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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同时生活在两个星球上。
在那个星球上,一年有三个月是亮闪闪的年会,六个月环游世界,十一个月在高级餐厅饕餮,红酒,水晶吊灯,盘子里纹丝没动的菜肴,海滩自拍,华服合影。彼处的家庭都是幸福的,妻子爱下厨,丈夫每夜回家,单身者永远不缺神秘的追求者,人们在咖啡厅流连的时间比上班更久,还有心情为欣赏昙花一现深夜不眠。
该星球是在2011年随微信一起出现的。2012年2月5日,元宵节前夜,何樱偶遇戴清妍,前者是老4班的学习委员,后者是班长。她们就是相遇在微信上。何樱窥看“附近的人”,意外看到了戴清妍的微信账号。这是初中毕业整整二十年后,她们首次联系上彼此。2013年6月,何樱召集的“致远中学1992届初中4班”聊天群已经达到32人,申请升级为百人群。
至2014年年底,复联老同学人数36名。那个星球终日聒噪,朋友圈推送不断。
在这个真实的星球上,隆冬的上海湿冷入骨,致远中学新旧两栋教学大楼肃杀而立。二十三年后的校园并没有过多变化,除了新添了一栋教学楼,操场的空间并未被过多占据,这在浦西老城中心的瑞金二路上算得上是个奇迹。
初一年级期末考的最后一天,上午数学和思想品牌,下午英语。交卷之后,手机发还给每个孩子,老教学楼的五楼走廊里立刻一片喧哗。相互对答案的,拿粉笔刷打闹欢庆的。更多的是埋头玩手机,这一点和我们的成人世界没什么差别。
“大家安静一点,其他年级还在考试呢,不要影响到他们!”我拍响手掌提醒大家注意。
“多抬头看看远处,少对着手机,眼睛会看瞎的!”我在走廊里穿行。
作为一名中学教师,就算是堂堂三尺男儿,也得学会像大婶一样不停地念叨。
几个女生在不远处偷笑,原来又是在用手机偷拍我。我疾步走过去,故作横眉立目状,她们立刻哄笑着散开。复习迎考的那段日子,不知道是哪个学生把我的照片传到网上,此后我爆红好几天,网称“班主任男神”,坐地铁都能被人认出来。
现在的孩子连老师都敢调戏,才十三岁啊!我曾经拍着讲台,要求发照片的同学自首。班长周周站起来发言:
“考试前压力太大啦,大家只是想欢乐一下嘛。为了大家的心理健康,您就牺牲一下吧,帅老师?”
我不姓“帅”,我姓“宋”。去年班里新来一位同学,方恬,美国转学回来的,那个女孩中文发音不准,把“宋老师”叫得像“帅老师”。结果这个绰号飞快普及了。直到我火冒三丈的时候,这群孩子还没忘记拿我开玩笑。我想说的是,他们压根就不怕我。
我叫宋俊伟,致远中学初一年级4班的班主任,英语教师。
2012年3月,我也加入了“致远中学1992届初中4班”聊天群,随着出现的老同学越来越多,我总有一种错觉,仿佛只有我一个人被留下在过去,留下在致远中学老教学楼的504,他们都已经走得很远,生活在一个又一个我触摸不到的世界里。
当我开始讲述这个故事,尽力复原其中每个人的轨迹时,我依然站在这里,这个504教室,也曾经是多年前我们老4班的教室,这个一切都不曾减少与增加的原点。
校园重归寂静。教室的讲台上摞着试卷。旧式钢窗外,雾霾笼罩的街景上空,夕阳就像是血迹般在纱幕中渗透开来,弥散在半边天穹中,质感近似于一幅哑光的油画翻拍品。落日也沦陷在灰沙中,看上去宛如一轮殷红色的巨型满月,静默地向高楼叠嶂的地平线逼近。
这是2015年1月20日,星期二,大寒。晴。傍晚5点,空气污染指数208。
打开微信朋友圈,那个星球上的热闹正在鸣锣开场。
10分钟前,周乾坤转发了一篇图文“魔都购物皇宫指南”,自言自语写道:
晚上说好陪太座和公主外出用膳,每周惯例,少不得要为太座刷卡购物,进贡聊表忠心。挑一个美食和国际品牌兼有,每次还不能重复的地方真是头疼,请大家帮我出出主意,去哪里好?
二十几个人点赞,满满十几条评论,故作羡慕有之,殷勤建议有之。这些当然是冲着他恒仁地产集团副总裁的面子来的。同学圈但凡有人显赫,必有大把想攀附的穷亲戚。我也顺手点了个赞,少顷,看到周乾坤扔出一句:
还是去国金中心购物广场吧,有太座喜欢的蒂凡尼,她下午又正好去国金二期的分部开会。滨江大道的铁板烧不错,我家小公主喜欢。
上海被一条黄浦江分成浦东新区和浦西两片,浦西是我们孩提时代颇具地段优势的老城,浦东是近些年土豪高楼迭起的新世界,诸如国金中心购物广场所在的陆家嘴,以至于明明住在浦西徐家汇商业中心的周乾坤,却每每声称要一家三口去浦东花钱。
周乾坤是我们老4班的副班长,当年曾颇招老师们的喜欢,说他天庭饱满、地格方圆,外形高大端正,口才又好。结果不幸在同学中落了个“跟屁虫”的外号。
初中时全班最喜欢的人是班长戴清妍,几乎是全体男生的暗恋对象,颜值高,爱读诗。老师让她负责小测验,她经常稀里糊涂地漏题给我们,所以还有个名号叫“女侠”。5分钟后,她转发了一篇图文“慈航浄院放生法会,百善结缘”,附言:
女儿喜欢小动物,今晚一家三口去张江镇参加放生法会。从陆家嘴国金直接出发去也,在此多谢老方同学帮我接孩子。
她得到的是一片奇异的寂静,没有评论,点赞稀落。就好像那个星球上曾短时间陷入真空。戴清妍是周乾坤的妻子。这么多年了,她冒失的毛病依然,大约是忘记先看一下朋友圈里丈夫的动静。
微信上的老同学都知道,周乾坤有一个女朋友,也是老4班的,叶琴。这么多年依然一副文艺女青年的妆扮,长发飘飘,布衣布裙。几乎是同时,她发出一组九宫格照片,在城市超市采购食材,照常大秀恩爱地写道:
晚餐菜单:香草羊排,绿芝士苹果杏仁意大利面,甜点是布朗尼。等甜蜜蜜的他带来的拉菲。嗯,拉菲已经沦为土豪酒了,他就是喜欢,真没品味。
按叶琴在朋友圈的活动规律,不出三个小时,也就是8点左右吧,肯定能看到她再次发照片。多半会摄于一个名叫“兆丰海景苑”的楼盘,她去年圣诞节迁入的浦东陆家嘴豪宅。房产商们在新大陆上取的地名总是这么矫情,明明在江边,偏要叫什么“海景”。叶琴的餐桌临窗,窗外是浦江夜景,对岸的老城灯火旖旎,遥映着餐具杯碟和盘中的西餐。照片上一定还会有面对面的两盏红酒,对面那盏是喝过的。
很可能同一时间,戴清妍也会发出几张她和女儿的合影,背后是慈航浄院的大雄宝殿或小桥流水,面前是母女俩欢笑注视的焦点,让看到照片的人觉得,三口之家不在画面里的那一位,自然就是手持相机拍照的人。
但是周乾坤只有一个,他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
类似这种诡异的现象一周能观测到三四回。
我兴致勃勃地刷着微信,手边放着批改到一半的试卷。好吧,我承认,我是一个“观星者”,就是每天要刷朋友圈无数回,不刷就若有所失。作为雄性动物,却对老4班怀着一颗大姨大婶的八卦之心。
夜晚7点30分,空气污染指数266。
我握着手机,面前是俯瞰浦江盛景的一面巨窗。此时雾霾横亘在江面上,像是整个世界都隐藏在这片灰黑色的烟雾中,连江对岸汇丰银行与老钟楼的轮廓线也模糊了。只剩霓虹远近闪动,令眼前开阔的视野显得分外虚无。
巨窗的这一侧是装帧华丽的客厅,临窗一张眼熟的餐桌,孤零零地摆着两块布朗尼蛋糕。房间里残留着一种化学品的臭味。地暖开得太热,我觉得室温至少有二十五度了吧,可是我背脊上渗出来的汗水全都是冰凉的。
这就是浦东陆家嘴的兆丰海景苑,福瑞阁1804公寓,观景客厅。
我正站在离餐桌十步之遥的一幅灰色羊毛地毯上,地毯边是一套米白色的真皮沙发,一尊钢结构玻璃茶几。茶几上摆着一只咖啡杯,里面的奶茶还未动过。另一只咖啡杯滚在地毯上,褐色液体溅得到处都是。
就在我的脚边,咖啡杯滚落的地方,周乾坤平躺在那里,金丝边的精工眼镜歪在脸上,西装半盖在前胸,衬衣领口上的褐色水渍正在干结,脸色青紫,身体已经开始变凉。
2,
我走近窗前,用卫衣的袖子裹住手,按下窗台上的开关。一长串的滚珠轻响,窗帘从左右两侧向中央合拢,巨窗外的上海从我视野中消失。
客厅餐桌的另一侧是开放式厨房。我想,如果那里刚好有一副塑胶手套就好了,洗碗的那种。本来还以为要翻墙倒柜地找,结果运气真好,水槽边的碗架上就搁着一副粉红色的洗碗手套。大理石台面上还摆着一叠烘干的茶巾。
我戴上手套,是女式的,有点紧,幸好不妨碍手指的活动。这就沾湿了茶巾,开始擦拭每一寸地方,门把手,鞋柜,窗框,餐桌,玻璃茶几。捡起地毯上滚落的咖啡杯,端起茶几上的另一杯奶茶,放进厨房的水槽里。然后将茶巾扔进垃圾桶,换了块干净的。
厨房的垃圾桶几乎满了,表面上堆着十几个条状塑料包装袋,速溶奶茶的样式。这是氯胺酮,曾经使用于美国越战士兵的麻醉科药物,如今被滥用成为毒品,俗称K粉。我手忙脚乱地换垃圾袋,水槽前横着的空气净化器差点绊倒了我。我就干脆连净化器也擦洗了。这整座豪宅怕是从没有过一个像我这么尽责的清洁工。
等做足了整套清洁,吁吁带喘地回到周乾坤的尸体面前,我才猛然清醒过来,苦笑着问自己,我这都是在瞎忙什么呀?
我必须消除的证据不仅是几枚指纹,几杯杀人的毒药。最关键的是这具尸体!
究竟应该怎样处理我这位明显不是正常死亡的老同学,才能让警察无迹可寻呢?拖到洗手间的浴缸里,找工具剁成小块,冲干净血迹,用保鲜膜包起来,与冰箱除臭剂一起塞进冷冻室?或者再用厨房里的粉碎机打成肉糜,倒进马桶里冲掉?如果我用手机地图搜索附近的药店,现在下楼去找,是否有可能买到传说中的化尸粉?
还是采用文艺一点策略,为他换上干净的衬衣,放在沙发上,为他梳理好头发,再微微弄乱,模仿他的笔迹抄录一首忧伤的诗歌,底下加一句:
“我累了,天哪,真的累了!”
然后将奶茶放回他的面前,伪装成他服毒自杀的假象。这样警察就会相信吗?这公寓楼里进出过的人,警察会完全不调查吗?
再说这幅巨大的地毯又该怎么处理?它几乎展现了周乾坤临死前的所有挣扎。我确信上面还有更多DNA的证据,像是我的皮屑、头发和汗滴。要是我现在蒙上脸,把地毯送到干洗店,什么时候能取?
好吧,我承认,我对于犯罪毫无经验!我所能知道的并不比任何一个普通市民多。我只是个中学英语教师而已,要是体育老师,至少还能在分尸的时候占点体力的优势。
我有一句教学名言:
“不要总想着你们是非母语的‘麻瓜’,只有大胆地代入老外的头脑中去思考,英语才能讲得和他们一样地道!”
此刻我无助地想,这招真的管用吗?如果我把自己代入哪个天才罪犯的头脑中,是不是就能瞬间打通任督二脉?
中学时,最让我着迷的书是《福尔摩斯探案集》,全五册,1981年5月第1版,群众出版社,首印40万册。封面是绿灰色的,印着一只烟斗和福尔摩斯头戴礼帽、右手握枪的侧影。当年我的借书卡上总是这几本书,还了又借。众人皆爱主角,我独爱莫里亚蒂教授,犯罪界的拿破仑。所以前三册读得次数尤其多。
那时候的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时隔二十多年,十九世纪伦敦的浓雾会再现于魔都,并且有了个PM2.5的时髦名字,而我竟然也会身陷杀人案,在黄浦江畔的豪宅中呼唤着莫里亚蒂的灵魂归来。
夜晚7点40分。
我依然在1804公寓的客厅里,戴着紧绷的塑胶手套,苦思冥想。房间里化学品的臭味让我恶心。我打开空气净化器,奇怪的是,这种气味反而加重了。地暖更是烤得我口干舌燥,呼吸困难。我早就在墙上找到了地暖的控制面板,可能电路板坏了,怎么按都只显示“8888”。于是我干脆打开了观景窗右侧的边窗。
就在室外冷冽的风吹到我脸上的一霎那,莫里亚蒂的老灵魂终于奇迹般地飘然而至,将一缕冰凉的灵感吹进了我的耳朵。我立刻把窗户开到最大。
我想,我终于有了一个完美的计划。
今夜最糟的运气,莫过于地暖温度过高。许多人会以为,室温越高,尸体越不容易僵硬,其实恰恰相反,高温会让尸体的代谢加快,提早僵硬。要是尸体提前变成一座雕像,我就根本没有办法实行我的计划了。室温正在窗外涌入的冷风中飞速降低。我拖起周乾坤,试了试弯折他的手肘关节,还好,还能动。我赶紧帮他穿上西装外套,让他暂时斜靠在沙发边。把他身体底下的那幅地毯卷起来。接着向冰箱走去。
叶琴以前总爱把小瓶矿泉水放在冷藏室里。我拿出一瓶,拧开,来到水槽边,倒干里面的水,将咖啡杯里的奶茶灌进去。再洗干净两个咖啡杯,用抹布擦干,放进橱柜里。最后将厨房的大理石台面又擦了一遍。然后开始全面撤离。
从十八楼到地下车库,我足足往返了三次。第一次只带着垃圾袋和那一瓶毒奶茶下楼,轻装简行,方便我在车库里寻找周乾坤的车。要是扛着一大卷地毯走来走去,恰好遇见哪个邻居也在车库里,难免会引起注意。第二次,我背着地毯下了楼,把它塞进后车厢里。第三次,我半背半拖地把周乾坤弄下了楼。
照理说,为了避开监控,我必须走安全梯上下楼。这样不但浪费时间,而且要背着周乾坤走下十九楼,说真的,在大学军训五公里越野之后,我还没遇到过这么大的体力挑战呢。幸运的是,福瑞阁共有三架电梯,两架有监控,还有一架没有。
兆丰海景苑共有福瑞阁、福祥阁两栋楼,共同的别称是“二奶楼”。“二奶”能有如此体面的住宅,恩客的身份自然神秘。所以全都特设了一架没有监控的电梯,厢体内不仅靠按键控制,还得刷房卡,公寓在几楼,就只能到几楼,安全又私密。周乾坤自然有这套公寓的房卡。我在他西装内袋里找到了,连同车钥匙。
我拉开白色凌志的右侧车门,把周乾坤按在副驾座上,帮他把膝盖弯折起来,双臂垂在身体两侧,系上安全带,为了不让他的身体滑落下来。我能感觉到,这个时候他的关节已经开始僵硬了。
我飞步跨进驾驶座,锁上车门,赶紧先把装奶茶的瓶子塞进周乾坤的左手,使劲捏了捏,固定住。要不然再过一会儿,怕是就算掰断他的手指,也没法让他握住任何东西了。随后我把他的头颅紧靠在座椅后背上,帮他把眼镜扶正。
夜晚7点55分。
我发动白色凌志,身边坐着已经开始僵硬的周乾坤。驶出车库,穿过竹林掩映的转弯道,就到了兆丰海景苑的大门前。设计成林中小屋形状的门卫亭灯光明亮,道闸杆放在阻行的位置,这就意味着我的车不得不在门口停下来,接受询问。
我降下车窗,门卫是个一名瘦弱的年轻男子,他狐疑地看着我,又探头往车里看了一眼,周乾坤看上去像是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至少我是这么希望的。这类小区的门卫一般都善于察言观色,且记忆力惊人。他再次探头望向车里,问:
“周先生刚才是一个人开车来的吧?”
我陪着笑把脑袋挡在他面前说:
“我是来给他当司机的,他喝了几杯……”
话还没说完,周乾坤的声音打断了我:
“闹什么闹?赶紧给我开门!”
门卫不自觉地缩了一下脖子,道闸杆立刻缓缓抬起。
车驶出小区,急转弯,在陆家嘴环路上一路飞驰,我的嘴边露出一丝笑意。叶琴一向喜欢对周乾坤耍小性子,打开他们的微信对话记录,还没翻过三页,就找到了这句话。如果不是我早有准备,这扇门恐怕就不会这么容易出来了。
我的用意不止如此。这句话还能让门卫成为我的证人,证明我驾车带周乾坤离开的时候,他依然是活着的。
我计划中的第一个要点是,转移死亡现场。杀人现场再怎样清理,有些线索是根本不可能掩盖的,比如说,就算下楼时没有电梯监控,我上楼的时候坐的是有监控的电梯,进入小区的时候也有门卫看见过。又比如说,即便监控失灵,门卫失忆,但是周乾坤死在叶琴的公寓里,兆丰海景苑又是著名的“二奶楼”,仅这么一条线索,就足以把老4班的一小半人牵扯进去,再从中筛选出凶手绝非难事。
当然这个小伎俩还远远不足以为我脱罪。我不但必须把周乾坤“活着”带出滨江苑,我还得营造出另一个假象。理想的状态是,半个小时以后,当我丢下尸体,出现在另一个公众场合,周乾坤也依然是“活着”的。
车即将驶入延安东路隧道,我拿起周乾坤的手机,发了一条微信给方寂静:
你们今晚的活动欢迎我来参加吗?几点结束?
手机静默了一会儿,车就滑进了隧道。刚出隧道上立交桥的时候,周乾坤收到了方寂静的回复:
当然欢迎。8点到10点,恭候。
3,
两个小时之前,傍晚6点,空气污染指数235。
方寂静在朋友圈里发出一则活动推送,是公众号“深雪埋膝”制作的,标题是“临终关怀志愿者研习小组召集令,周二课堂第42期”。
方寂静是老4班的数学课代表,小个子,貌不惊人,但是用现在的话来形容,那真心是学霸啊。他是致远中学唯一一个连跳两级的家伙。当年还拿到了匹兹堡大学的全奖,吃上洋面包比谁都早。他是“临终关怀志愿者研习小组”的发起者和召集人,活动地点就在浦东陆家嘴的东祥路上,曼缘古董钟表店的二楼。
方寂静在推送中未附一字,人如其名,他一向少言寡语。活动时间是固定的,每周一次,本次参加的人数,上次散会时就已经预约好,发推送只是为了仪式感。再说他多半正忙着。
他那时候应该正在浦东张江的爱迪生别墅里,戴着围裙给两个女孩做饭,一个是他女儿方恬,另一个是戴清妍的女儿周周,对了,也就是总是让我这个班主任下不来台的班长。两个孩子都是他刚从致远中学接回来的。
伺候两个熊孩子把饭吃完,他还得例行给后院的花花草草浇水剪枝什么的。从美帝回来的“海龟”就是矫情,租房一定要租个有花园的,还要亲自伺弄打理。
张江高科技发展园区是“海龟”们云集的土地,位于浦东新大陆的张江镇附近,颇有田园牧歌之风。又因着高科技园区的缘故,这里新建房屋、道路的名字多为:高科中路、祖冲之路、哥白尼路、人才公寓、梵高别墅、爱迪生别墅等等。这个地区离陆家嘴半小时车程,在不堵车的情况下。
稍后,戴清妍自会过来接周周,母女二人一同去慈航浄院参加放生法会,浄院离爱迪生别墅也就五分钟车程。方寂静帮着接孩子,就省却了戴清妍从陆家嘴返回浦西,到学校接了周周,再赶回浦东绕的一大圈子。
而那个时候,方寂静应该早已开车直奔陆家嘴主持活动,也许会带着方恬。
6分钟后,赵亮转发了“临终关怀志愿者研习小组”的推送,连用三个感叹号醒目注明:
同学聚会+上课,大家速速报名,今晚不见不散!
他同时在聊天群里也发了一遍。
赵亮的转发显得莫名其妙。研习小组大多是来自浦东写字楼的白领,老同学是少数。尽管如此,还是有五六个人陆续点赞。点赞不代表报名。多数情况下,点赞仅代表着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像是去年周周手臂扭伤,戴清妍在朋友圈里发了女儿吊着绷带的照片,一样有人没心没肺地点赞。
赵亮是老4班的体育生,中学曾经的篮球健将。他人高马大,长方脸,肌肉发达,成绩垫底,还有个绰号叫“留级生”。并非真的留级,只是当时他的身高看上去已经像是个高中生。
傍晚6点30分。
赵亮的转发收到了第一个评论。何樱先是点了个赞,紧接着写道:
浦东太远了,同学聚会有专车包接送吗?
回复就是在瞬间:
我的破车,包接包送。
何樱答:
那好吧。我报名。8点的聚会,该抓紧出发了。
作为老4班的学习委员,何樱身居好学生之列。她微胖,相貌平平,极尽乖巧勤奋,可惜天资不济,成绩总是进不了前十名。当年谁都没有看出来,何樱与赵亮是一对。
如今赵亮依然单身。何樱罗敷有夫,儿子已经十岁。赵亮总是用这种方法说:约吗?
稀奇的是,何樱每次都假装懵懂地配合他。
刷微信就像传说中的抽鸦片,每次一打开那个绿色图标,我就神游银河系,虚掷光阴。记得正是那时,手机铃声大作,吓得我在屏幕上一阵乱摸,还以为是微信出了故障。
“‘宋老师’,你那些‘钟点工’把你喂饱了没?”
方寂静语气严肃地问我,把我逗得“噗嗤”一下。他就是有这种不动声色的幽默感。
他说的“钟点工”是我的女朋友们,她们平均每三个月轮换一次,过程一般是,先邂逅在东平路或桃江路的酒吧,切磋智力,肌肤相亲,记住了我小窝的地址,发展到天天过来给我做饭,我得反过来向她们请假,这就到了挥剑斩情丝的时候了。
“‘书呆子’老兄,我快饿死啦!”我答道,“躲在教室批卷子,估计再晚一点就不会被她们堵在门口了。”
“那你过来参加活动吧,现在就空着肚子直接出发,我给你留两块三明治。”
他又补了一句:“每次只要听说你这个男神会来,课堂里的人数会凭空增加一倍。”
我又“噗嗤”了:
“喂,两块三明治,就想利用我的色相啊?”
“再讨价还价就只给一块!”
他果断挂了,俨然我的老鸨。
还不到2分钟,就看见他在朋友圈发出一张照片,像是前次活动拍的,课堂一角,椅背上搭着鹅黄色羽绒外套的那位帅哥,嗯,明显就是我。他简短附言:
今夜预告:8点,男神宋俊伟驾到,特恩准围观。
晚上8点,我并没能准时到达曼缘古董钟表店的二楼,而是载着周乾坤的尸体,在延安东路隧道中一路疾驰。
4,
曼缘古董钟表店的二楼有仓库、办公室和会议室好几间,楼梯正对面最大的会议室就是“临终关怀志愿者研习小组”的课堂。当我满头大汗奔上二楼,冲进会议室,已经是8点45分。正在主持活动的是何樱,她嗔怪地瞪了我一眼,把身边座椅上的手袋拿开,招手让我坐过去。
房间里有将近三十个人,都是上班族打扮的年轻人,围坐着,白板上写着提纲,每个人手里都拿着讲义和笔记本。空调很暖。正在发言的女子被我打断了,她毫无怒意,还对我使劲甜笑了一会儿,这才心猿意马地继续说下去。
何樱凑在我耳畔唠叨:
“早就听说你要来,你看这整整过了三刻钟了你才来,又被你那些女朋友缠住了?方寂静说,今晚周乾坤也说要来参加活动。我看更不靠谱。现在还不到,难道打算10点结束的时候来做总结讲话啊?我看我们周副班长这些年是做领导得了‘领导病’了,他以为银行系是围着他转的呀?……”
我不得不打断何樱:“方寂静呢?”
“陪女儿在隔壁做作业呢吧?”
“那么赵亮呢?”
这个问题让何樱的脸色顿时变得更难看了:
“他呀,又赶着去拍哪个客户的马屁啦!活动开始前十分钟,一个电话就飞出去了。还说包接包送的,徐家汇这么远,待会让我一个人怎么回去呀?”
“待会我陪你一起坐地铁回去。我住得离你不远。”
我拍了拍她的肩,心不在焉地安慰她,就看见周围所有女青年的目光就像刀子一样落到她身上。
此刻我毫无心情感到得意,我想的只是怎样尽快把不在场证据伪造完毕,以免夜长梦多。
半个小时前,晚上8点15分,空气污染指数282。
我驾车穿过隧道,从黄浦江的东侧绕到西侧。在经过肇嘉浜路的时候,把地毯扔进好望角大酒店的垃圾箱,这就已经是接近徐家汇的地界了。接着把白色凌志径直开到徐汇滨江,这是从浦西眺望江景的开阔之地。当然,我绝对不是贪图风景才选择这个地方。找到老上海会所,把车泊进贵宾停车区。我匆匆下车,把周乾坤拖到驾驶座上,拧开他手里奶茶瓶的盖子,扔到他自己的脚下,造成他自己打开奶茶喝下的假象。
这时候,远处大路上有车驶近,眼看车灯将要扫到我们身上,我赶忙关上车门,裹近外套,疾步离开。我在黑暗中步行来到地铁7号线龙华中路站,到静安寺换乘2号线再次穿江而过,抵达陆家嘴站的时候,我还在忍不住颤抖。
凌志的车门没有上锁。春节前夕,正是流浪汉与偷盗者疯狂的时候。我指望他们盯上这辆好车,彻底洗劫一遍,这就可以彻底掩盖一切我伪造中的不自然。不过绝对不可以太早。
想到这里,我装出去洗手间的样子,脚步匆忙地走出会议室。
我推开隔壁的办公室,只有方恬一个人在做作业,她扭头对我笑笑,乖巧地叫了一声:
“帅老师。”
方寂静不在,看来今夜能够做我证人的就只剩何樱了。
我悄声走下楼来到路边,拿出周乾坤的手机,拨了何樱的电话号码。我再次走进会议室,在何樱身边坐下来,她立刻又凑在我耳边抱怨道:
“刚才周乾坤打电话给我了,他说他今天不来了,他在什么徐汇滨江跟人谈事。你说他明明是自己说要来参加活动的,转身约了别人,你没听到他电话里的口气,这话说得,听上去倒好像是我们没请到他有多遗憾呢!”
何樱这话没错。周乾坤的原文是:
“我今晚真的没法过来了,在徐汇滨江跟人谈点事,挺重要的事,嗯。”
也是从他微信记录里找到的,这注定了我今晚只能让他陈尸在徐汇滨江。
“周乾坤早就不是以前的周班副啦,他现在就是这么讨人嫌,你还不知道吗?”
我理直气壮地安慰何樱,瞬间感觉心情大好。稍后周乾坤是怎么死的,是否死得合理,这已经完全不需要我来解释了。我只需要耐心等到活动结束,陪何樱坐地铁回徐家汇,把我的不在场证明一直延续到午夜。
最妙的是,就算警察查通话记录,他们也不会发现周乾坤的电话是从陆家嘴拨出的。为了在妻子和女朋友之间自如地说谎,他请人给手机装了一个反定位的干扰装置。这个秘诀他在我面前吹嘘过好多次,还问我要不要也装一个来对付我的“女朋友队伍”。
对了,我差点忘记把周乾坤的手机处理掉。万一尸体发现得早,警察今夜就来找我们调查,我的身上却还揣着这部手机,这可就不好了。趁着9点的活动茶歇间隙,我甩开一众涌上来跟我搭讪的女青年们,披上外套,说是要出去透透气,并且婉拒了她们要陪我一起“透气”的建议。
沿东祥路往西,穿过陆家嘴环路和富城路,就到了浦东滨江大道的江畔,总共也就不到十分钟路程。只要我拆掉电池和SIM卡,连同机身一并扔进江中,被人悉数捞起来的几率极小。
走到陆家嘴环路路口中央,可以望见不远处的上海滩“三大神器”,也就是截止本杀人案发生为止,上海最高的三栋大楼:101层的上海环球金融中心,被象形地比喻为“开瓶器”;连塔尖共93层的金茂大厦,人称“注射器”;124层的上海中心大厦,在2014年8月竣工前,这个尖顶上长期杵着数支脚手架的圆柱体,曾被比作“打蛋器”,如今它看上去就像一条蛇的身体那样完美无瑕,据说是世界第二高楼,仅次于迪拜的哈利法塔。
不好意思,我无意在这么紧张的时刻走神。我只是被高楼上闪烁不停的灯光晃花了眼。雾霾被染成蓝色,在干枯的地面上冉冉涌动。这个时候,街上没什么车,只有一辆白色凌志正缓慢地由远及近,我揉了揉眼睛,车牌号沪A66848,怎么可能?这不就是我45分钟前刚在徐汇滨江扔下的那辆车吗?
驾驶座上的人轮廓圆润,黑西装,白色衬衣,金丝边眼镜,是周乾坤,他正驾驶着这辆死亡之车向我驶来!
有一刻,我觉得我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等我反应过来,这辆车的前挡泥板已经离我只有几步路的距离了,偏偏我刚好站在隔离带之外,已经没法躲到人行道里去。我想周乾坤一定是想撞死我,他就这么径直向我逼近,丝毫没有减速。
我倒吸一口冷气,发足狂奔,沿着车行道一路向前。这辆车发动机的声响在我背后追赶着,不紧不慢,我能看到车灯把我奔逃的身影投在前方。我意识到,事实上我正在往兆丰海景苑的方向跑去,周乾坤的车是在故意将我逼回杀人现场,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但是我也想到,这是离我最近的唯一一个缺口,如果我拐进去,也就逃过了车的追赶。
眼看兆丰海景苑就在不远处了,我加快脚步,沿着墙根一路跑了进去,任凭门卫厉声吆喝。就在几秒钟后,门卫的尖嗓子被一声巨响淹没,连同我的惊叫。尾随而来的白色凌志在小区门口忽然炸裂开来,强光,碎片纷飞,火光熊熊。车身因为爆炸而失控,带着火焰冲上人行道,向小区门口刻着“兆丰海景苑”的景观石撞去,再反弹回来,一头撞弯隔离带,停在马路中央。
我正目瞪口呆的时候,最诡异的一幕发生了,一道金色的光束从汽车残骸的火焰中冉冉升起,在半空中绽开一朵巨大的金色烟花,随即是第二朵、第三朵,数十朵,瞬间占满了整片天空,转而又分身为更多细碎的光穗,蓝色的,绿色的,在划出无数道优雅的弧线之后,纷纷从高处坠落,仿佛一场奇妙的庆典之雨。
就像回到了孩提时候的节日,仰头为烟花着迷。我暂时忘却了自己正身在一个双重杀人现场,不由得面朝美景,嘴角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