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红颜多薄命。是因为她们有出色的条件,却没有掌控自己命运的权力。于是,出众反而成了她们受伤害的理由。好在如今时过境迁,人人都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了。于此环境下,努力经营自己,只有益而无害。
注释:
[1]引自《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628页。
[2]引自《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664页。
[3]引自《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638页。
[4]引自《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634页。
[5]引自《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634页。
[6]引自《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676页。
[7]引自《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422页。
[8]引自《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646页。
武大郎和西门庆之间隔着俗世
这世界不是我们一个人的,不可能完全按照我们喜欢的样子出现。
——美人联盟
《列子·黄帝篇》中记载了一个故事。
宋国有个养猴的老人,因为家里穷,吃不上饭,便想控制猴子的饮食。他怕猴子不肯乖乖就范,就先骗猴子说:“给你们橡树果,早上给三颗,晚上给四颗,可以吗?”猴子听了十分恼怒。老人这时又说:“那早上给你们四颗,晚上给你们三颗,这总够了吧?”猴子听了非常高兴。
这就是成语“朝三暮四”的来历。
于这故事,我们常拿来嘲笑猴子蠢傻,不知“数”为何物,但在这故事中也隐约透露出一些信息,其实,顺序很重要。
按常理来讲,一个人如若先前做了很多坏事,但后来多行好事,那别人多半会给他好的评价,说他迷途知返,也乐于给他更多机会。但反过来,先做些好事,再去做坏事,那么别人还是会给予后者唾弃与谴责,觉得这家伙不牢靠,是信不得的坏人,更甚者会说,后者一副虚伪样,瞒骗了众人。这好似从没有人觉得一个坏人突然做了好事是欺骗,但一直觉得一个好人竟做了坏事是欺骗。
这是人性的有趣处,却也是人们出于自保而下意识养成的习惯,是对我们有利的。但其实,于那被我们评价的人,不甚公平。
那先干坏事后干好事的,所得评价会高些;那先干好事后干坏事的,我们给予的评价则会低些。哪怕那两个人干了同样的好事,也干了同样的坏事。于做人上,也是一样。
潘金莲就是后者,先是好人,后成了坏人,于是被永远地钉在了耻辱柱上。
说潘金莲原本不坏,自然是有根据的。
那清河县里有一个大户人家,有个使女,小名唤作潘金莲,年方二十余岁,颇有些颜色。因为那个大户要缠他,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从。那个大户以此恨记于心,却倒赔些房奁,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1]
可见,初始时候,潘金莲不仅不是一个淫靡的女人,反而十分珍惜名节。否则,她完全可以从了那主人家,没必要跟从武大这种一无所长的角色。而且,一个奴婢敢跟主人家顶撞,也确实是需要些勇气与胆量的。潘金莲,支撑她这份勇气和胆量的,应该不仅有对名节的珍视,还有对理想的追求。因为有所追求,因此才不愿被人随意安排命运。那时候的潘金莲,当得起是一个有追求的女性。
然而,个人终究抵不过命运,奴婢也注定斗不过主人家。潘金莲的命运向来是攥在别人手里的。她的主人想必是个内心极度阴暗的家伙,我得不到的,就要亲手毁掉。于是,潘金莲被嫁给了武大郎。
这显然是不公的,不仅潘金莲会如此认为,甚至路人也是这般想。于是,那些好事的轻浮浪荡子弟,便总去滋扰潘金莲夫妇。这些人自是没安好心,完全是冲着潘金莲的美貌来的,但他们给出的骚扰事由,确实不好反驳,“好一块羊肉,倒落在狗口里”[2]。潘金莲与武大郎,实在不相匹配。
《水浒传》行文至此,就给潘金莲下了定论,说她“为头的爱偷汉子”[3],其实是不准确的。此时的潘金莲,似乎并无不良举动,完全是作者出于反女性的心理,根据最后的结果给潘金莲安上的一顶帽子罢了。
事实上,从全文看下来,潘金莲对武大郎其实不错,对穷苦生活似乎也没什么太多的不满。当然,这里指的是遇见西门庆之前的那个潘金莲。
在武大郎家中,潘金莲是绝对的大掌柜。她经常呵斥武大郎,也经常吐槽武大郎。许多人因此觉得,潘金莲是无比嫌弃武大的,但其实,并非如此。潘金莲确实是家中的掌事人,也会经常呵斥得武大不敢吭一声,但她绝没有不将武大放在眼里。事实上,她很尊重武大郎,或者换个说法,武大郎想要去做的事,潘金莲哪怕不同意,也不会真正去阻拦。武大真正想要做的,通常都能做成。只不过,这些要深入了解《水浒传》本身,才能有这个深刻的理解。
武松出公差之前,曾嘱咐武大郎要晚出早归。听了叔叔这话,潘金莲是不高兴的。她之所以不高兴,并不是因为武大郎在家的时间长了,限制了她玩耍的自由,而是气武大郎太过听从于武松,而那时候,她跟武松已经翻了脸了。
但即便如此,在武大郎的坚持下,潘金莲依然妥协了。
那妇人也和他闹了几场,向后闹惯了,不以为事。自此,这妇人约莫到武大归时,先自去收了帘子,关上大门。武大见了,自心里也喜,寻思道:“恁地时却好。”[4]
可见,如果武大郎坚持,潘金莲是会给他面子的。而在剔除武松的影响下,潘金莲甚至很在意武大郎的意见。
王婆设计要潘金莲帮她做衣裳,待到饭口时候,自然要请潘金莲吃饭。武大郎知道后,对着潘金莲一番嘱咐。
武大道:“呵呀!不要吃他的。我们也有央及他处。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你便自归来吃些点心,不值得搅恼他。你明日倘或再去做时,带了些钱在身边,也买些酒食与他回礼。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休要失了人情。他若是不肯要你还礼时,你便只是拿了家来做去还他。”那妇人听了,当晚无话。[5]
到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潘金莲果然依武大郎的话做了。
看看日中,那妇人取出一贯钱付与王婆说道:“干娘,奴和你买杯酒吃。”王婆道:“呵呀!那里有这个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这里做生活,如何颠倒教娘子坏钱?婆子的酒食,不到的吃伤了娘子。”那妇人道:“却是拙夫分付奴来。若还干娘见外时,只是将了家去做还干娘。”[6]
可见,武大郎的意见潘金莲是听的,苦日子她也挨得过,也算不上是一个嫌贫爱富的人。只不过,她平日里对武大郎呵斥惯了,又因为后来做出那些偷奸害人的事来,人们自然给她冠以坏女人的名头,因此,看她怎么做也不顺眼罢了。
事实上,我们周围有很多这样的女人。她们嘴上不饶人,但其实内心中并没有多坏的想法。不管是生活中,还是艺术作品里,常能发现类似的角色。她们哭哭啼啼,一脸愤怒地去指责自己的丈夫无能,不能给自己提供富足的生活。她们说出的话,也极为伤人,让人感觉到一股来自内心深处的恶意,任谁见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个尖酸刻薄的坏女人。但哭完了,骂过了,她们便又重新拿起篮子去市场了,且会买那最便宜的菜,会跟那摊贩斤斤计较,为家里省下每一分钱。
她们真的势利吗?自然不是,只是内心有一股憧憬,有一种向上的愿望,但实现无望,因此憋出一腔怒气来,直突突地发泄了了事。
这类女性的性格有矛盾处,可这矛盾处却是她们的可赞处。她们内心有憧憬、有追求,但绝不会不切实际。在外人看来,这类女性遇到难处就会哭天抹泪,极力想要逃离,其实不是。她们确实会抱怨生活的苦,但绝不会逃避生活的苦,反而会直面那苦。只不过,她们胸中的闷气郁结于胸,累积到一定程度会时不时发泄一番,这就给人一种不安于现状的印象。
潘金莲便是如此。她因为不安于被凌辱,所以得罪了之前的主人家,从而被迫嫁给武大郎。这于她心中,自然是不愿意的,但她天性使然,使她不会逃离命运,只会安于现状。因此,知道自己反抗无望之后,却也与武大郎过得融洽。潘金莲这种人,向来都是识时务的,在有希望改变命运时,会尽全力抓住那希望;在无希望改变时,就安心过好眼前的生活。
这是她性格的可爱处,却也正是这性格让她坠入了人生黑暗的深渊。将她推入深渊的是西门庆,而打开那深渊之门的,是武松。但根源还在于潘金莲的性格:无望时善待眼前,有望时全力以赴。
第一次见到武松的时候,潘金莲就心动了。不过,这种心动应该也仅仅是一念情起而已,还没到动心的地步。此时,在她心里,武松还只是单纯的对于高大英俊男人的臆想罢了。这种感觉就像一个少女见到心中的男神或一个男孩见到自己梦想中的女神,幻想着发生点旖旎的故事罢了,但未必就真要去做什么。这是人之常情。事实上,难说武松也没有过类似的想法,抛开作品本身不说,一个男人如果没了对于美好女性的一种渴望,那就很奇怪了。
书中描述潘金莲的长相、打扮的时候,是借用武松的眼:
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藏着风情月意。纤腰袅娜,拘束的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蜂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7]
这是在看自己的嫂子吗?更像是看一个有魅力的女人吧!不过,这都是人之常情,算不上是污点。只是,武松是个响当当的汉子,控制住了自己,那一刻的邪念立马就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长嫂如母”的敬重。而潘金莲没有控制住自己,或说并没有要刻意去控制自己,因此她逐渐陷进去了,陷入了在现代人看来,是一段不该有的禁忌之恋中。其实在古代,小叔子在长兄亡故后,出于对孤儿寡母的考虑,娶了长嫂也是常有的事,算不得大过错。
潘金莲之所以没有控制住自己,是因为她看到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也看到了爱情的另一种可能。这种可能是她梦寐以求的。面对希望,她重新来了“勇气”,决定要去追寻了。
但那追寻的路并不平坦。潘金莲和武松之间有一个避不开的障碍——武大郎。
一般来讲,潘金莲这种性格的人,情感会来得极为浓烈,也极为专注。当她们感觉到爱情已经来临的时候,眼里有的只是自己和自己的爱人,看不到任何其他。在这一点上,潘金莲跟阎婆惜倒是有些相似。两个人不同的是,阎婆惜对待每一样自己喜欢的东西都是眼里只有自己。而潘金莲自小命苦,长期给人家做奴婢,眼色还是有的,平日里为人处世,稍老练些。但于感情上,跟阎婆惜一样,有些自私。
如果武松和潘金莲想法一样,那么他们之间是没有什么真正的障碍的,武大郎不是宋江,他没能力去阻止。但武松毕竟不是张文远,他不可能去伤害自己的哥哥。
于是,矛盾就出现了。
潘金莲有情,但武松无意,这段感情注定不会有结果。
一般来讲,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若没看中对方,不搭茬儿就好,实在躲不过,直接拒绝也就罢了。少有去羞辱、伤害对方的。但这一次,潘金莲却受到了伤害,武松拒绝了她,也羞辱了她。
武松劈手夺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识羞耻!”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那妇人推一跤。武松睁起眼来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廉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得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是嫂嫂。再来,休要恁地!”[8]
然后,武松搬出潘金莲和武大郎的家,去县衙住了。
武松如此决绝,一方面因为不懂女人,另一方面是因为武松跟潘金莲的特殊关系。
于武松来讲,他不仅要拒绝潘金莲对他的爱,还要阻止潘金莲对任何人的爱。因为潘金莲一旦萌生再次寻找真爱的想法,他的哥哥武大郎就会受到伤害。因此,武松很绝情,甚至可以说表现得有些狰狞。他以为,可以用这种方式让潘金莲知难而退,安守本分。
武松太不了解女人了,尤其不了解潘金莲这种女人。
潘金莲这种人,只有发现自己即使再努力也无法得到一样东西时,才会放弃,然后直面眼前。别人干扰她,让她们放弃,不但不会成功,反而会激起她们的反抗心理。
所以,为人婢女的时候,主家轻薄她,她不从,因为在她的见识里,是有人可以制约男主人的。她也确实那么做了,将实情告诉了女主人,且取得了效果。但被迫嫁给武大郎之后,她知道,自己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命运了,所以才逐渐安于平淡。这种人很拧,是吓不退的,反而会视那企图吓退她的人或事如仇敌。
武松不了解这一点,而是用对付日常所碰到的泼皮的那种方法去对付潘金莲。必然会引发潘金莲的逆反心理。
这时候,潘金莲对武松的感情变得复杂起来,恨他的绝情和无礼,却又想得到他的爱,更重要的是,她似乎想要征服武松了。你不是不理睬我吗?我偏要打败你,夺来你的爱情!
所以,当武松因为要出去公干,来与哥哥道别时,潘金莲又一次误会,以为武松回心转意了。这时候,她还想着去征服武松。
潘金莲没想到的是,武松不是来跟她相好的,而是来劝武大郎提防她的。武松错在他是当着潘金莲的面嘱咐的武大郎,又是当着武大郎的面隐晦警告潘金莲的。莫说潘金莲这种性格里有自尊心的人,即使脾气再好的,也受不了这种羞辱。于是,潘金莲与武松间爆发了第二次矛盾,两个人彻底决裂了。
这武松实在不懂女人。他以为对付女人跟对付那些泼皮无赖一样,用拳头吓就可以了,实在幼稚。潘金莲不是孙二娘,江湖手段对她是无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