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佛陀
吉姆开始苏醒了。看到周围陌生的景像,他的双眼条件反射般地眨动;但眼前的白色让他无法集中注意力——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墙,还有透过窗户的亮光。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吉姆的第一反应是,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呢?
眨眨眼睛,他感觉到颈上连了一个笨重的物体——那是他的脑袋。他微微转动了下头,感觉到来自枕头的摩擦。虽然知道是自己在动,但身体却陌生得不像是自己的。头和双眼的每一次转动,都让他看到更多东西。他这边看看,那边看看。
他察觉到了有东西在协助他呼吸。这个自动运转的设备与他的肺部相连,将氧气混合物充满他的肺腔,再抽出其他空气。随着空气的进出,吉姆感觉到肺部的充盈和收缩。进,出。进,出。他能听到整个过程的声音:空气进入时粗重而刺耳,排出时又有些许不同。
慢慢地,他的肢体有了轻微的活动:先是手指和脚趾,接着是手脚,然后是手臂和双腿。他将手臂移近脸庞,以便看得更清楚。他僵硬地在鼻侧活动指关节,困惑不已。当看到它们前后扭动时,吉姆第一次感到了恐慌。他惊呆了,不知所措地瞪着双手和围绕在手边紫白色的光晕。房里的一切都是那么平和静谧,但又恐惧得令人窒息。
他的嘴唇颤抖着,眼眉紧皱,鼻翼随着空气不规律的进出翕动着。尽管呼吸机还在运作,但是他的肺已经有了自己的呼吸节律。心跳在加速,嘴巴因恐慌而慢慢张大,终于在一次呼气时发出了一个音节:“啊……”
慢慢地,吉姆意识到了原来呼气时也会发出声响。他再次发出了“啊”的声音,随着每一次呼气,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房里的电脑记录下了他明显的生命迹象,立刻向护士站发出了警报。
一个护士的全息影像在床上方弹出。
“放松,詹姆斯。护理人员马上就到。”它用舒缓安慰的语调说道。
吉姆的声音变成了痛苦的哭号。虽然被告知护理人员马上到,他还是挣扎着想要脱离这些将他牢牢固定住的装置。他开始大声尖叫,拼命地想挣脱脖子上的颈环,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发了疯。终于,走廊上响起匆匆的脚步声,房门开了。维姬冲进来,抓住吉姆的手臂试图让他冷静。
“放松,詹姆斯。你会没事的,放松。”她将詹姆斯按回床上,“请放松,詹姆斯。”
维姬阻止着他的挣扎,毫不退让。吉姆看着她,依然带着难以置信和恐慌的神情。他闭上眼睛,更加大声地尖叫起来。长期的昏迷使男孩的肌肉变得如此虚弱,维姬轻而易举地就将他制住了。倒是吉姆的神情很让她担心:他满面的恐慌和抗拒,双眼紧闭着,似乎是要隔绝整个世界。
“没事的,詹姆斯。你会好起来的,放松,詹姆斯——放松。”
终于,一位医生带着两名护士赶来了。弗雷德里克斯医生从白大褂里掏出蒸汽注射器,护士们帮着维姬按住了男孩。医生拿着注射器走向导管,将溶液注入塑料管中。
他口中念道:“三,二,一……”
吉姆茫然地看着人群,有些眩晕。他精疲力尽,最终失去了知觉。维姬和护士们松开他的手臂。
“这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弗雷德里克斯问道。
维姬不敢相信他竟然这么粗鲁。“他苏醒了,重新有了意识。”
“我当然知道,摩根护士——不用你来告诉我。赶快让他离开这里,带到楼上的重症加护病房。”
“好的。”维姬回答道。虽然弗雷德里克斯说话很粗鲁,但她还是为吉姆苏醒过来感到欣喜若狂。
“最好给他绑上皮带。”一个护士提醒道。
维姬已经走到床旁抓住一条黑色的厚皮带,一端绑在吉姆手臂上,另一端紧紧捆在床边。
“腿和头也要绑上。”弗雷德里克斯补充道。听到他又在说这显而易见的废话,周围的护士们都无奈地翻了翻白眼。
其中一个护士问,“他昏迷了多久?一个月?”
“两个月,”维姬回答道,“两个月前他被送到我们医院。”
布里森和弗洛立刻赶到医院。布里森的脸上还带有一抹机油,衬衫上和手上沾得更多。在药效的作用下,詹姆斯依然没有苏醒的迹象;他一动也不动,身上重新连满了先前的设备。头发被剃掉的地方,整齐地连着许多小块片状物——它们是用来检测大脑活动的电极。
兰克夫妇走到吉姆床边。像以前那样,泪眼朦胧的弗洛挤进吉姆的颈环和呼吸机里,吻了吻他的前额。
“他大概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弗洛问维姬。
“也许一个小时后,我们只给他用了一点镇静剂。”
“为什么要给他用镇静剂?”布里森问道。
“他吓坏了。我们不想让他那么害怕。”
“这种情况正常吗?”
“对脑死亡康复来说,没什么正常不正常。这是一片全新的领域,没有前例可循。”
“下一步要做什么?”弗洛继续问。
“让他放松。如果他醒来还是恐慌,我们就继续给他注射镇静剂。逐次减少药量,直到他能适应状况。”
“他怎么还用着呼吸机?”布里森问。
“没有,是他自己在呼吸。”
“真的?”布里森更激动了。
“嗯哼。”
“那还连着它干什么?”
“以防万一。”
“你以前见过这种情况吗?”弗洛问道。
“像他这般从脑死亡中醒过来?从来没见过。”
沃金家的起居室里,影像发生器突然开启。机器响起来时米西正在厨房,她立刻走过去查看。
米西到那儿的时候,一个联邦机器人跟她打了招呼:“你好,阿比盖尔,你父母在吗?”
“爸爸在工作,妈妈已经睡下了。需要我叫醒她吗?”
“那就等她方便的时候再看录像吧。我是来通知你有关詹姆斯·兰克案子的最新进展。被告在圣特蕾莎医院恢复意识了。”
“真的吗?”
“如果想了解更多信息,可以让你的父母联系布里斯班联邦局。”
“好的。”
机器人影像消失了。米西冲到卧室去看影像发射器。
罗杰·陶士对他的观众们宣布道:“他醒了!兰克家的男孩从昏迷中苏醒了,他的大脑活过来了。这可真有趣,你们觉得这是怎么一回事?”
“很有意思,”克拉克说道,“也许是一场阴谋?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我们最好好好谈谈这件事。”
一名俄罗斯成员说道:“真不敢相信他曾经脑死亡。”
另一个喊道:“听起来像是掩饰!”
许多人表示赞同。“联邦政府的涉入让他们无法再掩饰下去了。”
房间里剩下的人都附和着,克拉克跟着点头,心情很是愉快。
“别这么快下结论,”一个年长的妇女说道,“梅娜德医生的好名声不容置疑,我了解她,她绝对不会为这个男孩做一些危及自己职位的事情。”
罗杰的声音温和,“你说的很有道理。梅娜德70年来保持着良好的记录,如果她说谎,将会面临联邦调查局的起诉,这无异于自毁前程。她为什么要为这个男孩冒这种风险?”
“这讲不通,”年长妇女补充道,“梅德娜可没那么傻。”
台下传来一阵交头接耳的议论。
“请保持秩序,安静下来,”罗杰说,“先来听听最热的观点。”
喧嚣声逐渐小了下来。
另一个女人补充道,“梅娜德不会在报告里造假。那个男孩对她来讲无足轻重,他们既不是亲戚,也不是同事。兰克一家既不富裕也不显赫,只是普普通通的极简主义者。”
“他们甚至付不起医院的账单。”另一个女人说道。
罗杰任由喧闹进一步升级。“对啊,他们不富有,甚至支付不起事故带来的开销。所以我认为圣特雷萨医院的人根本没有编造谎言的动机。”
“那是他们身为极简主义者应得的!”厅下回响着这样的声音。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在前排的男人问道,“难道真是奇迹发生?”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笑声,越来越喧闹了。
“请安静,”罗杰说道,“我认为眼下没办法得出结论,大家投票吧。你们中有多少人认为这确实是奇迹?”他停下来,看着数字变化。“没有多少,7000多选票中,只有不到5%的人投赞成票。”
莫丽帕莎·萨尔瓦托在巴西的家里收看了罗杰的节目。看着观众们围绕着詹姆斯·兰克展开越来越激励的争论,她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呼吸也顺畅了——比过去的几个月都要轻松。
大音希声。——老子
吉姆苏醒的第一个晚上,维姬坚持留下值班。看着吉姆,她越来越急切地盼望他快点醒来。这是她第一个从昏迷中醒来的病人,却失去了记忆。吉姆醒来过几次,维姬都看到他眼里充满恐慌,目光闪烁,就像是被围捕而筋疲力尽的困兽。
“还没醒过来?”走廊里响起梅娜德医生的声音,将维姬从神游中拉回现实。
“哦,是的,他还没醒。”维姬不知道桑德拉是否看出来她对吉姆的感情。她希望自己表现得没有那么明显。
“他如果醒来的话电脑会通知我们的。”桑德拉提醒道。
“我想留在这儿。”维姬装作是看设备,继续关注着吉姆。
梅娜德继续巡逻查房,走廊的地板很容易发出回声,但她轻巧的步伐却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一个小时后,吉姆醒了。眼帘轻轻抬起,头依然被固定住不能动弹;他扫视着病房,再次感到不安。
“你醒了?”维姬轻轻问道。
维姬周身裹着一圈跳动着的果绿色光环,其中还掺杂着蓝色和紫色的线条。心脏处是绿色的,并且放射出耀眼的粉色光线。维姬俯身看向他的脸时,吉姆看到她身上打旋的光线慢慢扩散开来。他颤动着嘴唇,想要开口说话。
“没事的,甜心。”
维姬伸出双手缓解他的不安。她的光环收敛了一些,光线也变得更加柔和浅淡。我必须让他冷静下来。她想起了自己最爱的摇篮曲,小时候妈妈曾多次唱给她听。清清嗓子,维姬唱了起来。
嘘,小宝贝,不要说话。
妈妈要给你买一个嘲鸫。
如果它不歌唱,
妈妈就给你买一个钻戒。
吉姆的头稍稍放松了些。他看到乐曲的光波从她嘴中流泻,彩色的线条经过短暂的发散后,在屋里重新汇合在一起,仿佛水塘里溅起的水花。
如果钻戒变成了黄铜,
妈妈就给你买一面镜子。
如果镜子打碎了,
妈妈就给你买一只小山羊。
吉姆紧握的双手放松了许多,眼神也变得柔和。维姬的哼唱在屋里产生着变化,吉姆也从最初的惊慌变成了好奇。一团平静的蓝紫色慢慢在白色的病房里蔓延开来,这让吉姆很感兴趣。维姬注意到了他渐渐稳定的情绪,继续唱着。
如果你拉不动小山羊,
妈妈就给你买一辆牛车。
如果牛车翻了,
妈妈就给你买只狗,起名叫罗孚。
男孩越来越放松了。维姬一只手放在他头上,一边唱歌一边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吉姆研究着从她手臂发出的白色光晕,感受着她手掌传到额上的温度。
如果狗狗罗孚不叫唤,
妈妈就再给你买一辆马车。
如果它们跌倒了,
你依然是镇上最可爱的小宝贝。
维姬望进吉姆的双眼,竭尽全力向他传达着爱与信任。吉姆心旷神驰,维姬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放松。他的双手不再抵抗,脸部的线条也柔和起来。
“这样好多了,詹姆斯,”维姬轻柔地说,几乎要把这句话也唱出来。“我尽力帮你,但我也需要你的配合。你呀,要冷静、放松,乖乖地让我照顾你。”吉姆听着,虽然不知道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对从维姬口中流出的温柔涟漪十分着迷。
维姬的双眸含笑,眉头舒展开来,脸上洋溢着笑容。一缕金粉色从她光环中跃动出来,并绕着她头部打转。维姬知道詹姆斯听不懂她的话,但她希望他能理解自己的意图。吉姆慢慢地眨了眨眼睛,随即又眨了一次。虽然他没有笑,但对维姬来说这已经足够了。维姬猜到了吉姆的意思。他信任我!她的笑意更深了。
“很好,亲爱的。我喜欢你这样放松。”
她继续唱着歌。这一次她注视吉姆的双眼,轻轻哼着,直到吉姆陷入沉睡她才离开。
吉姆睡着后,维姬轻轻地对电脑说道:“给我看看他的脑部图像。”
吉姆的脑部全息影像弹了出来。图上一团团色彩和光波正随机打转、缠绕。维姬观察着这些图形。“把之前的图像也调出来。”
第二幅图像出现在旁边,这是詹姆斯三年前,也就是公元2147年的脑部扫描图。电脑比对了两张图像,得出结论:“吻合度94%。”
大脑中央松果体附近的区域差别较大,维姬将它放大了来看。相较以前,这部分变得更大、更明亮了。
唔,维姬心想,这一定是事故造成的损伤。
第二天早上,米西在被子下伸展四肢,打着呵欠,她看了看身旁吉姆的全息影像,为他恢复意识感到宽慰。现在吉姆身边有人陪着。他正坐在床上,两个护士给他活动手指关节,帮助他重新恢复活动能力。
米西凑到影像发生器前,仔细观察詹姆斯的表情。男孩眼睛圆睁,张大嘴巴,好奇地看着护士们忙碌着。他的脸上有一些东西明显发生了变化,他看起来像个刚出生的孩子,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但是远不止这些变化。米西靠得更近了,鼻子几乎碰到影像上。她紧抿着嘴唇,眯起眼睛来看得更清楚些,心想,这真的是詹姆斯吗?
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
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道德经》第八章
巴黎。律师阿路易斯·勒菲弗坐在办公室里,身后的窗外能看到部分凯旋门,稍远些能瞧见埃菲尔铁塔上半部。阿路易斯吸着蒸汽杆里的碎烟叶和大麻的混合物,发现她影像发生器上出现了一个匿名者。这个人用了保密屏显,但能看出是个女人的轮廓。
女人带着巴西口音问道:“勒菲弗女士,你是佛教徒吗?”
“如果必须加个身份的话,我是。”
“成为佛教徒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你在浪费我的时间。”
“我会付钱。”
阿路易斯又吸了口烟,呼出一口气,说道:“真是怪事。从来没有客户花钱就是为了问我这样的问题。”
巴西人耐心地重复了问题,“为什么选择佛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