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不为所动,肖子骞平静地凝视着她的眸子,那双眸子清澈如琉璃,一望见底。
她暗自捏了把冷汗。
“好。”他终是重绽了笑意,犹如春天破冻而绽的梅花,只是眸色里写着:“你继续瞎掰吧。”
“真是有劳七月费心了。”放开了握住她的手,又道,“只是这药怎么用呢?”
他要自己用?怎么觉得顺利得有点……让她不安。
“放在水里泡澡就好。”
“噢……”好像领悟了她的一番情深,他把药丸拿过来,单手抱着她,药丸在他的食指和拇指指尖碾碎了,纷纷落在热水里。
“哗啦!”
“你!”七月一下子喝了好几口水,一边抹去脸上的水,一边手扶着浴桶壁站起来。
“彼此彼此,你也是我心尖尖上的人,我觉得好东西还是先留给七月吧。”他安然地笑着,看着浴桶里全身湿透,对他怒目而视的七月,施施然转身关门出去。
一看他关上门,七月赶紧连忙飞奔,手脚并用地从浴桶里爬出来。
但愿我配的药不要那么灵验才好,只是脸色一阵煞白,肚子里咕噜咕噜地翻滚,她一脸沮丧痛苦地拉开门飞奔而去。
茅厕啊,你在哪里啊……
盈盈的荷花摇动如裙裾翻飞,藏于假山后面的肖子骞缓缓走出来,笑意灿烂却有点慵懒,他掩口打了个哈欠。
“公子?留着她好吗?”娇柔的女声与水红色的裙裾同时滑过他的衣侧,素手堪堪挽上他的手臂。
肖子骞握住她的手,却不回答:“虽然名字是冷香,但是身体不要这么冷的好,这初春时节,还是多休息。”
“冷香身体向来这样,公子不必担心。只是那个女子……”
“来者皆是客,不知她是不是那边派过来的人。”
“您的意思是……”
“放长线……钓大鱼。”
五、龙涎香
暮色四合。
颤栗着双腿的七月扶着茅厕的木门,脸色煞白地发起抖来。
第七趟,想不到栽在自己的药里,聪慧如她,居然没有带……解药!
“姑娘,是不是水土不服呢?怎么刚进了公子的府邸就上吐下泻,让公子看着好生心疼啊。”醇厚的声音蓦地从头上传来,那张妖孽的脸在七月咬牙切齿下笑得那么温柔。
心疼?!她狠狠地抬头,怒目而视着某人,他哪点像是心疼的样子?估计在这里看了自己好半天的笑话了吧。但是,更可气的是还不能和他正面挑明,只能哑巴吃黄有苦不能言了。
她正想再度把自己的怒意转换成爱意表达一番,肚子一疼,又转头进了茅厕里。
半响,她终于软绵绵的,双手撑着膝盖,弯着背出来了。
月已经上了中天,她恍惚地走着,清风吹过,精神许多了,也感觉终于回到人间了。
酥软的声音冷不防在她耳边响起:“姑娘身体好点了吗?”
已经被他锻炼得心脏承受能力好了许多,她暗自嗤笑一声,估摸准了他的位置,顺势往后狠狠地踩了一脚,又碾了碾才甘心。
“嗯。”闷哼一声,他那白面缎金边的靴上就印了个脚印,俏白的脸色沉了沉,但是她已经立即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一脸疼惜:“怎么是公子啊,我刚才没注意到,疼吧?我从小干粗活,所以力气特别大。”
“不疼。”他深吸了口气,“换一双鞋就是了,谁让这鞋子硌了姑娘的三寸金莲呢?”
七月弯下身,抽出手绢:“我帮您擦擦。”
他一弯腰把她拉了起来:“嗯,不用了,夜色已深,我今天晚上也忙得有点累了,我还是回去歇息了,你明天早起过来拿靴子去换洗一下就好。”
是啊,果然看戏看得很累吧。七月忙不迭地点头,听到这个瘟神说要走高兴了:“那公子赶紧回去休息。”
他刚迈出的脚步,又收回来了:“不过……”
不过,不过什么?她一下子就警惕起来了,每每不过,每每倒霉。
他长长的睫毛拢下,面露哀愁,双手沉重地握住了她的肩膀,深邃的眼眸看向七月的。她又是一阵晃神,仿佛看到了雪山上的千年积雪徐徐融化,看到了江南柳岸的柳梢拂过碧绿的水面。
“不过,我觉得我要走,你似乎很高兴?”
“没有!真不是……”她连忙否认。举起两根手指发誓,一心只想把这个瘟神送得有多远就多远。
“我就知道七月舍不得我。”她一把被他抱进怀里,温柔的声音夹着笑意,“那不如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我估计真的是吃坏肚子了!公子,我想先行告退,改日一定好好伺候公子哦。”她在他耳边呵了口气,愣是将话给堵了回去。
肖子骞放开她,一脸心疼:“那……好吧。早点休息。要不我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
真是太谢谢您的好意了!
真心谢谢您赶紧给我滚吧!
三更时分,更声清脆,睡意全无的七月掀开被子。
院子里静悄悄的,估计人都睡了,这个时候太适合出去走走了。她准备得了东西好闪,这等水深火热的日子她真是过够了!
很快,她摸到了药房。到处一片黑蒙蒙的,只有月色朦胧如纱。
风微微凉,她刚往里走了几步,就见明晃晃的灯笼倏忽地从前面的小道里亮起来,她惊得一身冷汗,赶紧躲在了路边松柏后面,蹲下来瞅着。
“赶紧的,去叫公子。”
“去请李大夫和张大夫。”
“烧热水。”
……
这些人神色匆忙,好像不是来抓她的,不过……叫大夫?难道府中有病人吗?嗯,最好的大夫不就是在这里吗?她心里不禁得意了一下,又蹙眉,不过看他们乱成一团,那人的病情很严重吗?
身子被人拉了一下,眼前突然一黑,她本能地去掰那双蒙住她眼睛的手,回头正对上肖子骞微笑的脸。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问完就后悔了……这是人家的家啊,自己躲在树后面才奇怪吧?可是接下来,她又问了句更让自己后悔的话:“你跟踪我。”
“是的。”她一愣,想不到他应得这么痛快。
“你……”她早就乱了阵脚,想着要不要实话实说。总之两条路:第一,利诱。挑明了自己想要那么龙涎香,愿意千金相换;第二,威逼。就是搬出师父来,我打不过你,吓死你!实在不行,就只能真的刀光剑影地抢了……
她打定主意,暗暗摸了摸藏在靴子里的匕首。
“想知道为什么跟踪你吗?”他沉下声音,眼神飘渺不定,看着她清秀的面容,柔声道,“因为,我想你了。”
“是吗?我也是好想你……”她被自己恶心得一阵反胃。
“那为什么不来找我?”肖子骞捏着她的下巴,拉近自己。
“因为,我迷路了。”她觉得自己胡诌的功夫真是以日见长啊。
“长相思不如长相守啊,不如今夜我们就……”手被握得紧紧的,在七月绞尽脑汁想要怎么和他继续瞎掰下去的时候,他的话戛然而止。
“公子!冷香姑娘她又犯病了!”一个眼尖的侍女发现了他们俩,焦急地过来道。
“情况怎么样?请两位大夫过来看了吗?”肖子骞愣了愣,神色亦重。
侍女吃惊地打量着他怀中的七月,而七月清楚地看到她眼里流露出两个字:奸情。
对方不屑地瞥了一眼七月,连忙回话:“已经请了大夫了,不过情况还是不容乐观。”
“我过去看看。”说罢,便放开七月往前走去。
侍女急忙跟上,还不忘回头狠狠瞪了七月一眼,眼神凌厉,七月吓得一愣。
果然是太张扬了吗……
不过这下四处都这么乱,正好可以趁乱去药房探索一番,有时间还可以去肖子骞的房间转一转。
打定主意,七月施展轻功飞上了一根粗的树干,正预奔向药房却被人一把搂住了腰肢。好家伙,她差点从树上栽下来!
来不及惊呼却已稳当当地掠过了数棵树木,她定睛一看,是肖子骞深沉的侧脸。
又被当场逮到啊……
“你想怎么样?”七月俨然应习惯了。
“和我去救人!”他笃定地道。
“啊,哦。”看病人总比被挑逗强。而一时着急,她也没有问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是一个大夫的。只觉腰间一紧,就见他足下几点,很快掠过屋顶和树梢,犹如一只白鹤一般掠过黑夜。
不一会儿便停在了院子里,一阵香味扑鼻而来。
冷香阁。
七月见院子里站着很多下人,手里有的端着热水,有的拿着毛巾,有的拿着各种草药。看到他们从天而降,又是一阵惊呼。当然不是惊呼公子的轻功多么高超,而是惊呼七月一脚不稳直接撞翻了一盆热水。
“好烫,好烫。”某人连忙吹着手掌,试图缓解疼痛。
“赶紧进去救人。”
一声冷斥穿过耳膜,再不似以往柔和,在夜里微微有些寒。第一次看到肖子骞脸上露出这样凝重的神色,而他看到她又吹又跳的样子,眉头微蹙不满。
她也意识到自己的不妥,忍下肌肤被烫得一阵火辣辣的痛楚,点了点头:“好。”
众人皆惊愕,这个新来的小女婢居然能救人?
进到屋子后,七月信手回头把门关上:“外面太吵闹了,生怕影响了病人。”
肖子骞应了一声。
屋子里充斥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凭多年行医的经验,恐怕这个病人已经病了很多年了,而且这个病还很棘手。
“用了这么多名贵的药。”她低声说了一句。
肖子骞侧脸看了看她:“你懂?”
“我不懂你怎么会来找我?”她反笑。
肖子骞没有解释。
层层的粉色幔帐微微摇曳,屋子里四处都插着新鲜的梅花,是试图用来缓解一下这陈旧的药味吧。
屋内只有两位老大夫和一个侍奉她的婢女,而铺着珍贵熊皮的软塌上躺着一名女子。
“咳咳……”不断有咳嗽声传来。
“冷香。怎么样?大夫,她病情怎么突然加重了?”肖子骞先她一步过去,握起了那女子苍白荏弱的手。
榻上人虚弱地喘着,但即使是在病中也依然美丽动人,处处是刻意打扮过的样子,就连发鬓也不见一丝凌乱。
淡粉色的华衣裹身,内里是翠绿的小袄,翠色和粉色相映,病态顿时去了不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
真犹如从画中走出来的神女一般。
月见是那种冷艳的美,而她虽然冷,但实质却带着一种娇柔天然而成的妩媚,不像这位美人。
“我来看看。”
“这位小姑娘是?”老大夫面面相觑,不过顾及主子在,心里虽然忿忿也没有作声。他们都看不好的病,请这个姑娘来何用。
冷香虚虚地望了一眼她,唇边带笑:“有劳姑娘了。”
七月摇摇头,当做响应,而后手指搭上她的手腕,静心听脉。
“余毒未清。”很快,她摇摇头。
“我们都知道。”张大夫哼了一声,“小小年纪,只懂一点药石之理就拿出来卖弄。”
七月并不在意,继续缓缓地道:“每天都进补各种名贵药材,反而让体质越发虚弱,而且人参、灵芝这些东西都是大热,而姑娘体内的毒是大冷。”
张大夫对主子信任这个小姑娘看起来十分不平,拂去李大夫拽着他的袖子手,争辩道:“那既然是大冷难道不是应该用大热来驱寒清毒吗?”
“并不是这样的,如果是一般的毒或许就可以了,但是这位小姐的毒素已深入五脏六腑,需要的是慢慢调理,慢慢诱出毒素,就好比一块已经烧热了的砖石,突然之间放到冷水里……”
“我懂了。”肖子骞接上,“就会断裂。”
“所以应该用一些温和的药物,再辅上一味可以做引子的药来引出毒素。”
“药引这点,大夫做得又是对的。而她中的毒,是一种蛊毒,除非是蛊主本人亲自引出最后的毒素,否则天下只有……”她的声音沉下去,望着旁边香炉里冉冉升起的青烟,一丝一缕地飘荡,沉郁的香气里夹着檀香,她现在才知道他身上的檀香是从哪里来的了。
是和这味药一起混合的。
这味药……龙涎香。
六、药王谷
韶光明媚,青山碧水之间是一大片绚烂炫目的杜鹃花,风来,划开花海,无数只彩蝶翩然飞起。旖旎的风光里,比风景更美的是女子月见,比月见更美的是少女林七月,而比林七月更美的,则是君上邪。
男子的眼睛上蒙着一块白绫,拢着红色锦袍,玄纹云袖。他半靠于琼花树之下,虽然不见双眸,但也见男子面容俊美得不似人间凡俗。薄如蝉翼的唇微微勾着,眉宇极为疏离淡漠。手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朵杜鹃花,偶尔放在鼻下嗅着,又放到眼前观赏。
明明是蒙着白绫的眼睛本看不见事物,却又仿佛洞穿世间一般。而他旁边立着的两位女子,衣着鹅黄色纱衣的女子是月见。面容清冷而高雅,淡扫娥眉,唇如樱瓣,一头弯弯的长发以竹簪束起,气态若空谷幽兰。
月见的凤眸斜瞥了一眼君上邪,冷然开口讽道:“君上,眼神不好就不要盯着花看了,装帅不适合瞎子。”
“咳咳。”君上邪一下子被她的话咽到,干咳了几声,刚才那让人屏气的气度顿时散去不少,紧跟着反驳道:“哪有!我明明眼神好得很,我就看到我家七月穿的是白色的罗裙。果真好看,我不看花了,看七月。”
旁边又低头整理着箩筐里,刚采到的新鲜药材的少女闻言抬起头来,那双如水的秋眸瞬间潋聚了一汪春色。
少女着一袭翠烟衫,腰若细柳,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而长长的青丝只是堪堪用一根丝带挽起一个简单的发髻,脸颊额头边都有细细的薄汗,泛着暖暖的金色。
果然是一物克一物啊。
她怜悯地望了一眼君上邪:“可是君上啊……我今天穿的是绿色的罗裙啊。”声音无奈地拖长,扶额。
“这个……”君上邪一拍额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说七月啊,这碧翠的衣服肯定是褪色了,咋一看都有点像白色了,要不改天君上给你买新的吧?”
“七月,我们走。”月见似是看不过,一把拽起七月的手。
七月连忙起身,另一只手忙不迭地勾起箩筐:“好,师父。”
是的,月见才是她的师父,而君上只是君上,是他们的主翁。
那夜之后,她被带来这里,赐名林七月。三年来,在这药王谷里,她都随着月见学医,医术日渐精湛。偶尔月见也会教导她武学,不过都是最基本的武学招式,为的是强身健体和防身之用,不作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