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的这种利益模式,于阎婆,自己这种心态怕是不自知的;于阎婆惜,估计也并未发现自己的处境。但《水浒传》的作者通过二人的行为,将之展示了出来。
阎婆的这种教育方式,决定了阎婆惜的性格。我喜欢的,我就要得到;我不喜欢的,我就要去鄙视。直来直往,是她的个性。这个性,于她来说,是一种直爽,但于别人来说,却显得并不礼貌。
阎婆惜像极了一个被娇宠惯了的“公主”,可是她并没有公主的出身与命运。
她爱幻想,她喜欢美好的事物,她向往纯粹而又浪漫的爱情。但这一切,她其实负担不起。因为她的头上有两座大山,贫穷的家境与干涉她命运的母亲。
嫁给宋江,阎婆惜肯定是不愿的。这跟她的需求不符,更跟她的梦想不符。在她眼里,自己是一个“公主”,所配良人也得是高大、帅气而又浪漫的白马王子。宋江这种“黑山羊式”的家伙,怎么入得了她的眼?
但,阎婆惜没有能力摆平自己的母亲。从母女二人之间的对话以及彼此对待对方的态度,可以看出,阎婆惜是有脾气的,也常会对母亲发脾气,但她从来都摆脱不了母亲的掌控。母亲真正想要让她去做的事,她并没能力反抗。
于是,阎婆惜顺从了,她正式跟了宋江。
新生活开始后,阎婆惜应该是想过要听从于命运的。
阎婆惜自想道:“你不来采我,指望老娘一似闲常时来陪你话,相伴你耍笑,我如今却不耍!”[2]
却说宋江坐在杌子上,只指望那婆娘似比先时,先来偎倚陪话,胡乱又将就几时。[3]
可见,与宋江刚刚结合的时候,阎婆惜是对宋江好过的。这一点阎婆惜承认,宋江也承认。那时,怕是阎婆惜已经决定要认命了吧。自己既然注定要跟这个“黑家伙”过一辈子,那就过一辈子吧。而且,阎婆惜似乎也努力在让生活变得精彩,以期往浪漫的方向发展。即使这人不如自己的意,但日子总要过得红火、有情趣,才不至于辜负了青春年华。
可宋江实在不适合阎婆惜。
初时宋江夜夜与婆惜一处歇卧,向后渐渐来得慢了。却是为何?原来宋江是个好汉,只爱学使枪棒,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这阎婆惜水也似后生,况兼十八九岁,正在妙龄之际,因此宋江不中那婆娘意。[4]
作者介绍得很笼统,但结合上下文,却也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
初时,阎婆惜确实是对宋江好过的,宋江也接受了她的好。不过,可以想象得出,阎婆惜要的定然不是自己单方面付出的“好”,一定是希望宋江也能如她那般,对自己好。或者说,阎婆惜应该是想让宋江变得浪漫些的,但宋江这等粗鲁汉子,自然不会,也不愿、不屑去做那阎婆惜希望他去做的那种男人。于是,宋江感受到了阎婆惜“对自己的好”里所带有的压力,逐渐就“来得慢了”。阎婆惜见改变宋江无望,而自己又无法接受一个半点儿情趣也无的男人,心下自然也就懈怠了。
于是,二人各不满意,自然疏远。这不是宋江的错,也不应是阎婆惜的错,完全是那阎婆乱点鸳鸯谱,将两个本不合适的人强行安放在了一起。
阎婆惜终于发现,现实是自己所不能忍受的,妥协无望之后,自然就是失望。于阎婆惜这种“公主病”性格的人,是不会从自身去找原因的,而这失望的情绪又需要有一个人去负责,那么她定然会将之归罪到宋江身上。
此时,阎婆惜内心怕已经开始怪罪宋江了吧。
不过,她似乎有时也会感念宋江的好吧,因为宋江带来了他的同事——张文远,一个绝对合阎婆惜胃口的男人。而这男人,对阎婆惜竟然也有意。
一个久旷的干柴,一个闲置的烈火,二人直接就做了一路了。
这一段时间,阎婆惜应该是极幸福的,宋江给了她许多钱财,因此没了生存上的困扰,张文远给了她爱情和浪漫,也便没了内心的寂寞与空虚。
一个生活和情感都得到满足的女人,是没理由不幸福的。何况,她还正处在热恋当中。
然而,激情总会慢慢退去,理智必然归来。按普通人的做法,自然是内心有愧的。因宋江算是她的恩人,她却背叛了宋江。可阎婆惜不会这样,她的性格决定了她只在乎自己的感受,从来不会顾及别人的想法。她永远不会想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她只会想有谁阻挡了自己追求幸福的路了。这阎婆惜的“公主病”,已经深入骨髓了。
阎婆惜觉得对宋江没有丝毫的愧疚,反而怨宋江挡了她和张文远的路。
这是阎婆惜性格上的缺陷,却也是她悲剧的根源。
她太过自我了,自我到没有任何的道德观念,甚至也没了是非观念。在她心里,怕是会以为自己很勇敢吧,敢于冲破世俗,追求纯粹的爱情。
阎婆惜确实是执迷于爱情的。《水浒传》向来是反女性的,因此常给女性赋予道德上的过错,对阎婆惜也是如此。作者行文当中,充满了对阎婆惜的鄙视与谴责,完全将她塑造成了一个薄情寡义的女人。
听得娘叫道:“你的心爱的三郎在这里。”那婆娘只道是张三郎,慌忙起来,把手掠一掠云髻,口里喃喃的骂道:“这短命,等得我苦也!老娘先打两个耳刮子着。”飞也似跑下楼来,就槅子眼里张时,堂前玻璃灯却明亮,照见是宋江,那婆娘复翻身再上楼去了,依前倒在床上。阎婆听得女儿脚步下楼来了,又听得再上楼去了。婆子又叫道:“我儿,你的三郎在这里,怎地倒走了去?”那婆惜在床上应道:“这屋里不远,他不会来!他又不瞎,如何自不上来,直等我来迎接他。没了当絮絮聒聒地!”[5]
婆惜道:“好呀!我只道吊桶落在井里,原来也有井落在吊桶里。我正要和张三两个做夫妻,单单只多你这厮,今日也撞在我手里。原来你和梁山泊强贼通同往来,送一百两金子与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6]
这两段对阎婆惜的描写,活脱脱地把她写成一个忘恩负义的“淫妇”嘴脸。我们之所以如此认为,是基于宋江的视角,是基于传统道德的视角。而想要真正了解阎婆惜,就要从她的视角来切入。
阎婆惜对宋江的寡义,恰恰证明了她对张文远的痴情。以宋江视角来看,阎婆惜与张文远二人的关系是奸情;但在阎婆惜心里,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忠贞的爱情。她想要这爱情开花、结果,所以一直在思索如何长久地跟张文远在一起。
这也是阎婆惜为何那般讨厌宋江的原因,宋江的存在让她的爱情变得不那么顺利与完美了。
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出阎婆惜的是非观:我喜欢的就是正确的、善良的,哪怕所有人都觉得他不是良人;我不喜欢的就是错误的、邪恶的,哪怕你曾经帮助过我。
所以,她没有任何理由去恨宋江,但她就是去恨了,而且恨得很决绝。
宋江的所作所为,在道义上可谓绝对对得起她。宋江帮阎婆惜葬了老爹,又是在阎婆惜老娘的极力撮合下才将她迎进门的。阎婆惜和宋江在一起,这中间确实受到了一定程度的逼迫,但逼迫她的是她的亲娘,而不是宋江。当她出轨后,宋江没有找她麻烦,而是不再上门,任她自由自在。
可以说,虽然通读《水浒传》之后,会认为这宋江不算什么大智大仁之人。但对于阎婆惜,尤其是在二人闹翻之前,宋江做得可以说是仁至义尽的。
但阎婆惜依然恨他。其实,她或许真正恨的不是宋江,而是恨宋江曾拿走了她的爱情吧!虽然那并不是宋江主动的意愿。
阎婆惜最大的问题在于,她不是真正的“公主”,她没有权力去决定别人的命运,因此也便没人去包容她的无理。如果她生在富贵人家,自然一切能够如己所愿,但可惜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家境甚至可称得上穷苦。
“没有公主的命,却得了公主的病”。
阎婆惜是有追求的,她追求浪漫的爱情,虽然那爱情是建立在伤害宋江的基础之上的。
她开始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了。
就在这时,宋江一时的疏忽,让阎婆惜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由于大意,宋江将自己的文件袋落在了阎婆惜那里。文件袋里有晁盖写给宋江的信,那时候晁盖已经是梁山的匪徒了。官吏勾结土匪,那可是死罪。
此时,阎婆惜的性格问题暴露无遗。她觉得抓住了宋江的把柄,自己终于可以摆脱这个“障碍物”了,她跟宋江提了三个条件。
第一,跟宋江解除婚约,并让宋江保证以后不来纠缠自己;
第二,宋江送给她的房子、首饰等不得讨回,要悉数送给她;
第三,晁盖信中提到的一百根金条,要归她阎婆惜所有。
完全没了恩情,有的只是敲诈。
阎婆惜,确实眼里只有自己,全无他人,哪怕是曾经的恩人、曾经的枕边人。她太过自我了,自我到不去掩饰自己的喜好,也完全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在她看来,这是应该的,但在别人眼里,这样的行为并不受欢迎。阎婆惜始终认为,自己喜欢的就要去追求,对方接收到自己所表达的喜欢后就要给予热烈的回应;她也觉得自己厌恶就要去鄙视,对方就应该坦然接受。
她从未想过,别人也有需求,也需要被理解……这些,在阎婆惜眼里都看不到,因为它们是别人的,阎婆惜只在乎自己的。
正因此,她才跟宋江提了他无法承受的条件。阎婆惜是不管宋江是否能够承受的,她只知道自己需要这些东西。对她来说,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就足够了,因为她天然地认为,自己需要的,别人就必须要给。
这是阎婆惜悲剧的根源所在。
实际上,宋江并没有接受晁盖赠送的一百根金条,自然无法给阎婆惜。他答应会变卖家产,但阎婆惜不答应。阎婆惜很着急,她立时就想得到金条;宋江也很着急,他想马上拿回文件袋。
两个时间紧迫的人无法达成共识的时候,冲突是不可避免的。于是,宋江来抢了。
结果宋江没抢到文件袋,却抢到了刀。
人在急红了眼的时候,往往是无法全面思考的。宋江那时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文件袋上,应该没想过用刀杀人,但阎婆惜一声喊,“黑三郎杀人也”[7],提醒了宋江,结果宋江就将她杀了。
如果阎婆惜能够换位思考,懂得从别人的角度思考问题,那么她是不应该喊这一声的。
宋江在本地人脉很广,名气也大,还是衙门的人。对于这种人来说,杀个人是死不了的,但与匪徒勾结,却是死罪。两害相权,宋江必然会选择杀人。
可是,如果懂得从别人的角度思考,那就不是阎婆惜了。所以,可以说,是阎婆惜“提醒”宋江杀死了自己。
果然,拿回了文件袋之后,宋江的紧张感全没了,他是不在乎一条人命的,因为他有能力摆平。
但从此,阎婆惜再无机会了。
于这阎婆惜,实在不好下一个结论。说她因爱情而死,有理;说她因贪婪而死,却也说得通;说她死于自己的愚蠢,怕也有人会同意。
但根源,还在于她的性格。她太过于自我了,没有权力去支撑的自我,是不牢靠的。阎婆惜就死于这不牢靠。
人还是要现实些、通融些,不要总想着自己,也要想想别人。在想要从别人那里得到的时候,也要想想可以给予对方什么。如果一味索取,丝毫都不给予,早晚是要出问题的。
一个貌美如花的年轻女人,追求幸福、浪漫的爱情,错了吗?自然没有错!但在自己无力负担的情况下,强行要求本不必负责任的人来帮自己负担,就有错了。
阎婆惜,错就错在没有认清这一点。
当向对方强势要求的时候,一定要确定,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分量,可以促使对方向自己妥协。如果没有这个能力,受到伤害的必然是自己。
女人想要做“公主”是没错的,但前提是找到可以无限容忍自己的“王子”。如果眼前的不是那“王子”,最好还是收敛些。或者可以像《项链》中的玛格丽特那般,用双手去创造出另一种平淡来。不切实际地索取,蛮不讲理地要求,从来不会得到真正想要的,只会让自己陷入困境。
对一些人来说,承认他人的存在是一种修养;对一些人来说,承认他人的存在却是一种痛苦。但不管如何,他人总是切实存在的,对于这份存在,要去尊重而不要去驱使。驱使的结果必然是伤害自己。
注释:
[1]引自《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65页。
[2]引自《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66页。
[3]引自《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68页。
[4]引自《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61页。
[5]引自《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63页。
[6]引自《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71页。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人世间的夫妻,并不都是般配的,总会或多或少有遗憾!
——美人联盟
如果没有输掉那场战争,她老年时候应该是母慈子孝、儿孙满堂吧!那时,她或许会经常给自己的孙辈讲述自己当年的英勇事迹。
但这世上少有如果,她也便无法拥有一个安稳而又快乐的老年生活,而是早早就丢了性命。
不过,或许她也会感谢上天能早些带走自己吧,这样就可以在九泉之下跟自己的父母、亲人团圆了,而不是继续挨那无趣的生活。
我们相信,扈三娘的生活确然是无趣的。
从有趣到无趣的转折点,是那场战争——梁山三打祝家庄。
在那场战争之前,扈三娘是快乐而又耀眼的。虽然书中没有介绍,但可以想见,扈三娘的童年必然相较同龄女孩更为幸福。她的出身很好,父亲是扈家庄的庄主,家财雄厚,算是富甲一方的土豪。这种大户人家的小姐,必然是衣食无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