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愿好几天没有回营地,红字会的那片区域被隔离了起来,难民营里人心惶惶,就连维和部队里都散发着一股不安的气氛。
徐山他们一行人完成了初期的勘查工作,准备返回坎帕拉,队友在问顾向阳什么时候归队,可现在发现了病毒,整个区域都在实行隔离检疫,顾向阳就算想走一时也走不了,那边也就不再催了,给他放了长假,要他确认安全之后再回去。
接下来半个月,难民营里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是联合国的支援还有各国派来的病毒学专家,每一个都面色沉重,穿着白色的隔离服,宛如世界末日。
神秘而恐怖的瘟疫席卷着这片土地,每天都可以看到用白色隔离袋装载的尸体被卡车拖走焚毁。
除了第一天有人过来帮如愿拿了生活用品,顾向阳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顾向阳也不知道里面的情况,只能每天去她的帐篷等她,然后跟联合国的人打听她的消息。
前几天听到有消息说有中方来的医护人员被感染了,顾向阳吓得差点不顾阻拦冲到隔离区去,直到听说被感染的是一个男人他才稍稍冷静下来。
死神挥舞着镰刀收割着他胜利的果实,每一个人都在劫难逃。
顾向阳终于有些懂得从前自己出发去工作的时候,如愿为什么总是露出那么悲伤的神情了。以前总以为她傻,其实哪里是傻呢,她比他成熟懂事多了,知道这世上的苦难和意外太多,谁都没有那个幸运敢说自己能一生远离劫难。
人生是做减法,见一次便少一次。他现在终于也变成了宿命论者。
周边的林子里展开了猎猴行动,几乎所有猴子都被猎杀焚毁。
穿着白色防护服的疾控人员出没在难民营里,每天都有新的家庭和区域被隔离。大家不敢随便出门,躲在家中不再出去工作,让粮食和饮水的日常发放变得更艰难。
有人因为恐惧瘟疫想要逃离难民营,为了得到粮食和钱财逃走,于是便出现了很多哄抢商铺和居民的事件。在这里,粮食就是性命,于是械斗不断,几乎每天都有血腥的惨案发生。
有时候人的恶念才是最可怕的瘟疫。
武装部队不得不加强了巡逻,整个难民营外都竖起了铁丝网,与世隔绝,避免疫情输出。
死的人越来越多,成堆的尸体被烧毁,抬起头,死神的翅膀已经笼罩了整个大陆。
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传闻说第一批医务人员度过危险期要被轮换下来,顾向阳听到消息就去隔离区外面等如愿,区域里发生了什么外面的人都不知道,他甚至不确定如愿会不会出现,但是还能等她总是好的。
顾向阳在心里祈祷着,希望一会儿就能见到如愿,她一切都好。
等了很久,每一秒钟都像一辈子那样漫长,远远的顾向阳见到一个疲惫的身影低着头缓缓地走过来,虽然瘦了很多,但是顾向阳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他终于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如愿也看到了顾向阳,她有些发怔,眼眶红红的。
顾向阳什么都不想,走过去紧紧将如愿抱在了怀里,轻抚着她的背脊,安慰着情绪陷落的如愿。
如愿靠在顾向阳身上,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嚎啕大哭起来,悲痛地说:“学长死了。”
第一个发病的是一个五岁的小孩子,表现为高烧、寒战、腹泻和呕吐,一开始都以为只是一个普通的流感患者,可是当他身上出现了红斑和丘疹之后大家便意识到情况兴许不是想的那么简单,很快这个小男孩便出现全身器官衰竭和免疫抑制,大家才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这不是流感。
患者体内外开始大出血,医生怀疑是埃博拉。
如愿他们赶到之后立刻开始了工作,先立刻就地隔离了病患和与他有过接触的人群。然后将病毒样品连夜送到四级生物实验室做了检测,经过检测发现并不是埃博拉,而是一种跟埃博拉一样恐怖,却更加古老的第四级病毒——马尔堡病毒。
在此前这个患儿已经因为发烧和腹泻在医院待了两天,无法排除其他病患被传染的可能,只得把整个医院都变成了隔离区,包括红十字会的医生,在确认安全之前都不能离开。
如愿询问了小孩儿的家人,得知前几天小孩儿的爸爸在山上砍柴的时候捡到了一只不明原因死去的猴子,全家人一起分食了这只猴子。
他们小心地回收了剩余的猴子尸体,经过检测,这是死猴子便是这次马尔堡出血热疫情的感染源。
疫情马上被通报给周边国家的政府和联合国,然而感染的事态已经很严重。
小孩儿在确诊两天之后死亡,他的家人也都相继确诊,与这一家人有密切接触的人,医院里的病人,也开始大面积爆发疫情,甚至有红十字会的医生以及很多非洲的医护人员也被确诊了。
所有人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前期工作人员严重不足,虽然后来联合国支援的专业人士及时赶来,可感染的情况已经非常严重,不到半个月已经有一百多例确诊的病患死亡。
不断地有人来支援,又不断地有新的病例出现。将近一千五百人被隔离,其中七百人为疑似病患。
被褥上、墙上、帐篷上,地上,极目之处都是病人流出来的鲜血。病患一点点在他们面前融化,剧烈的疼痛,内脏一点点坏死,浑身渗血,肠子被拉出体外,原本的白墙变成了红色,上面都是病人在极度痛苦中印上去的血手印……
如愿他们每一日都在极其残酷的环境里工作,他们这才知道,地狱以下还有地狱,原是无穷无尽。
巨大压力几乎把救援人员压垮,第一批的救援人员准备被轮换下来休息,如愿他们才终于有喘息的机会。
埃博拉和马尔堡病毒都是靠接触传染,比较容易被隔断,只要穿好防护服,戴好防护面罩和手套,尽量减少侵入式工具的使用,医护人员的安全还是可以得到保障的。然而那一天却发生了意外……
在高强度高压力长期间的工作之后,得知可以从第一线撤离下来,大家的精神终于松懈了一些。而一直压力最大的便是袁飞。他是这种丝状病毒的专家,本身就是研究埃博拉和马尔堡病毒的,是整个团队的核心。卸下担子的他,终于不堪重负,在工作交接的时候晕倒了,病床上突出的螺丝划破了他的手套……
那是一个末期病患,被褥和墙上到处都是她吐出来的、排泄出来的血液和内脏。看着袁飞破掉的手套和手上那条淡淡的血痕,所有人都呆住了。
他们是医生,最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袁飞被隔离起来,如愿拒绝去轮休,每天都守着学长。
“也活该我倒霉。”袁飞无奈地苦笑道,“戴了三层手套,竟然都划破了,也是命该如此。”
如愿嘴笨,不会撒谎,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簌簌地掉眼泪,隔着防护服紧紧握着袁飞的手,祈祷着奇迹发生。
三日之后袁飞出现马尔堡出血热的症状。
“我想中国……”从昏迷中清醒的时候,袁飞抓着如愿的手道,“我想回家。”
支持治疗没有起到任何效果,袁飞渐渐丧失凝血功能,出现免疫抑制和系统感染。
八日之后,袁飞在巨大的痛苦之中死在了异国他乡。
这里的夜晚依旧星光璀璨,黑暗是死亡的爪牙,掩盖住了鲜血的颜色,粉饰太平。达达拉布难民营的夜晚静悄悄的,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劫后余生。
如愿躺在她的棚子里,久久无法入睡。顾向阳在帐篷外点了一盏小煤油灯,他的影子被印在帘子上,形单影只,看起来让人觉得有些寂寞。
“你在做什么?”如愿隔着帘子问。
顾向阳放下手里的书,轻轻靠在树干上,道:“在看书,是不是影响你睡觉了?”
“不是。我本来就睡不着。你在看什么书?”如愿又问。
“北岛的诗集。”
她也喜欢北岛。如愿又忍不住想起了沈云峰,他们真的不一样,沈云峰最不喜欢看这些了。
“你能给我念诗吗?我想听。”
外面沉默了一阵,如愿以为顾向阳是不是不愿意,正想说算了的时候就见到帘子上的那个影子动了动,翻开了手里的书。
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
在深渊的边缘上,
你守护我每一个孤独的梦
那风啊吹动草叶的喧响。
太阳在远方白白地燃烧,
你在水洼旁,投进自己的影子
微波荡荡,沉淀了昨日的时光。
假如有一天你也不免凋残,
我只有个简单的希望:
保持着初放时的安祥。
CHAPTER 07
只要你给我一个解释,我就能再相信一次人世。
如愿红着眼看着他,努力地克制着眼眶里的泪珠不掉下来,却看起来更可怜了。
她哭是什么样子?可沈云峰忽然想起,如愿从未在他面前哭过,一次都没有。不是他对她太好让她不用流眼泪,是她太体贴,总不愿意让他为她烦恼。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也没什么可解释的。”沈云峰的声音闷闷的,他要用尽全力才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幸好如愿泪眼朦胧,所以看不出沈云峰的故作冷漠,也看不清他痛苦又悲伤的眼神。
“只要你给我一个解释,我就能自己想通,你知道的。你说什么我都愿意相信,别的我都不信,我只信你说的。你给我一个解释就好。你连一个理由都不愿意给我了吗?”
只要你给我一个解释,我就能再相信一次人世。
沈云峰还是不说话,只是站在原地悲伤地看着如愿。
如愿终于无法克制了,眼泪簌簌地往下落,哭得脸都皱在了一起。
“我怎么这么傻!”如愿用尽全力才能说出这句话来。
她转身就走,车水马龙的路上,如愿像是一只掉进围场的猎物,四周都是猎人。车子猛地停下,司机愤怒地咒骂,如愿迷茫地看了一眼马路,失魂落魄地转身继续走。
沈云峰跟在如愿身后,差一点吓破胆。可他却不敢上前,不敢让她知道他还关心她,还爱着她,还依旧把她视作自己的生命。
原谅他如此卑鄙,因为只有用这个办法才能让她恨他,让她再也不愿意见到他,让她永远地离开他的世界。因为他太懦弱了,没有办法主动离开她,因为他了解自己,无论隔了多少公里,无论过了多长时间,千山万水,沧海桑田,他也还是想要回到她身边。
所以,只有让如愿不要他。
沈云峰目送着如愿走进了小区,抬起头看着她家的灯亮起又熄灭。
短信声响起,是如愿发来的。
“我们就这样吧,以后不要再联系了,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
沈云峰看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然后这个堂堂七尺男儿,竟蹲在地上痛哭了起来。
顾向阳惊醒,第一件事情就是掀开帘子冲进屋子里。
如愿还安安静静睡在那里,呼吸均匀,顾向阳松了一口气,昨夜竟然靠在树上睡着了,幸好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想退出屋外,可是却又舍不得。
就看一会儿,他对自己说。
直到现在,顾向阳都还不大敢相信如愿又回来了,这些年来,他只有在梦里见过她,梦里她对他笑,一切都静静地流淌,一如往昔。然而每每他一睁眼,便又是血雨腥风的长夜,无边无际。
顾向阳偷偷掐了自己一下,并不是梦,他忍不住幸福地笑起来。如愿睁开眼,正见到顾向阳对自己傻笑,她摸了摸嘴巴,没流口水啊……
“你干什么?”
顾向阳这才回神,严肃地说:“看你睡觉。”
如愿撇撇嘴坐起来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你该不会拍了我睡觉的丑照吧?”
闻言,顾向阳后悔起来,真应该偷偷拍张照片的,这样就能随时拿出来看了,他脖子上那张小照片很旧,都快磨白了。
顾向阳是个很有行动力的人,拿出手机就咔嚓给如愿拍了一张照,如愿跳起来,激动地说:“你为什么偷拍我!给我看看。”
顾向阳笑眯眯地伸手给如愿看。
如愿探头看了一眼,拍得难看死了。“不行,快删了,这张好丑!”
“很好看啊。”顾向阳笑眯眯地说。
“丑死了!完全没有拍出我百分之一的美,不行,删了删了!”
顾向阳不愿意,如愿便去抢,窝棚里很狭窄,一来二去两人便双双跌落在如愿的床上。顾向阳再尊重如愿,可依旧是个男人,身下压着自己深爱的女人,怎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他看着如愿羞红的脸,不愿起身,也不想再当一个绅士。
如愿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怎么会没有察觉顾向阳的眼神变得不一样了呢,她侧过头去,推了推顾向阳道:“你快起来,别压着我了。”
顾向阳回神,理智还是占了上风,有些尴尬地站起身来,收起手机道:“我出去等你。”然后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如愿坐起来,懊丧地扶着额头,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状况。
不可以的,她绝对不要跟一个长得跟沈云峰一模一样的人有任何关系!等回了坎帕拉就赶紧跟他断了联系!
如愿走出来,顾向阳已经洗漱完了。
“你什么时候把东西都搬来的。”如愿问。
“之前你在疫区的时候我每天都来等你,干脆就把日常用品拿来了,你要是介意的话我今天就拿回去。”
“没事儿,我就问问,不介意。”
如愿拿着水杯刷牙,心里直叫苦,这个顾向阳为什么要这么好,让她一再动摇。
如愿刷牙洗脸,顾向阳就在一旁默默地守着她,静静地看着她。他忽然觉得这难民营也可爱起来,因为这里没有现实的骚扰,每一天的岁月都是静静的,他可以等着如愿,守着如愿,看着如愿,他真恨不得再也不回去才好……
“你能不要一直盯着我看吗?”如愿被顾向阳看得不好意思。
“好。”顾向阳转过头去,脸上还是淡淡的微笑。
如愿看一眼不知道在高兴什么的顾向阳,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傻子……”
没想到顾向阳的笑容却更深了。
如愿转过头去,默默地刷着牙,跟她从前一样傻。
难民营连续40天未发现新的马尔堡出血热病例,世界卫生组织终于在这个月的16号宣布——肯尼亚达达拉布难民营马尔堡疫情结束。
这场瘟疫一共杀死了513人,其中有59人是医护人员,这些医护人员中有9人是国际人士。
袁飞的骨灰最终由国内来的专家带回中国。
难民营里举办了一场小型的送别仪式,哀悼在这次马尔堡热里殉职的所有医护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