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潘金莲的逆反心理起了变化。不再是你不喜欢我我偏要你喜欢了,而是你不要我去爱,我偏要去爱。你们不是都想要我守妇道,一心一意跟着这“三寸钉谷树皮”吗?我偏不!
潘金莲的心已经活了,她内心的爱被重新燃起。
但如果生活无事,一切平静,这活泛的求爱之心想必也会因时间的流逝而慢慢变淡吧!
可偏偏就出了事了。
西门庆来了。
他身后还站着王婆。
那时候,潘金莲比西门庆小几岁,都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可王婆已经年过半百了。
潘金莲从前做过丫鬟,应该会看些眼色的,但想必不够老到,否则也不会沦落到要嫁给武大郎。西门庆是破落户出身,近年暴发了一笔财富,整天跟他混在一起的是各路泼皮、商户与官衙老爷,干的就是狡猾无赖的勾当。王婆则是媒人、稳婆等最为市侩的身份集于一身。
不管是从年龄、阅历,还是从接触的社会层次上讲,潘金莲跟另外两个比都差得太多。何况,潘金莲在明,另两个在暗,他们又是处心积虑想要勾引潘金莲,恰巧这时潘金莲又活了心,哪有不得手的道理。
潘金莲上了钩了,与西门庆做了一路。
本就对自己的丈夫失望了,现今又有了如意郎君,潘金莲的心自然就不在武大郎这边了。不过,潘金莲毕竟不是阎婆惜。她虽然也爱得浓烈,爱得专注,但其实没那般邪恶。对待武大郎还是有些许愧疚之心的。不过也仅仅是些许愧疚而已,早已没了留恋和惦念了。
这时候,武大郎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在郓哥的撺掇下,竟然想亲自去捉奸了。
其实,武大郎有更好的选择。等,等他的兄弟武二回来。他自己去,并不明智。
但武大郎好像被冲昏了头脑,竟然大踏步去了。
说他被冲昏了头脑,是因为他那天很不正常。
前一天武大郎跟郓哥约定好了,明日捉奸,一个引开王婆,一个去捉奸。第二天,武大与郓哥见面。
郓哥道:“早些个,你且去卖一遭了来。他七八分来了,你只在左近处伺候。”武大云飞也似去卖了一遭回来。[9]
“飞也去卖了一遭回来。”总给人一种兴奋的急迫感,而不是愤怒与伤心。
等到真正去捉奸的时候,武大的表现是这样的:
只见武大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抢入茶房里来。[10]
武大郎竟然卷起衣裳,不像常见的报仇做派,倒像是一个人要干一番大事业的样子。他大踏步往前走,而不是跑着去踹门,也不像报仇的样子,倒像是在展示自己的勇猛。总之,武大郎完全没有惩治人的架势,反倒像极了在炫耀。
或许,这武大郎终年被人欺负,不敢吭声。这一次总算自己有了道理了。内心想对方必然会因为做了坏事而心里发虚,任从自己耀武扬威吧!
完全一副得势了的怯懦者展示自己“勇猛”的架势。
武大郎的这种举动,给潘金莲出了一道公开的选择题。是选西门庆,还是选武大郎。
潘金莲自然是选西门庆的。她本就被武松伤害到了,也早已将那伤害转移到武大郎身上,她现在对武大郎是嫌弃的。而西门庆正是她热恋初期的情郎。
于是,潘金莲侧面提醒西门庆去打武大郎。
那妇人顶住着门,慌做一团,口里便说道:“闲常时只如鸟嘴,卖弄杀好拳棒,急上场时便没些用。见个纸虎,也吓一跤!”那妇人这几句话,分明教西门庆来打武大,夺路了走。[11]
西门庆很快便反应了过来,重重踢了武大郎一脚,扬长而去了。
此时潘金莲的绝情已经暴露无遗了。她再不是那个肯跟武大郎安稳过日子的人了,她的心早已远离了武大,给了西门庆了。
如果潘金莲如此对待的是自己曾经的恋人,自然没有问题。但武大郎是她的丈夫,不管是从传统道德的约定,还是从一个妻子的义务上讲,此时的潘金莲,都是一个“坏女人”了。
但她似乎是不自知的,或者说她自身应该不是如此认为的。被爱蒙蔽了双眼的潘金莲,开始启用阎婆惜的思考模式了。
能给我幸福的,就是正义与善良的,阻挡我幸福的,就是邪恶与凶残的。前者她会发自内心去认同,后者她会由衷去憎恨。
但潘金莲毕竟不是阎婆惜,她没那般自我,也没那么凶狠。阎婆惜恨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只要她看对方不爽就足够了,哪怕对方曾帮助过她。但潘金莲不是,她是需要一个理由说服自己的。
潘金莲用来说服自己的理由,是武松之前对她的伤害。她怕是觉得委屈吧,我一个貌美如花的刚烈女人,嫁到你们武家,跟了这不成器的“三寸钉谷树皮”,结果你武松却那般羞辱我,你武大郎也全不站在我这边帮我说话,反而信你那兄弟。凭什么?
这理由未必要说服得了别人,只要说服自己就够了。
一个珍惜名节的刚烈女人,如今成了抛夫而去的淫荡女人了。
武大郎因为被西门庆重重踢了一脚,卧床不起,眼看就要不行了。这时候,他又犯了另一个致命的错误。武大郎一直看不清形势,本是一个懦弱的家伙,却总去硬装强横。
以他的处境,打感情牌,去央求潘金莲,潘金莲未必就会任他去死。但他偏偏一副厉害模样,用武松去威胁对方。于是,激起了对方的杀心。
结果,在王婆的指导下,潘金莲药死了武大郎。
这女人,彻底堕入了魔道。杀人之罪,是怎么也洗不脱的。
潘金莲的悲剧在于她没看出西门庆不是她渴求的理想,而是一个陷阱。她以为他们之间是爱情,但西门庆真正想要的其实只是欲望。她为了对方不惜抛夫、杀夫,但对方真正想的不过是新鲜感,过后就将她抛弃了。
情浓,是潘金莲的优点,却也葬送了她的生命。
武松回来了,他带走了潘金莲、西门庆和王婆,将他们送到了另一个世界。
希望在那个世界中,潘金莲不再为西门庆和王婆所骗!
没有自我的人,是空有躯壳的行尸走肉;太过自我的人,是不切实际的空想家。迷失自己,就会有别人来帮我们掌控命运;只顾自己,那被我们掌控的就会奋起反抗,从而伤害我们。要看到自己的需求,更要看到别人的需求。重视自己的意愿,也重视别人的意愿。
这世界不是我们一个人的,不可能完全按照我们喜欢的样子出现。我们也不是这世界的奴隶,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在这中间寻找一个平衡,生活才会更加美丽。
注释:
[1]引自《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301页。
[2]引自《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301页。
[3]引自《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301页。
[4]引自《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312页。
[5]引自《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322页。
[6]引自《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322页。
[7]引自《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302页。
[8]引自《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307页。
[9]引自《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332页。
[10]引自《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333页。
[11]引自《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333页。
好男人像婚姻里黑色的网
生活的不如意不是我们背叛初衷的理由。
——美人联盟
常有人玩笑似的表示,施耐庵老先生似乎跟潘家有仇。因为《水浒传》中,两个“坏”女人,都姓潘。一个是潘金莲,另一个是潘巧云。
的确,《水浒传》中的反面女性角色不少,但细分下来,真正的“坏人”,却也不多。王婆算一个,但王婆的坏,有媒婆在人们眼中的固有认识在里面。我们的文学作品中,媒婆本就坏人居多。
那些年轻貌美的女性中,则以潘金莲和潘巧云最“坏”。阎婆惜也有毛病,但出于性格,她是“作”。阎婆惜的问题,跟潘金莲杀夫、潘巧云叛夫比起来,还是不一样的。
当然,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下结论说施耐庵先生就跟潘家有仇。但《水浒传》中的两个潘姓女人,确实都值得研究一番。
说起来,潘巧云也算是个苦命的。她年纪轻轻就没了丈夫,成了寡居的女人。
不过命运并没有完全抛弃她,很快她就又组成了一个家庭,她嫁给了杨雄。
在大众眼中,杨雄是不错的。他有一个不坏的工作,也有一身尚可的本事,而且似乎是个懂得顾家的,也知道疼老婆。这杨雄还很讲义气,认了漂泊的石秀做兄弟,并让他住到自己家里。
但在潘巧云眼中,杨雄的表现似乎并不够好。
之所以如此,是在于二人的认知与需求差异。
杨雄要做的是一个世俗的好人,潘巧云要的,则是一个有情趣的丈夫。
这两者,差异很大。
世俗的好人,常常会按照社会的要求去照顾家庭,而不是按照家人的要求。于是,就产生了偏差。一个觉得自己给出了全部,一个觉得什么都没有得到。
潘巧云就是此类。
杨雄确实有个不错的工作,算得上体面,也有足够的收入。但潘巧云在意的其实并不是钱,当然,最准确的表达是,潘巧云的终极目的不是钱。
在杨雄眼中,自己能够拿钱回家就足够了,便完成了一个男人、一个丈夫的义务。于是,他的目标是拿更多的钱回家。
但潘巧云在意的是,我们有钱了之后,还要有点什么。在潘巧云眼里,钱财够用就可以了,接下来就该去享受生活了。她有着钱以外的追求,然而杨雄没有。
这时,矛盾就产生了。杨雄以为自己做到了最好,给了妻子最大的幸福,旁观者觉得这杨雄真是个好人,懂得为家庭付出。但在潘巧云眼里,丈夫是有些呆板与木讷的。他只知道去干事业,从来不管家庭。不是杨雄没有管过,而是方向不对。
在杨雄眼里,自己经常出差,是为了家在奋斗。在潘巧云眼里,杨雄一个月中有半个月不在家,就是冷落自己的表现。
因此,虽然杨雄一直在努力,虽然人人都觉得杨雄是个好人,但潘巧云并没有得到满足。因为杨雄走错了方向。
杨雄不仅在对家的态度上走错了方向,在对老婆的态度上,也是一样。
从《水浒传》中,我们可以看出,杨雄其实是挺在意潘巧云的,也算得上是一个听话的丈夫。杨雄信任潘巧云,也会努力去满足潘巧云的愿望,会听从她的意见。但这些,其实并不是潘巧云要的。
杨雄依然在做一个世俗的好丈夫,他注定能得到周围众人的认可,却无法让潘巧云满意。
杨雄对老婆的爱,本质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在日常生活中,他是一个听话的机器,是一个清扫障碍的工具,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有情趣的人。
生活中,确实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善良、厚道、老实,你提出什么要求,他们都会去满足,但他就是无趣,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会觉得很枯燥。他们是好人,但他们真的不吸引人。
杨雄就是这样一个家伙。
潘巧云要的是生活的品质,这品质不仅有足够的钱财,更有精神上的互动与交流。而杨雄偏偏不懂这些,杨雄更像是一个机器。让他做事可以,让他给人带来快乐,他是不行的。
于是,便出现了偏差。
在别人眼里,潘巧云有一个优秀的丈夫,但潘巧云并不这样认为,她会觉得,自己守着一个榆木疙瘩。
这种情况下的潘巧云,一定是苦闷的。人人都以为她幸福,但其实她并不满意。而这不满意又是无法言说的。
想想看,如果潘巧云跟别人抱怨,说对丈夫不如意,旁观者会怎么说?肯定说她不知足,这么好的丈夫都不懂珍惜,实在是太过矫情了。
其实,不是潘巧云本身矫情,而是认知偏差决定的。这杨雄,是个标准的世俗好人。
在这一点上,连一向以精细著称的石秀,也是一样的看法。他觉得这“浪荡”的嫂子配不上自己的哥哥。其实,根本的问题在于,杨雄与石秀不懂女人。
石秀和杨雄完全是以男性视角在看待问题。他们不管面对谁,奉行的都是对待好兄弟的那一套。他们不知道,人与人的需求是有差异的。他们尤其不知道,男人和女人的需求差异更大。
这种认知差异,是潘巧云不幸福的深层原因。
她要的是一个懂情趣的情郎,而杨雄只能做一个好哥们儿。杨雄这类人,是典型的男人中的好男人,于女人来说,喜欢他的怕不多,尤其是对生活品质有追求的。
这也是很多人的通病。我们常见社会上很多被剩下的“好人”,于是,常为他们感叹,为什么这么一个好人总是单身。原因很简单,这种人只懂如何做朋友,不懂得该怎样做一个合格的伴侣。当我们将之当成朋友的时候,发现他各方面都极为妥帖。可是如果跟他做情侣后,就会了解到,其实这个人有一个致命的毛病,那就是无趣。真的很无趣。
于是,这类人就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身边人为他抱不平,但跟他有过亲密接触的人又都会远离他。如果以一种暧昧身份与其接触,然后发现他并不是自己寻找的那个,从而远离后,就会招致品评,人们会觉得这个人太过挑剔了,这么好的人都看不上。
其实,就是角度差异造成的认知差异。
所以,潘巧云必然是苦闷的。
但其实,这份苦闷,是人生的常态,即使如今的社会中,身处此类苦闷中的人,也比比皆是,这些苦闷者,有女人也有男人。归根结底在于传统文化笼罩下的人们,并不懂得去表达爱与经营爱。一句话,太多的人不懂爱情。
在古代社会,此类情况尤其严重。没有爆发不是没有问题,而是人们选择了隐忍。
但潘巧云不想忍。
这完全没有问题。
问题出在潘巧云并没有相应的实力,或者说没有足够的智力。
聪明的人,在面对这种苦闷的时候,会去努力改变自己的另一半。他不懂情趣,就教他情趣。
潘巧云没有教,而是选择了背叛与逃离。
从她做出这一选择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要受到道德上的指责与批判。
潘巧云越轨的对象是裴如海,一个真正的“花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