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他身旁,一瘸一拐地向蕨草走去。“要是山底凶兽在附近,你觉得我会让你这样毫无防备地跑到这来吗?”
我也觉得他不会,但是之前那几下,真的让我心存疑虑。
“艾瑟琳,有时候我觉得,你真是一点都不了解我。”
到了蕨草丛,阿杜雷帮我处理伤口。我看着他用强健的手臂拽断蕨草茎,挤出疗伤的汁液,敷在我的伤口上。他小心翼翼地用叶子上下拍打着我的皮肤。“如果不想被父母问话,以后都要记得穿长袖。”
我点点头。疼痛平息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伤得多重。
“你真到这里来打猎?!”阿杜点点头。“经常吗?到墙外边来?你爸爸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啦!他也是主张老一套的死脑筋,总是相信山底有凶兽。他不会明白的。”他这么说,显得我会明白似的。但是我也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相信存在山底凶兽会是老一套。看来我自己也不过是个死脑筋,只是浑然不知罢了。
“即使这样,我想你也该停下,别再往前了。说不定之前没事,只是因为走运呢。”
“林子里有什么,猎人总是一清二楚,艾瑟。潜伏在这一带最可怕的生物,莫过于超狮兽和超熊兽——我找的就是它们。”他充满信心地用手一按,擦好了药。“好啦,搞定!感觉如何?”
“好多了,谢谢你。”真是觉得好多了。从来不知道,阿杜雷还有这手。他明明手脚强健,医术精湛,以前却都没对我做过这么好的事。
我们回头,向巨墙走去。“阿杜雷……”我吞吞吐吐地说,绞尽脑汁地编排语句。
“怎么啦?”
“以后别再来了。你不该来这儿的,这里就算安全,也是禁地。”
“我听见了,艾瑟琳。”
他答得真是莫名其妙。管他听见不听见,我是叫他别再来攀墙了,要他照我说的做。“意思是,你会照我说的做了?”
“意思是我听见你说的话了。”
“但是我又没要你听见我的话,我——”
“你要我照你说的做。我知道。”
“这不公平。好像我不是你老妈,你也不是熊孩子似的。”
“可不是嘛。我很高兴你这样说。所以眼下我只能说听见了。你说的话,我要好好琢磨琢磨。”
他注意到了什么。“噢,亚尔温!是亚尔温!”
这年头,还有谁没在巨墙外闲逛过吗?亚尔温也是维里塔斯人,是除了我还有卡特兰蒂(真是倒霉)之外,阿杜雷最好的朋友。如果他真在这儿的话,那么没把法典当回事的猎手,他也算一个。
阿杜雷放低了声音:“他没有回应,也没有行动,一定在追踪着什么。跟我来。”我努力想要看清阿杜雷说的东西,但是除了茂密的树林,什么也没看到。
阿杜雷游刃有余地在灌木中潜行,动作之敏捷优雅,令我望尘莫及。而我一路磕磕绊绊的,动静不小,到了这个分上,要是亚尔温还没停下追踪,那可真是奇了怪了。
等我终于追上了阿杜雷,却看出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阿杜?”
他的声音没了底气:“你该走了,艾瑟琳。快掉头,回家吧。”他努力挡着我,不让我看什么东西。
我循着阿杜雷不安的视线,朝一棵树上望去,在那里我看到了亚尔温。他的身体用皮绳固定着,骨制长矛落在一边,脑袋垂垂挂下,似乎睡着了。
“上帝啊。”等我看清是什么吓坏了阿杜雷后,又一句老迷信脱口而出。
亚尔温不是睡着了。
我蒙住了,这是我所见过最可怕的一幕。
他的胸膛,或者原本是胸膛的部分,被整个儿掏空了。就像维里塔斯妇女做丰收馅饼,掏空一个葫芦似的。他的内脏被吃光了,肋骨都露了出来,泛着森森寒光,像是被打磨漂白过。
亚尔温的惨状让我魂飞魄散,直到被阿杜雷拽住,这才回过神来。刚刚他怎么喊我、拉我,想要把我拽到身后,我都死死盯着亚尔温,转也转不开眼。
“我们快走!跟着我跑!”他气竭声嘶地喊。
我从没听他这样说过话。我全力飞奔,尽量不要他放慢脚步来拉我。
这下,我也听到了。
林子里有什么,猎人总是一清二楚,艾瑟。
这就是让他害怕的东西?阿杜雷知道那些在灌木丛里呼哧喘气,步步逼近的东西吗?难道说,这是他第一次在林子里不知道遇上了什么?那可就糟糕了。
亚尔温很可能在树林里遇上了这东西。
不管这是什么,它在追逐我们。
我们跑到巨墙前,谢天谢地,从这面爬就和从对面爬一样容易。阿杜雷把我向前推,确保我先爬到墙顶。鼻息呼哧呼哧,灌木稀里唰啦,树枝窸窸窣窣,所有可怕的声响汇在一起,步步紧逼而来,令人心魂俱寒。
一阵怪异的嗥叫传来。我从来没听过类似的声音,一心祈祷着让它快停,然而叫声停止后,我的心却又悬起来,害怕再次响起。只要能让我忘掉这个声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那是什么?阿杜?是什么?”
“嘘。”他让我安静。
尖叫声撕裂为两个调子,高啸低号,争锋相斗,让我全身不安。这怪叫仿佛活活劈进了我的身体,在被心防阻隔之前,勾起了心中埋藏最深的恐惧。响尾蛇的沙沙警告,超狮兽的沉声低吼,和这相比,都只不过是舒缓的摇篮曲罢了。
阿杜怎么了?怎么还不到墙顶上来。只见他回头凝望亚尔温,仿佛还能帮得上自己的伙伴似的。
“阿杜雷,快爬!”如果要眼睁睁看着阿杜雷像亚尔温一样被活活掏空,要我好好待在上面又有什么意思?我宁愿和他一起去死。
阿杜雷看起来很心痛,但还是听了我的话。他几下攀上墙来,我们七手八脚地翻下墙,一路上坡,朝着山顶界狂奔而去。
嗥叫变成了更响亮刺耳的尖嚎,似乎非常痛苦。轰然一声巨响后,四周陷入了沉寂。接着,沉重的巨响渐行渐远,像是什么东西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阿杜雷,阿杜……那是什么?”我气喘吁吁地问。
阿杜雷没有放缓步子,似乎像我一样迫切地返回山顶界。
“我也不知道,艾瑟。”
第6节
我们向山顶界冲去。我的胸膛里火辣辣的,快要容不下肺了,仿佛里面要融化,外面要撕裂。
就连这时候还能抽出心思走神,我真要感谢自己一无是处的身体。
要不然,我就会一门心思想着自己在巨墙外面的所见所闻所遇。
亚尔温。
小时候,他偷来妈妈的木头首饰送给我,因为觉得我戴上好看。可是第二天,他又对我开了过分的玩笑!他分橡子给我吃,我还以为是好意,因为橡子又香又脆,人人都爱吃。结果,他给我的是还没脱涩的生橡子。虽然我只尝一口就马上吐出来,可是一整天嘴里都又苦又涩。
为什么明明是同一个人,却一下对你好,一下对你坏呢?我被搞糊涂了。妈妈说,这是因为他喜欢我。这让我肯定,妈妈比我还要糊涂。
可是现在,可怜的亚尔温却高高挂在树上,被掏空了内脏,就这样死掉了。我从没想过人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说不定亚尔温没有爬上树捕猎?说不定有什么东西把他挂在那示众,故意让人看见。
故意让我们看见。
虽然亚尔温的惨状历历在目,但是让我更忘不掉的,却是嗥叫之后的可怕声响,树木窸窣、鼻息呼哧,以及那快如闪电,穿越树林,直逼而来的脚步声。
我们成了猎物。
“他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我这才回神。原来阿杜雷一直在对我说话。也不知道他讲了多久,我一直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谁也不会怪我。好吧,说不定阿杜雷会怪我,那也是他不对。
“抱歉,哪样的下场?”
“像个没人要的稻草人,永远挂在树上。”
我知道亚尔温不会永远挂在那的。有许多因素会让他从树上掉下来,动物、昆虫、风吹、雨打、雪压,甚至杀害他的凶手。阿杜雷的说法有点夸张了,但是纠正他也没用。
“我本该将他弄下来带回山顶界交给他的家人,但我却像个胆小鬼似的逃跑了。”
只有阿杜雷才会觉得,逃脱了巨墙外面的噩梦,是件令人羞愧的事。
“你救了我的命,不是很了不起吗?”眼下,我还是先不提起是他害我陷入险境这茬儿吧。
“亚尔温是个了不起的维里塔斯人。”
“山顶界最出色的一个。”我决定再也不提苦橡子的事了,对谁也不提。
我的肺需要歇口气。我开始想要喝水,寻思着我们刚才出门,怎么不随身带上水。即使回想起刚刚可怕的情形,我的思维居然还会回到这么原始基本的需求上来,真是令人惊讶。
“这事,我能对父母讲吗,艾瑟?”
我像不小心折到了脚趾似的又疼又惊。阿杜雷什么也不能说,我也一样。亚尔温遭遇了什么厄运,我们决不能承认知道。因为一旦承认,我们溜出巨墙的事就会败露,说不定还会被驱逐出境。
我这么对阿杜雷说了。
“我和某个科格内特人一样逃跑,已经够糟糕了,你居然还要瞒着他的父母?他们担心自己儿子,期望他回家的时候,你要我怎么办?”
何必这样侮辱科格内特人。我是在为他着想。其实,爸爸要是发现我溜到墙外(他信不信还是个问题呢),那还没关系。我是为阿杜雷担心。
“不是说我,阿杜。要是有人发现我们下山,你的麻烦就大了。”
“还不只是亚尔温父母的问题,艾瑟。份额怎么办?人们总要知道亚尔温的下落,这样才能补充份额。”
份额。山顶界的水、食物和房屋只够供养一百个人。祖祖辈辈的人受尽了疾病、灾荒、干渴和死亡,才得出这样的经验教训。
维里塔斯人分得六十四份资源;科格内特分得三十六份资源。为了把人口刚好维持在一百,所有的出生人口都有限额和规划。只有一个吉斯人死去,才有一个吉斯人出生。
“只要亚尔温失踪超过十日,政府部门就会进行正式调查,判定是否将其列入永久失踪名单。一旦判断成立,生育名单上的待育夫妇就能够获准生育。这样一来,结果和我们坦白他死亡没有两样。”
我援引了法典的规定。烂熟于心的法典,这会儿背出来,让人莫名觉得安心。“阿杜,这下没话说了吧。你的想法太危险了。”
阿杜雷还在纠结,好像还有什么办法,只是一时没想到似的。但是没有其他办法了。他捡起一块石子,上下抛着。“真想把这些全部破除,但是不能这样做。”
这场争论是我赢了。每次阿杜雷提出异议,但是明知自己有错的时候,就会说这句话。这是他爸爸传给他的(山顶界的每个家庭都要有一套箴言、一个头衔和一个身份)。阿杜雷或许讨厌这句话,但至少他认同这份智慧。
“我也不想这样,可事情就是这样。”这是我家的箴言之一,爸爸从他的爸爸那里学到,传给了我,就这样代代相传。
不知道阿杜雷是否会高兴,但至少山顶界很快就要迎来一个维里塔斯宝宝。我们已经至少有一年没有新生宝宝了。
尼可拉斯也不想对艾克罗尼斯发火,毕竟人家一小时前还对他这样友善义气。但是他的维里塔斯族儿子把自己的科格内特族女儿拐跑了,带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成何体统?有何居心?简直不能容忍。
“要是你敢包庇自己儿子,波拉修斯家族从此不再相信哈尔加德家族。”
艾克罗尼斯一副茫然的样子,要是他真的明白尼可拉斯的意思,那可真是太会演戏了。“尼可拉斯,阿杜雷一早出门打猎,给山顶界补给食物去了。我发誓。”
尼可拉斯并不满意。“要是我的艾瑟琳少了一根头发,我会翻遍法典,然后用最叫人难受的手段来折磨阿杜雷、他的孩子,还有他孩子的孩子。”
艾克罗尼斯家的圆屋子里算是舒适宜人的,但和科格内特族的实验屋比,还是寒酸许多。此时,艾克罗尼斯家的门哐当被推开,艾瑟琳冲了进来,撞进她爸爸怀里。“很抱歉让您这样担心!我今天上南边的树林,给猎人送水去了。”阿杜雷尾随而至,面无表情,但是像艾克罗尼斯这样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心里已经怒火冲天。艾克罗尼斯希望尼可拉斯别再招惹他。
尼可拉斯盘问阿杜雷。“阿杜雷,艾瑟琳今天给猎人送水去了?”
“我们昨天起,就开始干这活儿了。”这话其实没说错,艾瑟琳就是以此为由,才扯的谎。
查明真假,对于尼可拉斯而言轻而易举。“那是谁在水资源申请单上签的字?”
艾瑟琳后缩了一下。谁签的单子?她怕阿杜雷一回答问题,就要说出那个名字,又要觉得伤心。于是抢着说:“是亚尔温,爸爸。他签的单子。”
阿杜雷还没来得及向艾瑟琳使眼色,向她示意——这下不仅要假装不知道亚尔温的遭遇,瞒着他的父母,连我们的不在场证明也靠他来维系了。艾瑟琳就这么说了,然后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扯。“真的非常抱歉,爸爸。我本来还给林卡斯写了一张便条,可是瞧我这笨脑子,给忘在自己口袋里了。”
尼可拉斯对女儿爱意深沉,足以掩盖这份罪过。他对艾克罗尼斯点点头:“请原谅我。”
艾瑟琳大松一口气,是因为爸爸相信她;同时心里有愧,也是因为爸爸相信她。
艾克罗尼斯把右手搭在尼可拉斯的肩上,这是山顶界居民缔结约定的动作。“每个爱女心切的爸爸都会像你这样。”有时候,艾瑟琳不由得奇怪,艾克罗尼斯这样忠厚老实的人,怎么会养出阿杜雷这样疑神疑鬼的儿子,动不动就用恶意揣度尼可拉斯和科格内特人,就连对她也不例外。
她知道,阿杜雷下次把手搭上自己肩膀的时候,嘴里肯定吐不出什么好话。他一定会发脾气,又要开口侮辱科格内特人。
尼可拉斯也对艾克罗尼斯点点头,这个人大度慷慨,他一向心知肚明。“艾瑟琳的妈妈需要我们。”艾瑟琳还没来得及确认阿杜雷的态度,就被爸爸拽出了哈尔加德的圆屋子。
返回波拉修斯的路上,艾瑟琳决定多表示表示,让关系更融洽。“谢谢您理解我,爸爸。下次不会这样了。”
尼可拉斯牵住她的手,紧紧握住,表示安慰。“我不失望,只为你骄傲。”
艾瑟琳畏缩了。她很庆幸没让爸爸生气,但是他的称赞,自己也配不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