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久才睡着。知道有一个恶魔晃荡在伦敦的大街小巷寻找东西——人——吃已经足够头疼了,但我想的更多的还是雅各·蒲福。我一闭上眼,脑子里就会浮现出他凝视着我的湛蓝双眸,让我紧张不安。现在我一个人了,有成千上万的问题想问他,每一个问题就像旋转木马一般盘绕在心头。当楼下门厅的钟响了三下时,我实在受不了了。我起身披了一件披肩,点燃了蜡烛,光着脚丫轻轻走到书桌边。我拿起一张纸,把墨水台移到身边,一个接一个地写下了我心中的疑问。但有一个问题没写。写完后我重新看了一遍这些问题,告诉自己那个问题不重要,我不需要知道答案。
我向来不会说谎,即便是对自己。所以最终我还是把这个问题写在了最下面。
他在等待区见到妈妈了吗?
如果他给出了肯定的答案,那接下来就有更多的问题了。但我还是把笔放下了。先问这么多。
之后我很快就睡着了。
过了很久,我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了。是从大门传来的。现在已经天亮了,光线掠过窗帘。天气不是十分明媚。由于烟雾经久不散,还常常下雨,阴天在伦敦是常态。
除了希丽亚的声音,我没再听到别人的声音。也许刚刚的敲门声是我的错觉,只是希丽亚在厨房颂诗而已。
但我知道这个想法很荒谬。希丽亚一直觉得诗歌很无用,只有那些生活在幻想中的人才会去读。
接着我听到上楼的脚步声。只有一个人。“艾米莉!艾米莉,你都穿戴好了吗?”希丽亚喊道,“我觉得他在这儿。”
“她是说我。”房门口传来雅各的声音。
雅各!天哪,我还穿着睡衣!他这么早来做什么?现在肯定没到八点。他之前不是说要到明天才会行动吗?
“她几分钟就好。”我听到希丽亚高声说。她把门开了一条缝,溜了进来。她穿好了衣服,只是头发像是在帽子下匆匆束起。“我妹妹现在还没准备好会客。”她说着关上了门。
我听到雅各轻轻一笑,想象着他英俊面庞上温柔的笑容。“我很高兴现实生活中的礼节对死人照样适用。”他说。
希丽亚靠在门上,好像在挡着门。“他没溜进来吧?”
“没有,帮我穿衣服吧。”我从被窝里爬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是他的?”
希丽亚从衣橱里递给我一件干净的衬衣,我脱下睡衣后把衬衣套在头上。“我听到敲门声后开了门,但没看到有人,所以我就把门关了。但接着就听到门厅的墙上传来敲击声,我便知道有人进来了,而且想要告诉我他进来了。我唯一知道的不被召唤就擅自来这儿的鬼魂就是那个男孩蒲福了。”
他可不是男孩。我已下定决心要问问他多大,或者说他死时的年龄。这是我单子上的第一个问题。那个单子还在我的桌上。
“我跟他说我去喊你。”希丽亚说着帮我套上了紧身胸衣。“可当我上楼时,我感到身边略过一阵凉风。于是我知道他也跟着上来了。”
“至少他有一丝廉耻心,没有进来。”我边喘着气说,边由着希丽亚用力将我紧身胸衣上的带子拉紧。“小心点,姐姐,我还得呼吸呢!”
“你都胖成这样了还在乎什么呼吸?”我俩都知道她在胡说——我的腹部和胸部跟搓衣板一样扁平。但我知道她心情不好,所以也没跟她争辩。“绿色礼服吧。”
“确定?今天是什么日子?”那件绿色的裙子是我最新买的,也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裙子的颜色很显气色,也恰好衬托出我深棕色的眼睛。裙子的上身是最新的紧身款,一直包裹到大腿处,衬托出我纤细的腰身和臀部的曲线。高一点的女孩穿会更好看,不过所有裙子都是高个女孩穿更好看。但我配上一双高跟靴穿起来也很好看。虽然绸缎是从妈妈的一件旧裙子上剪裁下来的,可这裙子还是花了我们不少钱。希丽亚坚持要用我们的仅剩的一点钱做了这条裙子。我怀疑那是她这么做是为了替我物色丈夫而加的筹码。我想我穿这衣服应该很好看。不过确实,穿上这条裙子后我的回头率很高,这感觉很好。可想到因为我能看见鬼魂或皮肤不白而被孤立,又使我觉得自己好似一个长着胡子的杂耍女戏子。
正因为希丽亚每次觉得可能会遇到合适的男人时都让我穿这条裙子,今天她还让我穿这条裙子倒让我觉得有些窘迫,因为我只是去见一个鬼魂而已。
“我想今天雅各会带你去什么地方。”她将钩挂扣上,看着我的背说,“雅各有一种使命感。希望他能和他的家人说上话,如果他有个哥哥或表兄……”她滔滔不绝地说着,憧憬着各种可能性。
“雅各应该更关心那个恶魔。”我说。
她把我领到梳妆台边,把我按在椅子上。“有所准备总是没错的,”她边说边解开我的辫子,“你永远也不知道你会遇到什么。”
虽然我不想去想什么合适的男人或婚姻之类的,但我也无法反驳她的逻辑。我认识的一些女孩17岁就结婚了,但我不知道我适不适合结婚。我结婚之后,希丽亚该怎么办?为什么我要和一个男人共处一室,听他的指挥?和姐姐一起过无拘无束的生活不好吗?
况且,哪个男人想娶一个没有父亲的私生女做妻子呢?即便他对此不介意,他肯定也会因为我能和鬼魂交流而心存芥蒂。
这时响起一阵敲门声,我转过身,头发从希丽亚手中抽了出来。“别动,”她呵斥我道,“不然我得重来。”
“我理解女人出门前需要打扮一番,”雅各隔着门说,“但你可不可以快点啊?”
“他想让我们快点。”我对希丽亚说。
“快点!”她冷笑道,“女人是不能对早晨的梳妆打扮有所马虎的。”
“快了。”我朝门口喊道。
“那就好,我们得出发了。”他说。
“我们肯定要去什么地方了。”我对着梳妆台上镜子里姐姐的镜像说,“我们要去哪儿?”我又对雅各喊道。
他忽然出现在右边,背对着我。我跳了起来,希丽亚拉住我的头发。“别动。”
“抱歉,”雅各说,“我实在不想隔着门大喊。我可以转过来吗?”
“嗯。”我希望希丽亚以为我在对她说话。我不想让她知道雅各进来了。她已经对他心存芥蒂了,我可不想让那发展为完全的不信任。
“好像上百根弹簧。”他好奇地看着希丽亚灵巧地打理着我黑色的小卷发。
“弹簧很容易就打结了。”我说。
希丽亚顿了一下。“什么?”
“我,呃,在想我的卷发如果能像你的一样柔顺就好了。”我触碰到了镜中雅各的目光。
他赶紧避开我的目光,一会儿看看梳妆台,一会儿看看天花板,一会儿又看看墙壁。“告诉她尽可能弄得好看一些。”他说。
“他等急了。”我对希丽亚说。
“他不是个绅士。”她边说边拿过两个发夹抿在嘴里。
我缩了缩脑袋,看到雅各直直地盯着希丽亚。他看起来……很警觉,她这一句不假思索的评价让雅各很尴尬。
希丽亚把发夹从嘴里拿出来,将我的头发盘住。“我怀疑他以前也不是个绅士。”她边说边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也许他死后就把廉耻心忘得一干二净了。”
“死亡能让人忘了很多事。”雅各的声音深沉而飘渺。
“你能出去告诉他我马上就好吗?”我问希丽亚。
她的手在我太阳穴上方那一片头发处游移,似乎想摸摸它们但又不想弄乱自己的杰作。“小心,小艾。”她吻了下我的额头,“你看上去很美。希望这次打扮得能有所值。”
她离开了,我听到她对着空气说我很快就来。等她的脚步声渐渐消逝,我转向雅各。
“你活该。谁让你不请自来的。”我说。
“我才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他朝我咧嘴一笑。“我生前就有这个臭毛病。”
这是他第一次提起他生前的事。我没想到他会说这个。这话不但没有让我对他有一个更清晰的了解,只会让我产生更多的疑问:为什么他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我肯定别人会在乎你怎么看他们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说,但我觉得这是比较恰当的回应。
他收起了笑脸,没说什么。他呆呆看着我梳妆台上的梳子,好像这东西是世界上最有趣的玩意儿。梳子是玳瑁做的,没什么新鲜的地方。
我能看出他是在回避我的话。
“你什么时候死的?”我问他。他或许想回避所有令他尴尬地问题,但我不打算就此善罢甘休。如果我要单独和他待在一起,我需要更好地了解他。
“大约九个月前。那时我18岁。”他摇摇头,岔开话题问,“你收拾好了吗?”
我的调查计划就这么泡汤了。“去哪儿?”
他走向门。我套上靴子,快速系好带子,小跑着跟了出去。“去我一个同学家,”他打开门,“乔治·卡尔弗特。他和他母亲住在贝尔格雷夫那一带。”
“为什么我们要去他家?”
他转向我,目光扫向着我的腰部和臀部。他张开嘴,抑制住自己的惊呼。“你要穿这个?”
“怎么了?”
“没有,”他嘟哝道,“可你能呼吸吗?”
“还好。”
他轻轻一笑。“我喜欢。这衣服很……很紧身。”
“你刚说乔治·卡尔弗特怎么了?”
他抬起眼注视着我的眼睛,他的目光像一团蓝色的火焰,我不由得浑身一紧。他飞快地眨眨眼,朝我左肩后面看去。他清了清嗓子说:“他是个恶魔学家。”
“是个什么?”
“恶魔学家。就是研究恶魔啊,堕落的天使啊之类的人。”他摆了摆手,好像这就和研究法律一样没什么区别。“我们不能等到明天才开始寻找这个恶魔了。我们必须现在就行动。”他领我穿过门,走到楼梯平台上,始终没有碰到我。
“在它伤人之前?”我问。
他盯着我看了一秒钟,在那一刹那,我从他眼里看出他很担忧。他不需要回答我。我们两个都清楚恶魔可能已在昨晚杀了人了。
“为什么在威加姆夫人家里它没有攻击我们?”
“在恶魔没有找到它的主人之前,也就是那个给护身符下咒的人,它是很虚弱的,全凭直觉行动。可能当时它觉得自己寡不敌众,自身也很虚弱,所以逃走了。一旦当它觉得安全了,就会开始搜寻猎物了。”
我咽了口气。“太恐怖了。跟我说说这个叫卡尔弗特的人吧!”
“乔治的爸爸生前也是一个恶魔学家。乔治对这个方面也很感兴趣。”
“恶魔学,”我说,“好奇怪的学科。”
“其实不奇怪。你要是知道有多少人对灵异现象感兴趣肯定会吓一跳。虽然那不是什么赚钱的学科。我不知道乔治的爸爸怎么能把他送去伊顿读书的。他肯定还有别的收入来源。”
“你在伊顿上学?”这个男子学校是英格兰最难进的学校了。单单是有钱也不行,你必须既有钱还有权。看来雅各生在这样的家庭。如此一来,又多了一个有关雅各·蒲福的疑问。
他耸了耸肩,像之前一样又没有理会这个问题。似乎这个问题很不重要。好像我的好奇心可以置之不理。这让我很沮丧。
“我们那儿见,”他说,“我得跟等待区的魂灵多聊聊。”
“是关于咒语的事吗?”
他点点头。“那种语言很晦涩难懂,我目前问过的魂灵都不知道它的意思。不过,有人听说过卡尔弗特,说他是个恶魔学家,或许可以帮助我们。”
“我还以为你与他是同学呢!”
“我们是同学,但我不和他一起玩。我们各自有各自的圈子,明白吗?”
我不太明白。和大多数女孩一样,我13岁以后就不上学了,但我认识学校里的每一个人。我离开学校后,妈妈继续辅导我,她死后希丽亚接手了辅导工作。但我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大多是通过希丽亚的父亲留下的那些书。他是个律师,肯定也是个伟大的读者。他的书房依然保持原样,书架占了整整两面墙。大部分都是枯燥的书籍,其间夹杂着几本小说。没有一本是关于灵异现象的。
“那我见到了这位乔治·卡尔弗特我该说些什么呢?”我问,“我总不能直接问他变形魔的事吧。他肯定会觉得很奇怪。”
他顿了一下,说:“你就说你对恶魔学很感兴趣,想要借他的书看看。”他耸耸肩。“我们边走边想个理由。”
“好啊。”除了告诉乔治·卡尔弗特真相外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理由。可我们又不能说出真相。至少现在不能。至少得看我会不会在意他觉得我能跟鬼魂对话这事很不可思议之后。“把卡尔弗特先生的地址给我,我吃完早饭就去那儿。”
“贝尔格雷夫威尔顿新月楼52号。”说完他又从头到脚扫了我一遍,然后就不见了。我从他眼里看到了刚刚他看到我穿绿裙子时同样炽烈的目光。看来这条裙子魅力不减。
早餐是希丽亚做的简单的吐司和煮蛋。希丽亚把它们端到了餐厅里。
“我还以为没了女佣我们会在厨房吃饭呢。”我拿过一个盘子。
“不能因为没人了我们就自暴自弃啊!我们是有原则的人。”
希丽亚是个讲究的人。我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才不会在乎在哪儿吃饭。我涂了些黄油在吐司上,拿了两个鸡蛋坐下了。
“他想怎样?”她问。
我跟她说了说,她一听到乔治·卡尔弗特就来了兴趣。“我很好奇他长什么样。”她说这话时更像是自言自语。
“他在伊顿上学,”我用刀轻轻敲了两下蛋壳,“和雅各一起。”
我原以为她听到乔治的名字时眼睛已经够亮了,没想到现在更亮。“噢!那他肯定是个绅士。你穿那条裙子真是太好了,完美。但你不能一人去,我陪你去。”
“我没事。”
“艾米莉。”她叹了一口气。
“拜托,希丽亚,我不小了。”因为我们俩的生活是如此紧密相联,我们几乎去哪儿都是两人一起。我们没必要单独行动。可近来我发现我越来越想单独出去。别人单独跟我打交道,把我当作一个独立的女人而不是希丽亚的小妹妹的感觉很好。去乔治·卡尔弗特家拜访就是一次绝佳的体验机会,我不会让它白白流走的。
她顿了下,送到嘴边的黄油吐司被叉子举在半空中。
“雅各也去,”我还没等她反对就加了一句,“我足够安全了。况且你还得去克拉肯威尔找一个女佣。”
她看起来似乎很难做出抉择。“一个年轻女孩单独去拜访一个年轻绅士不太得体。你知道的。”
“这么早他妈妈很可能在家。”我充满希望地说,“而且我在那儿也只是看他的书。”正如我希望的一样,希丽亚听到这儿目光变得很迷茫。她不太爱看书。我已经把她父亲书房有趣无趣的书都看过一遍了,可她从来不愿在里面多待一刻。“要是你今天找不到佣人的话,你就得做晚饭了。我不能保证我能及时赶回来。当然还得打扫卫生……”
希丽亚叹了口气说:“你说的没错。”
我吃了吐司和一个鸡蛋,剩了一个鸡蛋吃不下了,太干了。吃完后,希丽亚收拾了盘子。“你最好现在就动身,不然雅各又会来找你,问你为什么还没走。”
这无需她提醒。因为这事我才不需要做饭和打扫卫生,我可不确定要是我再待久一点希丽亚会不会使唤我干活。
“戴上那个和这条裙子相配的帽子。”希丽亚说,“别带阳伞。我们没有绿色的伞。”
五分钟后,我出了门,感觉自己像一只长满绿色羽毛的孔雀。德鲁伊街上好几个人都朝我看,我不得不承认被人注视的感觉很好。这种目光与以前邻居和店主们对我能和鬼魂交流而投来的目光大不相同。虽然我干灵媒这一行已经有一年多了,可我至今还没有习惯那些目光。我甚至怀疑我永远都不能自如地接受那种关注。
天哪!听起来我好像对自己是一个灵媒很愤愤不平,好像希望自己没有这种天赋。说实话,有时我真这么想,但我还是很喜欢帮助人们联系已逝的至爱亲朋。我只是不希望人们因我这种能力而警惕我,而那些人往往是我曾经帮助过的人。
由于风很大,在德鲁伊街上我一直紧紧抓着我的帽子。走过这条街风力立即减小了。阳光透过云层闪现了一丝光芒,但稍纵即逝,城市依旧被雾霾笼罩着。我熟悉去威尔顿新月楼的路,所以我一路任凭思绪飞扬。可我想的不是恶魔也不是它会带来的危险,而是雅各。想着他看着我穿这条裙子时专注的神情,当时他没想到我在看他。
但他好像也被什么困扰着,与恶魔无关。尽管他说他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他看起来还是被希丽亚对他不绅士的评价惹急了。而且他一直在回避有关他生前的问题。
是因为难以启齿吗?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不管是什么原因,他的行为都让人很困惑。但既然他是个鬼魂,所以我想他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真希望他能陪我一起去。从我家到威尔顿新月楼需要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能让我问他好多问题了。但同时,我看起来自言自语的行为也会招来很多目光。想到这儿我就害怕了,我赶紧低下头,希望不要遇上在街上游荡的鬼魂。这些年来我只见过两个鬼魂,都是因车祸而死,没能到达等待区。因为他们都不愿放下仇恨。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选择待在一个无法被看见和听见的地方。也许我死后会理解。
我到了威尔顿新月楼,沿着弧线街道,走到了52号门前。这个房子和这个楼里别的房子一样,墙壁都粉刷成奶油色,还有石柱门廊。唯一的区别就是门上的铜制门环。这家的门环像一个巨大的爪子。
一位男佣开了门,把我领到一个宽敞的客厅里。客厅里摆满了家具和小饰物。除了常见的钢琴、沙发和椅子,还放了好几张小桌子。有一张桌案、一张茶几,至少三张普通的桌子和一个餐柜。这些桌子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相框、小雕像、花瓶、装饰性的瓶瓶罐罐,还有很多没什么实质性用处的小玩意儿。
我正在兀自欣赏一个用贝壳做成的花束时,一位高大的年轻人进来了。他朝我笑了笑,表示问候。他很英俊,但不像雅各那样的充满男性气质,而是更温和美丽,但并不女人气。他有一头柔软的金色卷发,白皙而紧致的皮肤和又高又尖的颧骨。他戴着一副小小的圆形眼镜,灰色的眼睛炯炯有神。他看起来比雅各年轻,要不是我事先知道他们是同学,我会认为他跟我年龄相仿。
“是钱伯斯小姐吗?”他环视了一周,似乎在找我的监护人。最终他的目光回到我身上,更确切地说,他先是看了看我的臀部,再望着我的脸。他的脸微微泛红。“佣人说你找我?不是我母亲?”这是个问句。卡尔弗特先生很可能没怎么接待过没有监护人陪伴的女孩。
我清了清嗓子,伸出手想与他握手。他看上去不知所措,最后轻轻握了握。“我当然是来找你的,如果你是乔治·卡尔弗特先生的话。”
他的脸色一亮。“没错,我就是。”他又握了握我的手。他的手很滑很软。这让我想起雅各手上龟裂的皮肤和关节处的淤青。很奇怪为什么一个绅士会有一个工人或拳击运动员那样的手。
就在这时雅各忽然出现在我身边,吓了我一跳。“告诉他你在我死前就认识我了,”他叉起胳膊打量着卡尔弗特先生,“是我告诉你他对恶魔学感兴趣的。假装你也对之感兴趣,所以想来拜访他。这就可以了。”
可还没等我开口,卡尔弗特先生就说:“你是想跟我讨论什么灵异事件吗?”
我一下噎住了,赶紧咳嗽了一声来掩饰。
“你没事吧,钱伯斯小姐?”他皱着眉问,“我已经让佣人去准备茶水了,还需要别的吗?”他再次拿起我的手,轻轻拍了拍。
雅各对他怒目而视。
我咳了好久才停下来说:“谢谢,我没事。”
雅各瞪着眼,走近卡尔弗特,在他面前摆了摆手。卡尔弗特先生没有眨眼。“他无疑看不见我,”雅各说,“他肯定是猜的,一个很好的诡异的猜测。”
“没错,”我说,“我的确有一个关于灵异事件的问题。你很聪明,卡尔弗特先生。”
“哪有?”他羞赧地一笑,低下头,“我恰好知道你是个灵媒,我也早就想见见你了。”他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晕,这让他看上去更迷人了。我眼角的余光瞄到雅各正看着我。确切说,他不是在看我,他死死盯着我,眼里波涛汹涌。我努力不去看他,因为我需要集中精力应付乔治·卡尔弗特。
“那么你真的相信我能与魂灵对话?”我问卡尔弗特先生。
“当然。为什么不相信?”
“很多人都不相信。”
“很多人不如我了解灵异事物。”他示意我在血红色的天鹅绒沙发上坐下。
这时佣人端着一盘茶具和一碟饼干进来了。饼干是新鲜出炉的,香气四溢。现在吃茶点为时过早,不过一般人也不会这么早来拜访,但卡尔弗特先生似乎不怎么介意。他好像很愿意和我聊天。他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当佣人给他倒茶时他身子微微前倾。
我拿起茶杯,心想卡尔弗特夫人会在哪儿呢。佣人离开时,我冒险瞟了雅各一眼。他站在壁炉旁,正好能把胳膊放在上面,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我以为他会等得不耐烦了,可他什么也没说,就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我决定依计划而行。“我是通过我们一个共同的朋友听说你的,”我对卡尔弗特先生说,“雅各·蒲福。你和他是伊顿的同学吧。”
乔治·卡尔弗特高扬起眉毛,问:“你认识他?”
我点点头,抿了一口茶来掩饰自己在说谎。我长了一张无辜的脸,所以我掩饰得越好,就越能骗过别人。“学校里的人肯定对他的突然死去感到震惊。”
“应该是,但我无从得知。”他也抿了一口茶,但自始至终眼睛没有离开过我,“他死的时候我们已经从伊顿毕业了。据我所知雅各去了牛津。”
那家伙没有告诉我这个。雅各换了一边靠在壁炉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轻声说,“都很难想起具体的日子了。”
卡尔弗特先生放下杯子,盯着我说:“他也不是我的朋友。”
老天。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可他,呃,常常提到你。”
雅各抱怨道:“跟他说我们曾在一个辩论队。”
“你们曾在一个辩论队。”我说。
“不是,那是我表哥,另外一个卡尔弗特。”卡尔弗特先生说。
“噢。”
雅各耸耸肩。“我以为是他。”他皱着眉摇摇头说。“我怎么也想不起他。他叔叔在等待区和我聊天时肯定地说自己的侄子乔治和我在同一个年级。可为什么我想不起他呢?”
“那就是别的队,”我试着问,“板球队?”
“我不是迫不得已是不会去运动的,”卡尔弗特先生说,“雅各从没和我在同一个队里。他经常是板球、橄榄球等等这些队的头号选手。我……玩不来。所以可想而知要是他注意到我的话我会很惊讶的。”
雅各叹了口气。“他说得对。伊顿很大,我们很可能从没有什么交集。”
“他就是那样。”卡尔弗特先生继续说道。
“哪样?”我终于有机会更多地了解那家伙了,而且很不幸的是他只能在一旁听着。也许我该趁卡尔弗特先生说出什么不该让雅各听到的话之前阻止他。
也许我不需要这么做。这可能是我唯一能更多地了解雅各的机会了。如果雅各不爱听的话他完全可以消失,待会儿再来。
可雅各没有走。他直挺挺地站在那儿,再次露出那冷酷的眼神。“艾米莉,别这样。”他说。
他是对的。这不公平。我叹了口气说:“算了。”
“我不介意。”卡尔弗特先生来了兴致。我拿了一块他递给我的饼干。“不过你既然是他的朋友,就肯定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艾米莉。”雅各警告我。
“呃……”我嘴里含着饼干,所以只要一开口,饼干屑就会洒落到腿上和地板上。地上那东方式的厚厚的地毯很漂亮,我可不想让自己出丑。
“他对身边的人和事有些熟视无睹,你不觉得吗?”卡尔弗特先生说的时候估计也没注意到我的尴尬处境。
雅各站到我们中间,我差点就看到他耳朵里冒气了。“艾米莉,快打住。”他握起拳头说,“求你了。”他说这话时声音极轻,我差点没听到。不过这还是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我猛地倒抽一口气。
这样做是不对的。我嚼了一半的饼干卡在喉咙口,我猛地咳嗽起来。卡尔弗特先生把茶杯递给我,他这么做的时候直穿雅各的身体。我喝茶时小心翼翼地朝雅各瞄了一眼。他的眼里透着阴冷和恐吓,但还有一丝……一丝脆弱。我想伸出手去触摸他,可我不敢。我只是紧紧抓着杯子,朝左边挪了挪,好让视线绕过他。
“对,熟视无睹。”卡尔弗特先生并没看着我。他似乎沉浸在过去的记忆里。“还很自恋。”
“自恋?”雅各猛地转过身,“我没有!”
“他有一帮自己的朋友,只要不是他那个圈子的朋友都会被他忽略。”卡尔弗特耸耸肩。我不觉得他在吃醋,只是就事论事。我觉得乔治·卡尔弗特很擅长观察人。他让人感觉很安静,充满了警惕心。雅各一直在压抑着自己的能量,而卡尔弗特本质上很温柔。我可以想象他在某个角落里透过眼镜观察着周围的人,判断他们的优缺点,观察他们如何与人打交道。相反,雅各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
而他即将爆发的行为很可能导致别人受伤,而他自己也被暴露无遗。
“告诉他我一点也不自恋。”雅各不客气地说。
我咽下饼干,不去看他。“真可惜,”我赶紧说,“因为你们都是很好的人,我相信你们可以很好地相处的。”
“不是每个人都那么想。”卡尔弗特说。
“可你看上去对我很好。”
他再次脸红了,低下了头。“我是指蒲福。他在学校很受欢迎,甚至是被人崇拜。当然不是所有人都会捧着他。肯定有人想整他。”
“我才没他妈的被人捧着呢。”雅各站直了身子说。
我觉得这难以置信。我整夜都在想象着他坐在一张用白色大理石制作的罗马风格的皇位上。
雅各朝卡尔弗特走去,好似想要做些什么让卡尔弗特知道自己的存在。是时候该转移话题了,否则卡尔弗特就会发现自己脚下的地毯被拽起来了。
“也许不是雅各告诉我你爸爸有关恶魔学的藏书的,可能是别人说的。”尽管我想让自己听起来很有说服力,但我怀疑自己表现得像只受惊的小鸟。“其实是我自己对恶魔很感兴趣,希望能借用你的藏书来深入学习一下。”
卡尔弗特向上推了推眼镜。“你对恶魔感兴趣?”
“对。我职业的关系嘛。”
他撅了撅嘴。“我想是吧。你有什么具体的恶魔想要研究的吗?”
“变形魔。”
他愣了一下。“那很巧啊。”
“怎么了?”
“我的一本有关变形魔的书上周刚好被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