那个姓芬奇的女孩告诉我们她十六岁了,可她看起来要大一些。她脸色蜡黄,眼袋下垂得厉害,还有黑眼圈,脸颊和下巴处长了很多雀斑,一口龅牙。
“芬奇,”乔治对那女孩说,他比女孩高出不少,“这位小姐想问你些问题。”他说话时双手紧扣在背后,声音也比对我说话时要低沉。我猜他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建立主人的权威,但和很多人一样,他不知道其实想要得到答案的最好方式是友好地问话,而不是靠恐吓。
“我叫艾米莉·钱伯斯,你呢?”
“芬奇。”她低着头回答。
乔治奇怪地看着我,好像我的脑袋漏风一样。雅各却满意地点点头。至少他看起来知道我在干嘛。
“你的名字呢?”我继续问。
“玛丽,小姐。”她又红又糙的手揉搓着围裙,快要把围裙给扯裂了。
“玛丽,卡尔弗特先生对我说你一个月之前才到这儿干活的。”
“我二十五号来的,小姐。”她依旧低着头。
“问问她有没有拿那本书。”雅各在一旁说。
我克制住自己,没有朝雅各那个方向看。“你知道卡尔弗特先生说在书房里丢了的那本书吗,玛丽?”
玛丽迅速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说:“关于那本书我什么也不知道,小姐。我不识字。”她飞快地揉搓着围裙,左右晃动身体,好像随时准备逃走。
“不要紧张玛丽,”我把手放在她肩上,“没人会伤害你的。你不会有麻烦的。我相信你。”
她不相信地看着我:“你真的相信?”
“对。”我笑着说。“你肯定不需要看书,也没有时间看。”
“确实是,小姐。书里写的那些字啊什么的看起来很搞笑。那本书里的图片很吓人,真的。我对那本书完全没有兴趣。”
乔治摇摇头:“然而——”
“当然。”我打断了他。
乔治清了清嗓子,翘起下巴。雅各在我一旁偷乐:“他觉得你用这种方式问不出什么来。”
我觉得肯定不止乔治这么想。我瞪了雅各一眼。如果他有更好的办法,那我很乐意他来教我问。
“如果你对这本书毫无兴趣,那你把这本书给了谁呢?”
玛丽始终没有抬头。不一会儿她开始颤抖,哭了起来。天哪,我搞砸了。我试图搂着她,可她躲开了。
乔治皱起眉头:“回答钱伯斯小姐的问题,芬奇。你把那本书给了谁?”
“没有给谁。”她用围裙擦掉眼泪,可立马又涌了出来。她依旧看着地毯。如果她看着我,我也许会相信她。
“她在撒谎。”雅各说。
“我知道。”我叹了口气。
“回答我的问题,芬奇。”乔治说。乔治说话方式的转变令我震惊。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他很温柔,可现在他的语气就像一个将军一样强硬。我可不想经历芬奇这样的处境。“你是不是跟什么不好的人在一起了?”乔治问她:“你们学校的老师告诉我你哥哥因为偷东西被学校开除了。是不是他让你这么干的?”
“不是的!这跟他毫无关系,先生!求您了,先生。”
“那是你的朋友吗?是他们逼你的?”
“先生,求您了,让我走好吗?这不是我的错!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求您了。”
乔治和我对视了一下,我点了点头。他于是打发走了玛丽。玛丽跑了出去,脚步声和啜泣声变得越来越小。我无可奈何地坐下了。
“不错。”雅各坐在桌沿上,朝我无奈地一笑:“你没事吧?”
我长吁一口:“真可怕。”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你知道为什么我说她撒谎了吧。”乔治说。
我点点头:“我也知道她在撒谎,但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可以用更好的方式问她。她好像是为别人偷的那本书。”
“也许她是被逼无奈。”雅各说。
“你觉得有人威胁她,如果她拒绝了就会……”我说不下去了。我甚至不敢去想象玛丽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落入了一个心狠手辣的人手中会怎样。
“我觉得也是。”乔治说。他紧闭双唇,陷入沉思,然后又耸耸肩说:“可我们也别想从她那儿问出什么来。”
“很有可能问不出来。对了,乔治,你刚刚提到玛丽的学校。你说的是北伦敦家政服务学校吗?”
乔治点点头。“家里很多年轻的佣人都从那儿找来的,怎么了?”
“没什么。我姐姐今天准备去那儿找个佣人。”
“那个学校的名声很好,我们从那儿找的人从没出过什么问题。直到现在。”他最后忿忿地加了一句。
雅各眯着眼看着乔治。“艾米莉,你觉得我们把你的朋友支开,继续和玛丽谈谈怎么样?”
我正是这么想的。“我们得走了,”我对乔治说,“我下午还有一场通灵会。”我说的是实话。希丽亚和我下午确实有约,但是在一个小时之后。
乔治喊来他的佣人把我们送了出去。雅各等我到了街角才重新出现在我跟前。
“我看着大门,你去地下室。”雅各说。他的脚步很轻快,看得出来他忍着笑。
“你觉得这很好玩,对吧?”
“乔治·卡尔弗特逼我们背着他这么干的。”
“这么说不太好,雅各。大多数时候我挺喜欢他的。”虽然我不指望一位绅士能平等对待他的客人和佣人,但看到他在问询时玛丽的态度还是让我吃了一惊。我没想到乔治会那样。雅各就不会对人颐指气使,不管别人的阶级地位怎样。
雅各扬起一只眉毛看着我,说:“你怎么会喜欢他?他很怪,谁会去研究恶魔学?”
“那又有谁会愿意看到鬼魂?”
两个穿着体面的女人加快脚步从我身旁走过。她们把阳伞放低,以免被我看到。她们肯定听到我跟雅各的对话了,确切说,是我的自言自语。她们太害怕了,就连用奇怪的眼光看我一眼都不看。
我确保周围没有人后小声说:“走吧。记住,不到迫不得已不要跟我说话。你有时候很烦人。”
“是吗?”他咧了咧嘴。我实在无法抵抗他迷人的笑容,也对他笑了笑。
我们两个肩并肩走向卡尔弗特家。雅各走到正门前就消失了。我猜他进去了,那样能看得更清楚。我从佣人们走的台阶走到地下室,一个佣人给我开了门。
“你好,我是玛丽在北伦敦家政服务学校的同学,她在吗?我想见她。”
我撒了个大谎,为我开门的女佣是个中年主妇,身穿白色围裙,戴着白帽子,她好像不太相信我。“你是她的朋友?”我点点头。“没想到她这种人还会有朋友。”
我见她摇头,赶紧说“我可以见她吗?很快的。我们很喜欢的一个老师去世了。”
女佣叹了口气,不情愿地让我站在门口等她去叫玛丽。
玛丽从狭窄的走廊上走来时雅各从我后面冒了出来。玛丽的手依旧埋在围裙里,她看了我一眼,哭了起来。
“放过我吧!我什么也没做!”她哭喊着朝后退去。
“没事的,玛丽。我不会伤害你的。请你对我们说实话,告诉我们谁指示你偷了那本书。”
她摇了摇头:“不,不。”她眼泪鼻涕直流。“放过我吧。你们走吧!”
“玛丽——”
“我说走!”她呲牙朝我冲过来,帽子歪向一边,手里拿着一把刀。原来她不是在用围裙搓手,而是在擦刀。
我倒抽一口气,用手挡住脸。
“艾米莉!”雅各朝我大喊一声,这声音听起来尖厉紧张,一点不像他平时说话。
真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