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过去了半个月。
这一天,我正在做功课,听见外面的铁栅门响起来。抬起头,看见一个丑陋的老太太,正在往门里望。我跳起来,大声地喊:阿婆。
阿婆对我笑了,露出了黑红色的牙床,也大声地喊:阿毛头。妈妈赶紧迎出来,说,您是成家阿婆啊。阿婆却将脸冷下来,说,你是他姆妈吧。
妈妈说,是啊,都说阿婆对我们毛果好,我早应该要谢谢您。
阿婆说,不要谢我,我对阿毛头不好,我家小六子将阿毛头带成了野孩子。
妈妈说,阿婆,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婆并不理会,说,小孩子不懂事,可是我们大人应该懂。我没有文化,可是我们江阴有一句老话:羊圈里圈不出赤兔驹。我们都很欢喜阿毛头。他一个人,没有兄弟姐妹,是很可怜的。你不应该关着他。
妈妈脸红了,我第一次看到,她一个大学老师,表现得这样无勇无谋。
阿婆接着说,小孩子要有小孩子的样子,要玩,只要不瞎闹,都很好。你和他爸爸工作很忙,你要放心,交给我带。要是带成野孩子,你就开罪我。
妈妈的口气很软了,阿婆,怎么好麻烦您……
阿婆这回笑了,一只眼睛眯起来:不麻烦,不麻烦,我们都欢喜阿毛头。
我一头扎进阿婆怀里,阿婆太伟大了。那是我唯一一次听到阿婆这样思路清晰地长篇大论,促成了成功的谈判,将我解救出来。
从此以后,我放了学,就在成洪才家里做功课。阿婆说,不做完功课不许玩啊,阿毛头的姆妈要怪罪的。不过做功课倒也不闷,因为阿婆给我们做好多东西吃。阿婆用红枣和薏米做八宝粥。红枣是六合老家带来的,薏米是自家在后院种的。粥在小火炉上慢慢熬,直熬到鲜掉眉毛。到了端午,阿婆做了一串元宝粽挂在我脖子上,粽子上串了五彩的丝线,神气得很。
这时候是五月底了,天气晴好。成洪才家里的每个人似乎都很快活。而我们并没有看出,一个人在悄悄起了变化。成洪才的姐姐成洪芸,还像以往似的,安静地坐在我们身旁。她的病,其实是好起来了。不怎么咳了。双颊丰润起来,那层稀薄的红晕褪去了。皮肤泛起了芽黄色,似乎不及以前好看,但却是健康的。因为她的安静,在这个家里,她时常被忽略。我们做功课,她一边做活一边注视着我们,那目光,仿佛母亲一样,又有些小心翼翼。有一次,老师布置了一道附加题。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候,她突然开了口,说,拿给我看看。她看了,笑一笑,很快说出了答案,甚至没有在纸上演算的过程。这让我大为惊异,对这个姐姐刮目相看了。成洪才说:姐姐很来事(南京方言,厉害)的,以前在班上都是第一名。我这才知道,成洪芸以前在省重点木渎中学里,是个高才生。因为生病,才休了学。我说:姐姐,等你病好了,又可以回去读书了。她欢喜了一下,然后黯淡下去,又恢复到原来那种忧愁的笑容了:不晓得了。休了快两年了,班上的同学都上了大学了吧。
这天到了家,却没有看到姐姐,我们都很意外。成洪才问他妈妈,说是不知道。问阿婆,阿婆神秘地一笑,说,玩去了。小孩子,在家里闷了这么久,应该出去玩玩。
过了一会儿,却看到成洪芸从外面回来了。她再次让我们感到意外,这个成洪芸,不是我们熟悉的成洪芸了,好像另外一个人。长头发披散开来,烫了发梢。那件不离身的旧羊毛衫也不见了,穿了条白底红花的连衣裙。V字领的,露了白皙的脖子出来。看到我们,笑了,这回笑得也不同,很灿烂,青春逼人。阿婆一拍手,说,我家小四儿,像个洋学生了。成妈妈倒是不以为然,皱一皱眉头:打扮成这样子干吗,过来做活。
成洪芸在家里的时间,是越来越少了。常常我已经回家吃饭,她还没回来。在家的时候,人显得轻快了许多,有时候嘴里还哼着歌。这都是以前未见的景象。手上做了活,她似乎又有些魂不守舍,望了窗外去。我们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什么也看不见。她就嗔怒道:犯嫌,做你们的功课。
有天我们放学,走着走着,成洪才停下来。我说,怎么了?成洪才说,姐姐。迎面走过来一男一女,女的果然是成洪芸。他们偎得很近,男的年纪也很轻,冲着成洪芸咬耳朵。成洪芸听了,在他胸前狠命地捶一把,又絮絮地说了什么。看见我们,成洪芸和那男人倏地分开。我们喊道:姐姐。成洪芸答应着,却有些不自在。已经走过去,成洪芸却又追过来,对我们说:六子,你和毛果回去别跟他们讲。我们点了点头,看她走远了,我问:成洪才,我们不要讲什么呢。成洪才说:废话,讲她谈朋友了呗。
我们又互相点了点头,守口如瓶。
六月中的一天,老五成洪政血头血脸地回来了,把我们都吓了一跳。成洪政喝了一口水,在嘴里咕嘟了几下,噗的吐出一颗带血的牙。成伯伯从腰里抽出皮带,恨恨地说,老五,你是皮又痒了。成洪政并不理睬他,冷笑一下,站到墙角去了,说:打吧。成伯伯真的气了,说,好,不信治不了你了。一皮带抽到他脊梁上:说,为什么打架?成洪政背对着他,仍是一声不吭。成伯伯又举起了皮带,成洪芸看不下去了,护着弟弟,说:老五,别犟了,好好跟爸说话。
成洪政猛地回过头,眼泪夺眶而出:我说什么,我有什么好说,还不全因为你。他们骂你搞破鞋,你是能听,我要脸,我听不下去。
成洪芸的脸白了,声音打了颤:你,胡说什么。
这回成洪政是放开了吼了:是,我胡说,你和叶建伟的哥哥叶志国。在三院的仓库,他们都看见了。
成洪芸身体晃了晃,手扶住了桌子。
成伯伯血红了眼睛,走到洪芸跟前,一巴掌扇上去了。这一巴掌太狠,成洪芸打了个趔趄,慢慢地蹲下来,捂了脸,血顺了指缝流出来。
阿婆颤巍巍地站起身,将拐杖朝成伯伯扔过去。成伯伯扶住她,她握紧了他的手,举起来:你打,你打我的老脸,朝这儿打。你这样打一个病孩子,你是小四儿的后爹啊?
我和成洪才都被这阵势吓坏了,跑了出来。
我问成洪才:什么是破鞋?
成洪才想一想,摇了摇头。
成洪才的姐姐成洪芸,遭遇了与我曾经相似的命运,被关在家里了。我想,因为成洪芸也成了一个野孩子了。
成洪芸又变回了原来的成洪芸。穿着陈旧的羊毛衫。头发挽了一个蓬松的髻,说话轻声细语。只是,她脸上连往日那种虚弱的笑容都没有了。
这时候到了南京的梅雨季节,天气闷热,潮湿。随便抓一把空气好像都能挤出水来。这一天,屋子里的景象是灰扑扑的。我们看着成洪芸,也成了屋里一个灰扑扑的陈设。她静默地坐在桌前,机械地做着活。做好了一些,放进盒子里,拢拢头发,然后接着做。
突然,成洪芸站起身来,捂着嘴巴,一阵阵地干呕。我们吓坏了,成洪才说:姐姐,你又病了吗?我去叫妈妈。
她惊恐地拉住我们,说,不要去,没有,没有……我好得很。
我离开成洪才家,他姐姐跟出来,说,毛果,大方巷你认识吧。
我点点头。
成洪芸说:姐姐请你帮个忙。你把这封信帮我送给这个人。
这封信上,没有收信人,只有一个地址。
六子不愿意送,怕妈打他。我说:为什么……成洪芸不让我说下去,只是将信塞到我手里,声音有些发抖地说:姐求你了。
我将信按照地址送过去,开门的是个年轻男人,我见过。那天在大街上,和成洪芸走在一起。
我将信递给他。他脸红了一下,很快平静下来,说:你跟她讲,红与黑。
我愣一愣,说:什么。
他重复了:红与黑。
我见到成洪芸说:姐姐,红与黑。姐姐的眼睛亮一下,释然地舒了口气,然后很激动地摸了我的头,说,毛果,谢谢你。
当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梅雨天的雨,没有这么暴虐的,混着大风。我们家院子里的梧桐树,掉下来一丫很大的树杈,被风刮下来了。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成洪才对我说,姐姐走了。
我有了不祥的念头:啊,去了哪里?
去了广州,和叶志国一起走的,留下来一封信。大概是清早走的。
你爸妈怎么说。
我爸看了信,说,作孽。我妈没说什么。中午叶志国他妈找到我们家来骂人。说姐姐拐走了她儿子。
然后呢?
然后阿婆出来,说,不关姐姐的事,是她拐的他们两个,是她替姐姐打的包裹。
成洪芸就这样消失了。
阿婆在堂屋里头,摆了一个神龛,上了香火。阿婆看见了我,说:阿毛头,你也过来拜一拜菩萨,保佑姐姐,在南边平平安安。
我拜过了,问:阿婆,是你放姐姐走的么。
阿婆闭了眼睛,手里举着香,高过头:是老天,老天爷放他们走的。
夏天了,放暑假了。我们坐在后院子里,跟着阿婆乘凉。这时候的小院子是丰收的景致了。葡萄一嘟噜一嘟噜地藏在巴掌大的叶子里头,泛着丰实的青。其实不止是葡萄,还有透了黄的癞葡萄。还有丝瓜,优柔地垂下来,发了白的花。到了屋瓦上,还看得见一个团圆圆的大南瓜,已经是熟透了的。
几只油鸡都长得很大了。母鸡在土堆里扒了个沙坑纳凉。公鸡踱了方步,在院子里走动,抖一下黑亮的毛,伸一伸脖子,要打出一个响亮的鸣。叫出来却是嘶哑的,自己先泄了气,继续走来走去。天太热了。
阿婆摇着蒲扇,打着盹。入夏以来,阿婆的精神有些不济。不怎么吃饭,伙着我们喝几口绿豆汤。成妈妈说,每年夏天时候都这样,老人最难熬了。
这天下午,来了一个人,戴了个红袖章。
这男人说自己是市容办的,听人报告说成洪才家养了家禽,所以来动员处理。
成妈妈问,怎么处理?
男人说:宰杀,吃掉。
成妈妈说:我们吃不掉这么多。
男人说:那就宰杀,掩埋,或者……委托我们处理。总之,一个星期之内处理掉。市中心哎,养那么多鸡算怎么回事,搞得跟乡下一样。市容健康,人人有责。省人代会要开始了,南京市民要做个表率。
成妈妈纳闷地说:人大代表会到我们家来看么。
男人一时语塞,想了想,有些不耐烦地说,你这个同志。我怎么知道,政策啊,政策就要听。
这时候,高头听到人声,摇摇摆摆地过来凑热闹。男人看见了,也很惊叹:这么大的鹅。那目光几乎是饶有兴味了。看我们都看着他,突然正色道:这也得杀!
成妈妈还要同他理论。
阿婆将蒲扇在藤椅上狠狠一敲,大声地说,杀,都杀掉。
男人说,你看,还是老太太觉悟高。
阿婆声音更大了,我没觉悟,你快给我走。
周末时候,我发现高头不在成洪才家门口了。
一进门,阿婆远远地喊,阿毛头,坐下来喝汤。我这才闻到一股浓郁的肉香。
我结结巴巴地问:不是,不是高头吧?
成妈妈叹口气说,都是鸡,不是高头。高头送到六合老家去了,养了四年的老鹅。怎么舍得杀。
八月底的时候,我们家四周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许多平房上都用石灰画了一个粉白的大圈,圈里写了一个字——拆。
成洪才家的房子也写上了。
成洪才说,他们要拆我家的房子,要我们搬到二条巷的楼房去。
我说:成洪才,住楼房好啊。
阿婆说:我不要走,我要死在老房子里。
成洪才家来了许多人,叫作动迁组,说话似乎比市容办的还要不客气,说成洪才家是钉子户,妨碍市政建设。
阿婆说,我不要走,你们要拆,等我蹬了腿再说。
动迁组的人,下次再来,带了铁锹,将葡萄藤从架子上斩下来,田里的庄稼全都铲平了。
阿婆的一只眼睛里流出了泪水。阿婆说,你们拆吧,我离死不远了。
阿婆病倒了。阿婆躺在暗影子里,反复地念叨一句话:没的青打了,没的青打了。
过了一个星期,成洪才到我们家来,说:阿婆死了。
我呆掉了。愣一愣神,放下饭碗就跑出去。
我看见阿婆,哇地一声哭了。阿婆一动不动,身上盖着床单,身体缩成一个小孩子那么大。阿婆的一只眼睛睁着,嘴唇翻着,比活着的时候更丑了。
阿婆死了,没有人再喊我阿毛头了。
成妈妈说:阿婆没熬过夏啊,阿婆九十八岁了,都以为能活到一百岁的。
开学的时候,成洪才对我说:毛果,我们要回六合老家去了,爸爸退休了,这边新房子让给大哥住。
第二天,我和爸爸妈妈去送他们。
成洪才捧着阿婆的骨灰盒,上了一辆大卡车。
卡车要开的时候,我对成洪才喊:成洪才,你还要回来的,对吧?
成洪才也对我喊了一句话。卡车发动了,他的话淹没在发动机轰隆隆的声音里头了。
成洪才没有再回来。
他们家被拆掉了,原地盖起了一幢双层小楼,上面写着:南京市华侨事务办公室。
有时候路过,我会听见阿婆的声音,听见阿婆低低地说:没的青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