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啊,他看起来真的很开心。艾瑟琳简直看到了小时候的特朗因,还没变成自大狂的样子。她觉得对不起他。他不是比我还会演戏,就是真心喜欢我。她赶快把这个想法甩到脑后——他当然是在假装啦。特朗因从来只在乎自己,以及怎么利用别人。
她等着他回来。塔利纽斯家的守卫可笑地巡过另外一圈后,她听到特朗因靠近的声音。
但愿这家伙确实和他自己认为的一样聪明。
第14节
特朗因大步迈向艾瑟琳家的窗户,不再懒懒散散,看起来简直换了一个人。他好像还带着一束鲜花。艾瑟琳好奇,这么短时间内,他是怎么弄到花的。难道他还随时带着一束,时刻备用不成?
特朗因轻轻敲了敲前门,静静等着。他想,这一步成功的概率只有百分之五十,只要这步成了,接下来的都好办。开门的是玛加,不是尼可拉斯。特朗因大松一口气。真是好运气啊。
玛加神色紧张地扫视着黑暗,特朗因看出,她对波拉修斯塔的安全不太放心。冬季雨水仓的场面太过吓人,塔利纽斯家的守卫也未必靠得住。
特朗因把鲜花举到玛加面前,微微一笑。“送给您的,没有您,就没有我心爱的姑娘。”他轻轻点头致意。
玛加接受了鲜花,但显然没有心情接待他。“特朗因,怎么偏偏今晚……”她的声音弱下去,没有力气再斟酌接下来的话。
“我只是来帮忙的,我保证。我想见见艾瑟琳。”
“在这关头,管不管用,我不确定。”
特朗因放低了声音,仿佛怕被房间里的其他人偷听到似的:“最近出了这么多事,我想眼下正是关键时刻。艾瑟琳可以喝一点提神酒吧?这种叫人振奋的好东西,能够做出来的人,现在可是越来越少了。”
就让这小伙子试试吧。他似乎非常积极。大不了,就让艾瑟琳骂他叛徒,罪无可赦,发誓永远不再爱他了,就像对玛加和尼可拉斯一样。玛加暗自叹了口气。还是年轻小姑娘的时候,她可从没像艾瑟琳这样火暴脾气。不过,玛加的父母也没让她最好的朋友去送死,然后把她软禁在自己屋里。
玛加指指艾瑟琳的房间:“你走的时候,一定关好门。很遗憾,这是必需的。”她背对着他,重重关上了自己房门,身心俱疲。
特朗因庆幸着自己的好运气。玛加这么疏忽大意,真是没料到。
他抽掉了艾瑟琳房门上的厚重木闩,门吱的一声开了。艾瑟琳扑上来,温暖地、紧紧地抱住了他。
此时此刻,无论她是否逢场作戏,无论她心中如何看待特朗因,她的危机都大大解除了。艾瑟琳感激特朗因的帮助。塔里的这个房间,已经从她最心爱的地方,变成了一个绝望的陷阱。她必须离开。
恢复理智后,她挣开了拥抱。“未经批准的身体接触是禁止的,就连婚约对象也是……”她咕哝着道歉,为这突兀的转变圆场。对特朗因说真话,可就太残酷了。艾瑟琳知道自己在欺骗特朗因,打心里厌恶自己。
“你不愿意的话,我保证不说出去。”特朗因眼睛都亮了。他这样子近乎天真,有些可爱,还挺讨人喜欢的。真够单纯的。
“先甩掉那帮塔利纽斯家的,然后我们一字一句对着法典来,看看到底能遵守到什么地步。”艾瑟琳脸红了,这种角色,自己居然演得像模像样,真是羞死人,简直装得比卡特兰蒂还卡特兰蒂。
特朗因还以为艾瑟琳脸红是出于爱意,更加坚定了要实现幽会的决心。他吹灭了蜡烛,守在窗边,张望着。
“到这儿来!”他轻声说。艾瑟琳跟上他。“看那里。”
艾瑟琳什么也看不到。“我该看哪儿?”
“到这儿来,靠近点。看那里。”艾瑟琳快步跑向特朗因,几乎整个人窝进他怀里。她等着自己的眼睛适应窗外的月光。特朗因的鼻息和心跳清晰可闻。看来,就连特朗因也不由自主地紧张呢。
艾瑟琳想要让他放松下来。“知道吗,就算我们被捉个正着,别人也只会嘿嘿笑着,丢来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会不会这样,她其实不确定。一周之前,肯定会是这样。但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你怎么知道?难道你经常和小伙儿溜到树林里?”
艾瑟琳心头火起,但是按捺住了。她轻飘飘地笑着:“哎呀,可不是嘛,一晚一次呢,周六还要两次。”
就算即将重获自由,她也要坚持演到底,这是达到目的的最佳方式,她不得不弄清真相。能冒这份险,是她的荣幸。“开玩笑啦。你要知道,人家还是很纯洁的呢,不管是心灵,还是身子哦。”虽然不全为了调情,但这话不说清楚不行。
他答道:“那个……我在想,如果被捉住了,我不会被驱逐出境吧?”
“怎么会呢!你是科格内特人,我们可是订了婚的。”
他放心了,她看得出来。但是说清这点,让她更紧张了。这可不仅是两个孩子背着父母幽会而已。她刚刚还被软禁在自己屋里。阿杜雷要被遣到山下去送死。逃出波拉修斯塔后,我该怎么办呢?
她还没拿定主意,但是塔利纽斯家那帮不靠谱的守卫就要巡过来了。她得当机立断。
第15节
特朗因跟着艾瑟琳穿过树林。他虽然放低了声音,但是啰里啰唆说个没完。特朗因平时不是没讲过话,但是艾瑟琳觉得,他说的话,不是无聊,就是讨厌。不过今晚,他的表现蛮有进步。
“特兰顿很有必要调个职。让他去研究霉菌孢子算了,这个议题再适合他不过。你要让波拉修斯家族掌权。”
艾瑟琳知道,他在迎合自己的心意说话,不管他说什么,她都觉得受用。她想着,难道说些别人想听的话,不是一种善意吗?你饿了冷了,别人关照你,让你吃饱穿暖的时候,怎能开口批评?凡事要知好歹,阿杜雷真该学学这点。
“我爸爸把事情搞砸了。”艾瑟琳应道,惊讶自己能和特朗因像朋友一样倾心相谈。“我没想让他当上人人都爱戴的科格内特首领,”她顿了顿,“但是他本该更有主见,敢于反对特兰顿。我就会这样做的。”
“你不就是这么做的嘛。你明确表示反对。你知道山顶界的人是怎么说的吗?”
艾瑟琳涨红了脸。这一点,她没多想,但是她在大庭广众下的行为,肯定要让吉斯居民议论纷纷。“他们怎么说的?快告诉我。”
特朗因逗她:“或许我不该说呢,怕你太骄傲。我知道你讨厌自大。”
“我是讨厌你自大,我自己嘛,还是受得了的。”
“人对缺点总是这样,不是吗?”
“这大概就是缺点和优点之间的差别。同样的品质,在我身上是优点,在你身上就是缺点。”
两人你来我往地打着嘴仗。艾瑟琳很少和别人这样。和爸爸只有过一次。和阿杜雷经常这样。以后还有机会吗?谁知道呢。她按下这个念头。贝鲁巴斯,当然少不了他。特朗因似乎从来没有资格进入这个圈子,但是现在基本够格了。
他们到了塔玛尔愚事的废墟。这是她的先祖塔玛尔在几十年前尝试建造的高塔。艾瑟琳攀过这片残垣断壁。这里的金属材料早就被搜刮得一干二净,徒留岩石在风吹雨打中剥落侵蚀。哪怕爸爸觉得她应该以此为耻,艾瑟琳也一直很喜欢这里。她很喜欢这片废墟的意味——塔玛尔曾经奋力一搏,但最终失败了。这比现在人人倾向的偏安保守要好得多。塔玛尔愚事,真像是阿杜雷会去做、然后搞砸的那种事。阿杜雷要是听了这话,一定会哈哈大笑,然后变本加厉地反驳我。
这样莽撞冒进的行为,她无法想象自己会去尝试,因此觉得更加肃然起敬。
距离塔玛尔愚事的地基不远,她能看到自己先祖的坟墓。坟墓建在波拉修斯家族的专属墓园里,嵌在两个大圆石之间。爸妈觉得这里令人毛骨悚然,但是艾瑟琳却很偏爱这个小小角落。
她能感到,长眠于此的波拉修斯家先人(即使她知道,自己列祖列宗根本不在这里,根本不在这个世界上)。艾瑟琳尤其喜欢看希恩·波拉修斯的坟墓。这座墓已有两百五十年之久的历史,墓志铭写着:
痛之至切,莫过于抛却所爱。
这是什么意思,虽然她问了很多次,但是从没人告诉过她。多么充满诗意,痛彻心扉的墓志铭!艾瑟琳觉得,自己一定会和曾曾曾曾曾祖父希恩相谈甚欢。
“你的爸妈居然会让你晃荡到这里来。我还以为,他们恨不得把这片废墟整个儿铲平抹净呢。”特朗因边看边说。
“这样的话,不是令吉斯劳民伤财了吗?”
“可以理解。但是我想,波拉修斯家族或许想要抹去这片记忆。”
“这没什么好羞愧的。”
“但也没什么好骄傲的。”特朗因脱口而出。他犯了一个错误,这样的调笑让他落入了艾瑟琳设好的陷阱。他本来是在开玩笑,但是艾瑟琳可不这么想。
刚一跨过废墟,跳到地上,艾瑟琳脸上的调皮笑意就消失了。“我骄傲我的,要你多管闲事吗?”
这一击真狠。特朗因一下蒙了。这脸也翻得太快了。“不,当然没有,艾瑟,我只是——”
“是艾瑟琳。”她向树林更深处退去,潜入夜色里,“别叫我艾瑟。”
“等等!我带你溜出家门,你不能走。大家都会想你去哪儿了。”
“让他们想去吧。”
“为了放你出来,我可是违反了法典!你不能走!我能守候你,保护你的。”
“保护我?就凭你?”
艾瑟琳继续退后。他想追上她,但是她对这一带要熟悉得多。
“这是怎么了?明明刚才还有说有笑的。”
艾瑟琳感到一阵内疚。按照计划,逃出房间之后,她本来就要甩掉特朗因。都怪刚才处得太好,差点让她忘了这茬儿。无论如何,她接下来的几步都不能扯上特朗因。算计也好,翻脸也罢,总要甩掉他的。实在说不清楚,一了百了,反倒是对他好。
“没怎么。我就是不想和你在一块了。我们之间总是老一套。”
“艾瑟琳,求你!别离开我。明明刚才还……我不想就这样结束。”他声音中的痛楚是实实在在的。他一点都没在演戏。
她伤了他的心。
她知道,自己欠他不少。刚才确实很开心。但这也是问题的一部分。前一周发生的每件事——亚尔温遇难、妈妈生病、水被投毒、爸爸暴政、阿杜雷下山——在这种时候觉得开心,真是不合时宜。
但是,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哪怕最后一小时里,他们在一起很开心,他也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更好的对待,他不是配不上,只是她给不了。
“你走了,我该怎么对大家交代?”
“就说……就说,你没有我想的那么坏。还有……我很抱歉。”她说着,消失在一片茫茫夜色中。
第16节
艾瑟琳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行过这么多骗,扯过这么多谎,心里很烦恼。她觉得,言语不合事实是发疯的标志,只有疯子才总说假话。但是她知道自己没疯,因为她还有理智,而疯子(那种被驱逐出境的疯子)没有。她是自己选择这么做的。
她没发疯,只是堕落。
她走向恩师的实验屋。“贝鲁巴斯!贝鲁巴斯!”艾瑟琳急切地低声叫唤着。自己逃了,特朗因不会告密的。别人发现了,他自己还会陷入麻烦。但是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搜寻她。吉斯没有一个人不认识她的。她最近的事迹人尽皆知,谁都知道,她不该半夜在山顶界晃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