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妈妈!”我一从床上跳起来,立马就后悔了。身上的疼痛一下子唤醒了我的记忆,我被人群踩踏,是阿杜雷拉我起来,救了我一命。我瘫回床上。
“艾瑟琳,你醒了呀。”妈妈在门口,被忧虑扭曲了面庞。除此之外,她看起来比前阵子好多了。
我下床站起来,虽然身上疼,但还动得了。妈妈的神态不太对劲,她太不想让我不安,倒让我更加不安起来。“怎么了?爸爸呢?”
“快坐下。你需要休息。我们都要休息!我给你泡点茶吧。”
我八岁以来,妈妈就没再给我泡过茶。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非常想念。“我睡了多久?”
妈妈走上前,握住我的手。她看着我的眼睛,就像小时候一样。那时候,她还是个年轻的母亲,一心要让我明白,她爱着我。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确信我已经学会这堂课,无须再提醒。我想这是对的。我再也不是一个需要时时温习爱意的小娃娃了。
但是,这样的时刻依然令人慰藉,叫我不得不留恋。长大后,肢体接触就变少了。我知道这样没错——家长不该拥抱十几岁的孩子。但是,我发现自己对此很怀念。然而,一切还是不对劲。我抽回了手。“妈妈,你到底有什么瞒着我?”
“我们就是担心你。爸爸到雨水仓去领取本周的份额了。你醒了他一定会很开心。他一直守在床边等你好起来。你这孩子,真把我们吓坏啦。”
这话让我想起了自己挑战爸爸法令的事。
最近的事情,我能记得的就到此为止了。“妈妈!在冬季雨水仓,我反抗爸爸的法令,一直往前走……”
妈妈知道我要问什么。“照顾好自己,亲爱的。不用再担心这个。你爸爸已经都解决了。你该为他骄傲。”妈妈没有说“像以前一样,总是为他骄傲”。但是她的想法,我们都心照不宣。此时,我的房间外传来一阵响亮的哨响。
“茶泡好啦!我们一起喝点,然后开始做我们的正事,好好休息下疲惫的身子。”我喜欢她说“我们”。成为集体的一分子,感觉真好。我已经孤单太久了。
妈妈端来一个茶盘,就像小时候一样。我还到床下翻出一堆娃娃,布置了一个像模像样的茶话会。我悄悄转开眼,咬住下唇,怕妈妈看到我眼中泛起的泪花。多么情不自禁、情非所愿,而又不请自来的泪水啊。
“我好想你,妈妈。”我现在才知道自己有多想她。我有多久没享受到得知她病情好转的快慰了。
和妈妈在一起的温情时刻,正是我想象的,别人享用的那种梦境。
我的梦!我想起来是怎么被打断的了。是那奇怪的声响把我从睡梦中唤醒的。现在我醒了,一对比有意识的思维和下意识的回忆,我就知道刚才听到了什么。
那不仅是我的梦,我是被召唤钟叫醒的。
我该走了。
第12节
等我到达吉斯大堂的时候,仪式已经开始了。我这才恍然大悟,妈妈不是在表现爱意,而是想要转移我的注意。他们故意要让我怀念这一刻。
让我觉得被珍爱,是妈妈的终身目标。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每天都对我这么说。眼见着这个人,从一开始对你乐于照料,一步一步变成对你勉强容忍,我越长大,就越看透这残酷的伎俩。我不确定这转变是从何时开始的。她是从什么时候起,成了对我撒谎不眨眼的骗子?任何出于自私的理由欺瞒我,蒙骗我,让我相信自己是被爱着的人,绝不会是真心爱我的人。
我涨红了脸,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悲伤。刚刚居然信了她,我有多蠢。
真是奇怪,阿杜雷居然站在人群头排,就像是爸爸和特兰顿专属班子的成员。难道他猜出了密码?他一侧站着爸爸,另一侧是特兰顿——这架势,活像是要访问吉斯似的。
阿杜雷的声音冷静沉着:“本来,我对我们的领袖处理投毒和冬季雨水仓的做法心存忧虑,但是和尼可拉斯深入探讨之后,我认可了他的周全计划。”虽然阿杜雷显得胸有成竹,但我看得出来,他完全是言不由衷。什么都瞒不过好朋友的。阿杜啊阿杜,他们到底对你说了什么,让你做出这样的事来?
“争论时间结束,该采取行动了。我会全心全意效力尼可拉斯·波拉修斯。”我几乎要笑出声来,多么荒谬啊。我怎么也想不到,阿杜雷嘴里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溜到大堂前方,躲在火炬照不到的阴影里。作为波拉修斯家族的成员,我本该坐到波拉修斯家族的那排位置去。经过的时候,我瞥到了维里塔斯人的表情。他们脸上的忧虑被阿杜雷的演说软化了。维里塔斯人敬重阿杜雷,就像科格内特人敬仰我一样。我不怪他们。阿杜雷·哈尔加德确实有很多讨人喜欢的地方。
到了波拉修斯家族的座位区,我忍不住暗骂自己,因为被爸爸发现了。他无声地向我示意,简单粗暴地丢了个手势过来,让我掉头快走。就像对着一条狗或者一个婴儿发号施令,指望他们会懂一样。我懂归懂,但是一点也不打算遵守。
“为了支持尼可拉斯的计划,我会亲自——”阿杜雷停下了,看到我径直坐在他面前,惊得目瞪口呆。这不是巧合,我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和我爸的愿望恰恰相反。
我用口型示意阿杜雷——“你在干什么?”无论特兰顿和爸爸达成什么协议来换取他的支持,阿杜都过不了我这关。我提醒他,别忘了自己是谁。他转开了眼神,咽了下口水,仿佛整整一周没喝过水似的。我等他再次看向我,从我的目光中汲取力量,然后重新变成那个在逆境中勇往直前的阿杜雷。但是阿杜雷不断逃避着我的眼神。
“……我会加入远征队,深入山底。”
什么?我感觉脑袋挨了重重一击,就像以前在高山树林里追逐妈妈,结果一头撞到树上一样。
人人都望向我,有些人倒吸着气,不断摇头。看到一位母亲掩住了孩子的耳朵,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我居然喊出声来了。音量肯定不小。而且肯定还说了什么刺耳过分的话,才让许多母亲掩住了孩子的耳朵,免得听到我发脾气。
“什么!不!阿杜雷!你在想什么?想想亚尔温的遭遇!”
阿杜雷继续说着,对我的大声抗议充耳不闻。
“我们会找到毒源,让水泵站恢复洁净。”
爸爸对两个塔利纽斯家的维里塔斯人点点头,他们一左一右把我夹在中间,仿佛在响应我的需求。但事实并非这样。他们挟持了我,把我强行带出会场,免得我闹事。
“好啦,好啦,我们休息一下吧。”一个女人说着,拿出了一个长颈瓶。其他人还以为里头装的是水或者茶。我的嘴巴被强行撬开,灌进了汁水,那汁水一触碰我的嘴唇——我就头昏眼花,身体无力。我几乎丧失了意识,但最后听到的是阿杜雷说“我们明早出发,必将胜利”。
我真想去死,说不定我已经死了。
第13节
特朗因低声窃笑,闲闲地踱步,沿着两侧夹道的峭壁,向波拉修斯塔走去。这个打败对头的绝妙计划,虽然算不上深谋远虑,高瞻远瞩,但也差不太远。
他盘算着如何重构局面。他该承认自己是急中生智,毫不费力地做个天才呢,还是该假装已经谋划了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能够提前两年设想二十步的一位谋略家,该多么令人生畏啊。
特朗因此刻还没决定。让他们猜吧!难道他不能二者兼备吗?无论哪种情况,人们都要承认他的才能,要争论的不过是哪一种才能而已。
在他近乎完美的交响乐中,艾瑟琳是唯一变调的音符。得知阿杜雷下山远征时,艾瑟琳那心碎的表情,几乎要让特朗因回心转意——就因为她。但是木已成舟。潘诺斯家族有一句箴言:“我们从不后退,是有原因的。”
对艾瑟琳的感情,让特朗因心烦意乱。在他被迫维护她的时候,才产生了这种感情。在此之前,特朗因除了烦恼她无视婚约之外,对艾瑟琳并没有太多想法。她起了那么多可怕的外号来骂他!什么蛆虫、虱子、蠕虫、扁虱、爬虫,在艾瑟琳眼里,他还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从无脊椎动物毕业呢。
现在特朗因明白了,只要艾瑟琳当上科格内特首领,他作为丈夫,必将成为实际上的科格内特领袖。所有的科格内特女性都对丈夫百依百顺(当然不包括子女的婚约对象人选)。这点很吸引特朗因,然后发现自己一整天都在想着艾瑟琳。
他看到艾瑟琳进了吉斯大堂——即使尼可拉斯和特兰顿向阿杜雷保证,艾瑟琳不会出现——结果,艾瑟琳的现身和阿杜雷的反应,都令他吃惊。他想弄清,为什么她总是这样充满魅力。结果他把这归功于自己,就像一个光芒四射的光环,让周边一切物体都显得流光溢彩。
特朗因发现,就算打发走了阿杜雷,自己仍对艾瑟琳念念不忘,简直夜不能寐。他终于决定和她谈谈,因为她是战利品,而他打赢了这一战。
他走近波拉修斯塔,被塔利纽斯家巡逻的汉子逗乐了。他们以为自己成了什么?正儿八经的卫兵吗?周围还有许多未经训练的普通仆人和帮手。特朗因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决定不经通报就闯入,才不要去迎合他们的伎俩。
等到巡逻兵走到波拉修斯塔西侧时,他悄悄潜进了黑暗之中。
他一来,就听到她说:“拜托了!谁来帮帮我。谁来都好。别丢下我。”像是个跌伤了腿的小姑娘,既恐惧又委屈。
该死,我的胃又开始抽了。特朗因搞不懂这是为什么。也许我是病了。他想着。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同情,但因为他一生之中同情的经历太少,所以他还以为,是妈妈做的超狮肉馅饼害他闹了肚子。为了赶上吉斯大堂的典礼,特朗因妈妈赶着做的饼真够难吃的。妈妈做饭的时候,不是漏放了关键的食材,就是多添了奇怪的原料,她多放的东西,任何一个靠谱的厨子都不会考虑加入饭菜里。他提醒自己,回家后要和爸爸说说这事。
窗户边露出了艾瑟琳的脸,满是泪痕,两眼通红。她抽噎着:“你们不能把我关在自己的房间里!”
一阵丁零当啷的金属声响起,具体位置,特朗因分辨不出。他觉得更难受了,看到她的时候,自己好像发起了烧。沉沉夜色中,他的脸涨得通红。他想和她说说话,说不定能让她好受一些。
特朗因走到月光下,“嗨,艾瑟琳。”她一见他,脸就皱成一团,肯定是不想见到他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肯定不是这个样子。他感觉很糟糕,胸口一片火热,胃里一抽一拉地疼。这种感觉很陌生,因为他已经很久很久没伤过心了。艾瑟琳的模样让他伤了心。
“你来做什么?”她吃惊地哽咽道。
特朗因这才想起来,自己也不知道来这里做什么。他以为这是件好事。“我想,说不定,你需要有个人陪。”特朗因支支吾吾地说。
“才不要你陪。”
特朗因不知道艾瑟琳是否知情,让阿杜雷下山远征是自己的主意。大概因为这个,她对自己更恶劣了。与其领教这种滋味,他宁愿吞下妈妈做的整块馅饼,然后添了再添。
“你的诡计,我听人说了,都是你逼阿杜雷下山的!我知道你干了什么。你利用了他!”他的疑问这下解开了。
“我只不过想救你,让你下山是大错特错,我怎么能容忍这种事发生。我也没其他办法了。你要是走了,我会很想你的。所以我来,就是想和你说清楚。”
这些话萦绕在空气中,艾瑟琳和特朗因都有点不知所措。他们对彼此的关系是这样陌生。特朗因说话的腔调,简直就像先人一样老掉牙,叫艾瑟琳读不懂。
特朗因在对我示好吗?
他的话让艾瑟琳心生一计。纵然不太地道,却能实现她的目的。虽然对特朗因不公平,但是这种人配得上公平吗?哪怕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但是试一下又何妨?她觉得,特朗因的这些甜言蜜语都是编给她听的,希望能从自己这捞到什么好处。所以,自己这么做是很公平的,你骗了我,我也骗你。
但是艾瑟琳还是觉得好卑鄙。
“特朗因,听你这么说……我有了一样的心情,但是担心再也没机会回应你。”艾瑟琳撒谎了,扮得像先人小说里的女性人物一样,用美色和魅力来操控别人。从特朗因的表情上看,效果似乎不错。艾瑟琳觉得很荒唐,因为无论是美色还是魅力,自己一样都没有。
特朗因很震惊,她的话竟会这样触动自己。他心脏狂跳,满脸通红。她也有一样的心情?
他回答:“等这堆麻烦事过去,我们就重新开始,更进一步。我们之前都没想过要这样。”
扮成这样虽然别扭,但是艾瑟琳却走近了一步。“还要再等吗?人家今晚还一点主意也没有呢。”她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捻起一缕头发,卷啊卷的,就像卡特兰蒂和小伙子们说话的那个样子。这般作态,艾瑟琳真心讨厌,但是小伙子们好像都很吃这套。
特朗因当然也欣然接受。“但是你还锁在这儿呢,”他笑道,“难道我们要躲着塔利纽斯家的守卫,隔着窗户办一场野餐吗?”
艾瑟琳也展颜一笑。“瞧那帮塔利纽斯家的,还真把自己当卫兵了,真是好笑!”等等,我们这会儿在一起笑呢,是真心在笑,还是都在做戏?艾瑟琳无法确定,一时犯了迷糊。她正下脸来,口气带着一丝挑逗。“你这么聪明,快来想个法子,把我放出去,好好在一起待一会儿。你懂的,就我们俩。”
艾瑟琳之前从未要求和他独处过。从来也没有姑娘想和他在一起,无论是否独处。特朗因的脑子飞快地转着。她说得对,我这么聪明,带着艾瑟琳,躲过个把塔利纽斯家的守卫,根本不在话下。
计划敲定后,他对艾瑟琳微笑:“别走开,我马上带你出去。”
“别走开?人家就算想走,也走不了呢。等你哦。嘻嘻嘻。”他俩一起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