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还是用胃囊来装水更加明智。锡桶地位尊贵,但死沉死沉的,提起来就费了尼可拉斯好大的力气。他要赶快连桶带水运回家交给玛加,然后赶在事情败露前找到艾瑟琳。科格内特首领的女儿失踪了,别人会怎么想?要只是丢脸倒还好,最糟糕的是,大家也许会重新考虑继任人选。
尼可拉斯的腿快被压弯了,肺腔子里火辣辣地疼。他咬牙死撑着,拼命在心里暗示,自己行动迅速,就是深爱妻女的证明,有了这个想法鼓劲,仿佛身上的分量也没那么沉了。但是没多久,这股劲就散了,他真有必要找点不那么费劲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爱意。
艾克罗尼斯·哈尔加德正忙着修理自己的圆屋顶,准备迎接接下来的雨季。他本不想出手帮助尼可拉斯。科格内特人身体孱弱,维里塔斯人注意到这点已经算是失礼,但是眼见尼可拉斯实在需要帮助,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艾克罗尼斯从自家屋顶上跳下来时,尼可拉斯的锡桶刚好重重顿在地上。
“虽然您未必需要,但是能有机会帮科格内特首领提水,我会深感荣幸。”艾克罗尼斯生性忠厚善良,总是乐于助人,说话又是那样委婉贴心,接受他的好意,倒像帮了他似的。这可是门功夫。尼可拉斯一向很欣赏这点。
“我很高兴能为维里塔斯首领效力。”
艾克罗尼斯轻轻松松拎起了桶。“我们要去哪儿?”他本想再接着问“什么事这么着急?”但就算艾克罗尼斯和全村人都很好奇,刺探科格内特人的事情总是不妥。玛加好几个月没有见人,已经惹得流言四起。
被艾克罗尼斯开口问起,尼可拉斯才发现自己犯了错误。要是艾克罗尼斯陪他去了波拉修斯塔,就会碰见玛加。玛加生病的事情可是个秘密,只有他最亲密的顾问特兰顿知道此事。就连艾瑟琳都不知道妈妈病得多重。
尼可拉斯把桶夺回来。“我只要缓一缓就好,还能提得动。”可是疲惫劲却一下子涌上来,他在扯谎,任谁都看得出来。
“我很乐意帮忙。”
“还是我自己来吧。”尼可拉斯急急回答,口气已经不太好。
艾克罗尼斯让步了。“如果有需要,尽管来找我。”艾克罗尼斯说的是真心话,他向来只说真心话。
眼见尼可拉斯一步三摇地拎着桶向塔挪去,艾克罗尼斯不禁思忖,尼可拉斯使这么大劲,有没有超出法典规定的科格内特人劳动限度。科格内特首领活像操练的维里塔斯人一样挥汗如雨,真是不像话。但愿不要被别人看到。
尼可拉斯好不容易回到塔上,玛加干枯憔悴的病容让他一下子忘记了自己的疲惫。她这个样子,一点也不像二十年前他爱的那个朝气蓬勃、咋咋呼呼的小姑娘。他把忧虑抛到脑后,她正在恢复了,一定是这样。
尼可拉斯把一杯水递到玛加唇边。“还想吃点什么吗?”他问。玛加摇摇头。“亲爱的,你再多喝点水。”玛加一边继续摇头,一边喝水。争论也没有用。
“很抱歉要出门,但是我有急事……”
“别走。”
虽然想不通艾瑟琳为什么会失踪,但是尼可拉斯必须去找她,已经耽搁太久了。他也知道玛加这会儿离不开他。真是左右为难。
“我去请特兰顿来。”玛加摇头拒绝。尼可拉斯急道:“你看起来病得不轻,我们要听听他的意见。”特兰顿·尼尔辛是尼可拉斯最信任的顾问,是吉斯的首席医术师,一直以来都在治疗玛加。
只要特兰顿来检查病情,尼可拉斯就能抽开身,这才是尼可拉斯想要他来的原因。
尼可拉斯来到了潘诺斯家的实验屋。这样把玛加丢给特兰顿照料,让他心中有一丝愧疚。可是艾瑟琳失踪了!反正玛加最近忘性大,他们说过的话,她有一半都想不起来。
尼可拉斯敲了门,希望自己显得够冷静。
“天哪,科格内特首领,出什么事了吗?”马索·潘诺斯迎接尼可拉斯,带着七分忧愁,三分惊讶,连传统问候礼都忘了行。
“没什么事,我来见见特朗因,好久不见了。”
“我去接南朵,这就办个团坐会吧。”
尼可拉斯一点也不想参加乏味冗长、束手束脚的团坐会。这种会上,订婚的年轻人和双方家长凑在一起,两个孩子四个家长,坐在一起分享彼此家庭的历史和轶事。这种会,谁会喜欢呢?
“可以的话,我想单独和特朗因谈谈。”
“科格内特首领,您自己知道,这可不是一般的请求。”吉斯人个个都是说话绵里藏针的高手。尼可拉斯知道,自己意外造访,马索不太痛快,于是赶紧扯出一个灿烂的微笑,缓解缓解气氛。
“法典又没禁止科格内特首领来表扬自己最青睐的年轻人,我只想来赞美一下他。”
马索并不信服,但是自己已经表明了迟疑,而尼可拉斯仍要一意孤行,那也只好恭敬顺从了。
尼可拉斯掩上了背后的门。一个十几岁的小伙子坐在树干凿成的书桌前,在又粗又厚的纸上作画(造纸术在人类迁居山顶界时基本保存下来了,只是做出的纸糙得像树皮)。
尼可拉斯按照惯例问候特朗因:“感恩上天,让我的生命中有你。”
小伙子继续涂画着先祖的科技装置,汽车、火箭、摩天大厦和飞机,各种古代机器内部结构的图纸,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尼可拉斯不认识。
尼可拉斯开始不耐烦了,特朗因一点反应都没有。“你的生命中有我,难道不更加感恩吗?”
特朗因笑了,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是意思很明显,一点也没有。
“你在做什么呢?”尼可拉斯只好换了一招。特朗因第一次表现出了兴趣。虽然称不上礼貌,但至少愿意搭话了。“这是反向燃烧机构,会释放碳气体,碳气体就是我们呼出体外,转化为能量或能源的那种气体。可以用来——”
尼可拉斯啧啧称赞:“我总想着,是不是有更加高效利用时间的方法。这是我给你定的研究主题,你先钻研着,别偏离方向。等到胸有成竹,再回到你自己的创新思路上来吧。”
特朗因知道,回到自己的思路上,一定不会讨好。山顶界从来不研究新颖(或陈旧但偏门)的课题。
尼可拉斯叹道:“要是艾瑟琳在这就好了。”
特朗因没有回头,也没抬眼看:“我也这么想,每天都盼着。”
尼可拉斯奇怪,这个小伙子为什么连个正眼都不给科格内特首领:“我想问问,你俩的联谊活动进展如何了?”
特朗因只是笑笑。尼可拉斯坐到小伙子简朴的床上。藤枝和树苗做成的床垫被他压得吱咯响。
“我猜进行得不错吧?”
终于,特朗因丢下了炭笔,转向尼可拉斯。
“你怎么什么都不懂?”
尼可拉斯希望这孩子能多给他些尊重。他不止一次质疑玛加看中的这个人。“我不是来这儿猜谜的,特朗因。你什么意思,直接说吧。”
“艾瑟琳从没和我联谊过。除非在她经过的时候,你掐准时间告诉我,我好截住她,否则根本不可能成事。不过你也不该这样做。”
尼可拉斯简直不可思议。
“为什么不早说?我和玛加都以为你俩已经联谊快一年了。”
“向父母打小报告,是没法赢得姑娘芳心的。”这句话,尼可拉斯不知道该不该信,但是他真是再也不想和这个小伙子说话了。没大没小成这样,简直是可怕。
“她不在这儿,会在哪里呢?”
特朗因自顾自低低地笑起来。掌管整个山顶界的领袖屈尊造访自己的卧室,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
“告诉我,科格内特首领,您把自己的宝贝女儿弄丢了吗?”
“没有的事。她肯定没去什么不该去的地方,只是我最近事太多,她可能讲过,被我忘了。我以为她和我打过招呼,说自己会在这儿。”
特朗因对尼可拉斯的解释不怎么满意,但也没兴趣回答,于是继续画画去了。这小伙子确实有才能,尼可拉斯不得不承认。但是很遗憾,艺术才能无论在山顶界,还是其他地方,都是一点用处都没有。但愿他的父母能让他早日重回正道。
“你居然以为艾瑟琳会和我在一起?我和她一点都不熟,但是知道她大概会在哪儿。你只有一个孩子,她喜欢什么,应该不难知道吧。”特朗因隐约其词的本事显然没有自己父亲高明。
“注意点,特朗因,僭越谴责是不允许的。”
“我保证,没有谴责的意思,只是直率提问罢了。想要赢得她的芳心,我还差得远。我想人人都清楚这点。”尼可拉斯第一次对这个小伙儿产生了同情。做艾瑟琳的未婚夫并非易事,她这孩子既倔强顽固,又难以捉摸。
“我肯定,是你担心过头了。”
“她说我是固执己见,脑袋空空的臭虫。她还说宁愿去面对山底凶兽,也不愿意跟我在一起待一分钟。”这话听来活脱脱就是艾瑟琳说的。尼可拉斯一点都不怀疑。
“告诉我,她可能在哪儿。”
特朗因的脆弱一眨眼就不见了,他微笑着摇头。“反正她没走失,对不对?完全没走失。”
“别多话,直接回答问题。接下来该上哪里去找她?”
特朗因盯着尼可拉斯,仿佛答案再明显也不过。“那让我问您一个问题,科格内特首领,但愿您也能别多话,直接回答,反正也没必要。最近有谁见过阿杜雷·哈尔加德吗?”
注释:
【1】加仑(gallon):一种容(体)积单位,分英制加仑、美制加仑。1加仑(英)=4.546092升,1加仑(美)=3.785412升。
第5节
“阿杜……你……在哪儿……阿杜!”我话都说不利索了,“阿杜!阿杜!”
阿杜雷跑了,我吓得脑袋发木,恐惧和愤怒席卷而来,转瞬将我吞没。我的眼前一片血红,满耳轰鸣欲聋,鼻端灌满泥土味道。
他怎么能把我拐下山,带到这个噩梦般的境地里来,然后抛下我就走呢?我整个人都要被恐惧压垮了。终于——我的身体能动弹了。
但我却迈向了错误的方向,朝着巨墙和阿杜雷的方向走去。
我沿着阿杜雷的脚印,爬到了残破的巨墙前面。横倒的树干和锈蚀的铁索构成了一座阶梯。“如果这墙真是用来阻挡什么东西的,你不觉得应该会有人维护吗?”阿杜的话再一次闪过我的脑海。比起屏障,这堵墙确实更像是一个象征。
如果它连我都拦不住,又能拦得住谁,或者是什么呢?
我在巨墙顶端,偷看到阿杜雷追着什么东西,急奔过树林。
“阿杜雷·哈尔加德!”
他对我咧嘴一笑:“艾瑟!你好厉害!我从来没想过你还能做猎人,但是如果你这么想尝试的话,我一定等着你。”
“你个大坏蛋!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和你待在这儿了。快回来,我们一起回山顶界!”
阿杜雷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他今天真是逼近了我们友谊的底线。我在巨墙顶上小心翼翼地踱着步子。
“阿杜雷,求你了。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我真的好害怕,我要走了。我要你陪我一块走。”居然逼我说出这么丢脸的话,回头一定不会轻饶他。但眼下实在害怕,又不想独自待着,也只好先把面子撇到一旁。
这话似乎奏效了。阿杜雷向我走来,我看到他眼中泛出同情。
“哎呀,艾瑟,你都那样说了,我怎能拒绝呢?”
我向他挪去。然而树干早已千疮百孔,腐朽不堪,被我一踏,一下子垮下来。
短短一瞬间,我就跌落了三十英尺,心里拔凉拔凉的。这下我死定了,害爸妈不明不白地伤心。他们一定会奇怪,我到这里来,到底要干什么?他们的家教出了什么问题?这个悲剧会对爸爸的首领身份造成什么影响?我想要留下遗言,告诉他们这一切只是个错误,千万不要以为,我这么死了是因为对他们的养育之恩不满。
我努力整理思绪,阿杜雷肯定也会难过,但可能不会太在意,反正他一定经常自由自在地在墙外面跑来跳去。但是他会想我的。他会非常寂寞,一辈子都惭愧内疚。可怜的阿杜雷。他肯定会在余生之年不断悔恨,恨不得和我一起摔下,一起死去。我不怪他,只希望我死了会让他醒悟,知道要成为一个有所作为的吉斯人。
我努力回想,还有谁会想念我的。特朗因·潘诺斯一定会大松一口气,他个废物。天知道我妈究竟是看上了他,还是他那心思龌龊的家人?哦,我亲爱的老师贝鲁巴斯,我是他毕生的心血,他最大的投入,他会一蹶不振的。
我跌入一大丛厚厚的荆棘里。虽然被刺得不轻,但是得到了缓冲,真是万幸。
我命大没死,只是有点擦伤。
“天哪,艾瑟!真对不起。应我一声。受伤了吧?天哪,快应我一声。”阿杜雷朝我俯下身,眼角都湿润了,“我从没想过会这样,我都来过一千次了。我发誓这里原本很安全的。应我一声吧,求你了。你还流血了!”
我细细回味着这一刻,真是太美好了。看着阿杜雷这样拼命地关照我、担心我,真想狠狠心多躺一会儿。
他对我这样呵护温柔,我的怒气早就消散了。
“我还没死呢。”
他神色一松,紧紧攥住我的手。“我就猜你的身体比预料得要结实。”
“多亏有这厚厚的灌木丛垫着。”
他细细检查我的前臂,上面早已横七竖八地划满了口子,不断渗着血。“这里要包扎一下。”
我坐起来,身子没有预想的疼。虽然现在没事,谁知道等一下会怎么样呢。
我落到巨墙外面了。
“特兰顿会治好我的,拜托了,我们回山顶界吧。”
“特兰顿一定会追问,你是怎么伤到的。你爸也是。两百码外就有蕨草,能用来疗伤。”
我拽住阿杜雷,怕他又丢下我。“我宁愿流干了血,也不要一个人被丢在这儿。”理智告诉我,这样口没遮拦,回头肯定要后悔。但是在这种流血受伤的场合,开口随意些,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阿杜雷把我扶了起来:“我们一起去。”
“但是……这可是墙外面。”
“好几年前,我就在这捕猎了。所有的年轻猎手都这样。山顶界范围内的超狮兽和超熊兽越来越少。我知道这里没什么可怕的。”
我喜欢阿杜雷诚恳的样子,就像现在这样,感觉好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