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为什么选择去中国,一个重要原因是怀特导师的学生中有位叫陈梅的中国人。莉莉性情孤傲,生活中几乎没什么朋友,学校里唯独陈梅对她很好。陈梅和她一样用功,为人谦虚友善,见面总是主动微笑。这个东方人长得并不美,却有种独特气质,像春天篱笆里一朵黄色月季优雅自得。与此同时,这些年她身边的中国人也越来越多,几乎转身就能在人群里发现他们。他们五官平平,皮肤像旧锡纸一样发暗,但参与意识极强,爱与人搭讪聊天,几乎对一切感兴趣。他们脸上总洋溢着孩子般单纯和幸福的笑,每个人身上都有种与生俱来的亲和感和号召力,这在其他任何国家的人身上找不到。莉莉对政治不感兴趣,但电视、报纸关于中国长篇累牍的报道,她不可能充耳不闻。当她刚萌生出国念头的时候,恰好旅行社又将暑期中国游的宣传册递到她手里,于是她当即打定了主意。“中国人很善良,待人友好,他们不遗余力建设自己的国家,想让生活过得好一点,这有什么错!”这趟中国之行彻底改变了她的一些看法,她再也忘不了那里,好像重新受到了启发,生活重现了生机。她满怀欣喜,整个人如同从冬眠中苏醒,世界不再阴冷黑暗,像从地下洞穴来到外面阳光地带,一切温暖明媚和生机盎然。她不再无动于衷,对这个世界心生爱恋,一心想接近拥有它。
这天下午,莉莉从怀特导师办公室出来,鼻子红红的,脸上留着泪痕。她刚同教授吵过,只因他对她的想法大为惊诧。从开始他对她抱有特别希望,她在论文答辩会上的出色表现令他相当满意,他仿佛感到重生一般。她是个天才,才情媲美自己,而那出众的美貌,更给她的智慧王冠嵌上一粒亿年宝石。他满怀欣慰,今天找机会把自己对于将来的设想毫无保留说给她。他口干舌燥、语重心长说了整个下午,她却拒绝了他,提出要转到东亚系研究东方哲学。这真好似一次车祸要他的老命,要知道他对这专业的热爱即便是性和家庭也不能撼动。他大发一通脾气,气愤至极点爆了粗口。他彻底失望了,像被医生通知绝症已无可救药。到最后他再说不出一句话,坐在那里像死去一般。莉莉来到外面,一边走一边想自己得罪了教授。而这边还有妈妈,怎么能够翻越她这道高墙呢?她对自己的境遇哀伤不已,人们都在赞美和羡慕她,却忽略了她比谁都艰难。
正在这时,她看到不远处陈梅正穿着学位服留影。陈梅可能在争取美国的就业机会和绿卡,所以暂时留在校园。陈梅也看到莉莉,鼻上沁着汗珠跑过来,眉眼弯弯地冲她道:“如果有空的话,可否参加我主办的同乡派对?”莉莉没有回答,却用微笑表明态度。小个子的陈梅挽起大个子的莉莉,一起朝派对地点——陈梅的宿舍走去。陈梅沿途与很多人热情地打招呼,莉莉暂时抛开刚才的不快,开心地随陈梅走。是的,她已经完全生出对中国人的一种好感,他们像《喧哗与骚动》中的凯蒂从恶魔变成一个个天使。
傍晚时分,陈梅请到的客人都到齐了。当然以中国人为主,个个像参加新生联谊会一样带着羞涩又机敏的笑容。陈梅用那种中国人与生俱来的、毫不受环境影响的热情接待大家。尽管身材瘦小,但她似乎想把一切置于管控之下。她与每个客人都来个大大的拥抱,好像要把他们举过头顶。虽然在美国待满学年,但她仍在学习和适应美国,努力变成一个地道的美国人。她提前到卫生间打扮一番,换件白底碎花旗袍,蹬双硬革黄色皮鞋,涂着亮彩唇膏,只可惜脸色发暗,所以看着反比平时老态。好在精神头十足,一口来纽约后变雪亮的牙齿很是抢眼,说说笑笑招待客人。怀特夫妇也应邀参加,不过怀特没理会莉莉,好像已经把下午的不快忘掉了,被几个女孩子围在中间,兴奋得假牙闪闪发光。莉莉第一次参加中国人举办的派对,有点不知所措。房间里布置很花哨,悬挂着彩带和彩灯什么的,还有两只圆圆的红灯笼,另外播放着蜻蜓点水般的中国民乐。陈梅提前准备好食材,今天大家一起包饺子吃。屋里的人个个亲热得不得了,热热闹闹忙乎起来。之后怀特教授单独与两个中国留学生聊天,饶有兴趣听他们介绍中国的情况,不时点点头。他的妻子梅伦在一边坐着,她的脖子有些问题,所以注意力很难集中。
“莉莉是我在班里最要好的同学!”陈梅一边擀饺子皮,一边回过头希望莉莉验证。“不,你不是我最好的朋友。”莉莉摇着头说。陈梅脸色迅速变难看,擀杖下的饺皮没了形。其他人都不说话,来回望着两人。“因为她每次从我手里抢走最高的奖学金,她学习太刻苦,害得我经常被怀特教授责怪!所以陈梅,你是我最好的竞争对手。”莉莉绕着弯把话说完,气氛重新活跃起来。被一位身居主流社会、拥有显赫家庭背景的本土人氏赞美,对于任何一个旅居美国的留学生都是莫大荣耀。面粉糊到陈梅脸上,人们看到她就是一通大笑。——怀特教授这边正在与两个中国男留学生热烈地交谈着。
“教授先生,您光顾过中国吗?”
“很遗憾,我还没有拜访过这个伟大的国家,但我应该去的。”
“您用伟大这个词,您一定非常喜欢我们国家了。”两个男生像抢得比特币一样笑出声,那种快乐几乎是不修边幅、带毛茬的。
“没错,那是个了不起的国家,我一直在关注它。我父亲就曾到过上海,在那里他是个水手,一年中有半年在出海,所以我要记起他就得多看照片。上海是当年的东亚经济中心,他在当地认识一个美丽的舞女,其间差不多有三年时间没给家里寄薪水。母亲把我送到外祖母家,亲自到趟上海,然后三个月后我就见到那位可爱的父亲,他已经胡子拉碴,肩上松不啦唧挎着吊带裤,垂头丧气跟在母亲后面。我没有问过他们发生了什么,但从此以后父亲总是按时寄薪水回来,并且待我也好许多。啊,上海,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去一次,听说那里变化惊人!”
“怀特,我居然头一次知道这个秘密!”他那妻子梗着脖子难受地说。
“算不得秘密,只是对你有些难为情而已。并且你操持家里,我又忙着工作,我们很少有时间坐下来谈些与生活无关的事。”教授拍着大腿,好像非洲原始部落酋长敲击长柄鼓一样。
“好吧,还不知道你对我隐瞒了什么。”——她的声音太小,没人能听得到。人们继续饶有兴致地热聊,老妇孤独地坐在一边,像只停在海边岩石上的螃蟹。
“您一定要去那里,它可以媲美纽约!”
“哦,那真是太了不起了!如果可能,我要待上一段时间,看看那个把我父亲迷了魂的地方到底有什么魔力。”
“教授,我就来自那里。”陈梅踮着脚擀饺皮,好像怕被忘记了一样回过头提醒导师。
“我当然知道,否则我对它不会印象那么深刻。毕竟我父亲在那里没做好事,这点从他和妈妈的关系就看得出。事后他们分居了,妈妈与一个卖油漆的男邻居好上了,父亲则终身郁郁寡欢。你让我改变了对中国的很多看法,你在我的学生里表现非常抢眼。”
“教授,您过奖了,我没您说得那么好。”陈梅谦虚了,就像考试拿了满分却说是无意的一样。
“你的勤奋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如果多几个像你这样的学生,我会像圣诞老人一样快乐得永远不想死。”
“她还是我们的头儿,平时像大姐姐一样照顾我们!”其他人在一旁附和,陈梅愈发脸膛发红,有一刻低下头看着鞋子笑。
“想想看,现在几乎每个美国人都光临过中餐馆,中国人已经成功征服美国人的胃;美国上至总统府邸下至黎民百姓,任何一个家庭都要购买和使用中国生产的商品;中国还是美国最大的债权国,双边贸易差额持续拉大;中国人到底有多聪明看看陈梅就知道,中国人生存能力有多强看看世界各地的唐人街就知道。我喜欢和你们这样聊天,好像夏天泡个冰水浴一样舒服!”
“陈梅,遇到教授你真幸运!”
“而且,现在我宣布一个重大决定!”怀特教授说着坐直身子,把那鲜润的嘴唇舔舔,同时意味深长地望眼莉莉,似乎他的决定与她有关。可惜莉莉一直避免与他对视,她正欣赏一个个捏好的饺子,它们像中央公园湖面上停歇的一排排天鹅。除了她,其他人都停下一动不动等着教授宣布决定。
“我要让陈梅留在美国,选她做我的助手!”
“哦,陈梅,真是天大的好消息,馅饼掉你头上了!”
“你早就知道了,就是要等到这一刻,是不是?”
“真是太棒了,你可以留在这里继续深造,而我们又能经常见面了!”
陈梅一边接受人们道贺,一边激动地抹眼泪。最后,她来到莉莉旁边,眼睫上挂着珠泪,嘴角抱歉地弯弯笑起,轻声说句“对不起”。
“哦,不,陈梅,为什么向我说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你把我搞蒙了,你应该感谢教授才是。”
“知道你就会原谅我。”
“啊,我要是移民局官员就好了,现在就给她发绿卡!”
教授夫人又在一边发话了:“你还是克制些好,怀特,这个场合不适合讨论这样的话题。”
“好了,不说了,马上开饭!”陈梅深情望下莉莉,返回接着忙活。
怀特教授采纳了妻子的建议,呵呵笑几声聊别的去了。虽然有刚才的小插曲,但莉莉的情绪并没有受到影响。教授选择谁做助手与她毫无关系,她只管按着自己的兴趣来。至于妈妈,现在这么好的气氛不去管她。现在拥有这样一些心无芥蒂的异国朋友,就像来到一处春天的花朵与鸟儿中间。甚至有一会儿,她的心又飞到中国,猜想那位蓝鸟一样漂亮的男子在做什么,他是否料到此时一个美国女孩正在大洋彼岸想他?虽然她与皮特曼有肌肤之亲,但皮特曼充其量是她的解闷道具。她真正喜欢的是他,虽然那只是一面之缘,却也是一见钟情。想一会儿之后,她就像彻底接受过洗礼后精神焕发地回到现实。她待在这里很舒服,享受这些中国人提供的至高礼遇,心情像一块芭蕉林蓬勃热烈。等陈梅和朋友们把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桌,派对随即进入高潮。中国人喜庆宴会的主角一定是饺子。人们鼓掌和欢呼,共同举杯祈福祝愿。陈梅被朋友们轮番劝酒,不久便晕晕乎乎。怀特教授尤其被女孩子们迷住了,把妻子丢在一边,边喝酒边纵声高论。这些年大学教授离婚率居高不下,很多人与女学生暗地生情,最终踢开糟糠之妻另筑爱巢。怀特夫人已白发苍苍,行动缓慢,走路颤颤巍巍,看着丈夫与年轻女人嬉闹,却没有一点办法。或许思乡之情勾起人们太多东西,人们酒喝得很多,吃得却很少,一个个笑得空洞无力。吃喝说笑一阵,怀特教授开始夸赞陈梅。
“她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学生之一,我对她的喜欢超过其他人。她是个天才!是的,如果你是天才,就可以拥有世上任何的特权,什么国家、种族、性别、肤色、信仰,各种各样的限制,对于天才都是不存在的!如果她不介意,我完全可以把她当作女儿。”
“怀特教授的三个女儿都非常优秀,她们生活在美国各地,从事体面的工作。”陈梅晃着身子在边上补充。
“别在这儿耍酒疯,你什么也不是!”妻子在后面插话。人们都友善地朝她笑。
“人人都可以当总统,这就是美国。不过她说的是真的,我只有我的专业,我的实验室,还有自家的花园。”
“那花园不是你的,怀特,那些花是我培植的。”
“她说得没错,那些花是她养大的。”怀特舔舔嘴唇,“想听听我和她的故事吗?”他几乎没看妻子一下,“我认识她三天就搞到手了。她是我的学妹,傻乎乎就跟我好上了!我爬山摔断了腿,她对我不错。我当着护士的面把她搞怀孕了。我不得不娶她,不得不和她生活了一辈子。是不是,怀特太太?”他抓住妻子的手亲下,梅伦却迅速抽回。
“你该庆幸没被我控告,否则一辈子待在监狱,现在的一切无从谈起!”
“她说话历来这样,委内瑞拉人的简单与直白。”
“如果接下来没什么事,我想我们该回去了。”天色向晚,梅伦眼睛费劲地看着丈夫,丈夫傻笑一阵,站起由妻子帮他穿上衣服。
“看来没什么好说的了,待会儿记得替我问候月亮,据说中国人比我们更懂得浪漫。”他指指窗外正冉冉升起的金色月亮。
众人把教授夫妇送到楼下。怀特教授挽起妻子胳膊,二人走在洒满月光的校园小径上,就像儿子陪着母亲散步。
校园随毕业生的离去变得冷清,像家庭由于子大离开沦为空巢。图书馆灯光零星,河滨教堂钟声空荡,被丢弃在宿舍阳台的衣物轻轻晃悠;美洲知更鸟在草地上蹦蹦跶跶,一点动静就令它们惊鸣不已;暮色中沉寂多思的智慧女神,小径空无一人,院子空空荡荡;校园台阶空自散发余热,树木像一个个类人猿头颅;饱含离愁别绪的风铃草,还有草叶上银色的亮光和建筑脚下庞大的蓝色阴影……
大家同时抬头,月亮正像枚空灵的镜子。很快有人抽泣起来,接着是更多的人。——这天晚上,当一群中国留学生对着月亮伤心的时候,莉莉则对未来的爱情充满设想与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