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杀人案发生的翌日。1月21日星期三,晴,早晨8点,空气污染指数162。
我头痛欲裂地站在讲台上,等候早操结束的孩子们鱼贯而入。第一第二堂就是英语课,有没有搞错!幸好每次期末考试以后,所谓老师上课都是装装样子的。
孩子们也是考完一身轻,完全昏了头,连教室都会走错。我对一个正大步迈进来的女生摆手说:
“同学,你走错地方啦!”
这个女孩一头草绿的短发,我敢说不光是4班,整个初一年级我都没见过这么个学生。她准保连楼层都走错了。
教室里一阵哄笑。有人嚷嚷起来:
“帅老师,周周的新发型吓到你了吧?”
我定神一看,长胳膊长腿,有男生似的宽肩膀,总是捏着拳头梗着脖子的模样。这可不是周周嘛!她怎么把头发染成了这个颜色?还有她的好闺蜜方恬,垂着乌黑的长马尾,微微低着头,正紧挨着周周站在门口,有些错愕地拉着她的手。
我尴尬地咕哝了一声:
“噢,周周啊。”
周周哈哈一笑:
“宋老师您说得对,我是走错地方啦!我今天这个样子,本来是应该去植物园凑热闹的!”她摸了摸自己的绿头发。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周周居然会主动为我解围,还叫我“宋老师”。她今天看上去心情大好,走过讲台的时候,顺手把掉在地上的粉笔擦一把捞起来,漂亮地扔进黑板槽里。我心想,她怕是还不知道她老爸的死讯吧。要是再过一会儿,周乾坤被谋杀的新闻公布,她从手机上看到,或者戴清妍得到警方通知后赶来接她回家。可怜她百年一见的好心情就会立刻再次消失。
想到这里,我都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底下的话:
“周周,你这头发,就算我愿意放过你,教导主任也不会放过我啊。”
课才讲了十几分钟,我就让孩子们自习,自己坐在讲台背后刷手机。刷完微信朋友圈刷搜狐新闻,每两分钟来回刷一次。9点05分,第二堂课刚开始,老4班聊天群里终于有人发出第一条八卦:
听说周班副的车昨晚被人炸了,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说话的人是许心怡。这名字我有印象,只是怎么也无法与人对应起来。她早就加入了聊天群,却从未参加过任何一次见面聚餐。再看她的微信头像,一只粉红蜗牛,更是毫无头绪。
没有人应声。整整10分钟过去了。依然没有回应。也许这个时段大家都忙着上班。或者以为这是个恶作剧,不加理会吧。
9点15分,赵亮冒了个泡:
在哪里炸的?
5分钟后,看没有动静,他又追问:
人在车上吗?
直到9点28分,许心怡才现身:
在陆家嘴。是怎么回事啊?你知道吗?
何樱不愧为老4班的八卦灵魂人物,“陆家嘴”三个字出现两分钟不到,她就在聊天群里发出了一个搜狐新闻的链接,“2015-1-21,09:23,来源:新闻晨报,一白色雷萨克斯轿车昨夜在陆家嘴爆炸”,内容为:
昨夜9点10分,在陆家嘴环路发生了车辆爆炸。一辆白色雷萨克斯轿车被炸毁,司机当场死亡,疑有人在驾驶座座垫底下安置炸药,以遥控装置引爆。警方已向记者证实此事,并表示将尽快侦破,将犯罪分子绳之以法。
据现场目击者称,爆炸发生之时,现场还有烟花一同被燃放,目前难以确定是车中所载,还是罪犯分子随炸弹安放的。死者的身份目前尚在确认中。该事故发生时,周围车辆与行人避让及时,幸未造成更多伤亡。
在此友情提醒各位市民,春节将近,根据《上海市烟花爆竹安全管理条例》,请勿在规定地区以外燃放烟花爆竹,违者将由公安机关按照有关法律、法规予以警告、罚款或者拘留。
刚读完新闻,我眼前一花,瞥见藏青的警服从走廊的窗户掠过,消失了片刻,又折回来。
敲门声,敲了又敲。我心跳加速。随后门被一寸一寸推开了,门轴吱吱作响。教室里一阵骚动,孩子们从手机上抬起眼睛,或者从课桌上的瞌睡中惊醒过来。门外站着一名女警察,文文弱弱的,皮肤白皙,警服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宽大。她先是眨巴着眼睛,探头向教室里扫视了一圈,对着孩子们露出笑意,随后扭头细声细气地向我宣布道:“宋俊伟先生,请你配合警方工作,现在就跟我走吧。”
2,
我问警察女士:
“我可以回家去拿一床羽绒被吗?”
天气这么冷,我担心监狱里没空调。
她摇着头,直到完美地在路口完成了一个历时三分多钟的左拐弯,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你没看见我正在专心开车吗?开车聊天是很危险的。你有什么问题的话呢,等我开回局里再回答你吧。”我发现她的语调还真像个初中老师在跟学生说话。
到了分局,她也没给我上手铐,径直把我带到了一间机房。
“我想找你给我帮个忙,嗯。”她说了半句,摘下帽子摆在桌上。我看到她帽子底下是长发挽起的一个发髻,好大一把头发。她吁了口气,靠在桌角上,拿出手机开始看起来,瞬间没了下文。
我不由自主也掏出手机刷了起来。
微信,QQ,微博,空气质量报告,新闻,话题,娱乐八卦。忽然我想起来,我这正身陷囹圄呢。我想问问这位女警察到底是打算拿我怎么样,开口却变成了:
“我说,你们这儿有WIFI吗?”
“哎呀,我真得戒微信了。”
女警察自言自语着,收起手机,拉过一把椅子让我坐下,又抱来一台监视器放在我面前,然后说,“我想让你呢,帮我看一遍所有的监控录像。看看昨天晚上在陆家嘴环路的爆炸现场那一带,到底有几个我们老4班的同学出现过。”
“我们老4班?”我疑惑地仰起头看着她。
“我到底应该骂你没记性呢,还是没良心呢?”她也瞪着我,说话依然不紧不慢。随后不情不愿地小声说:
“你还记得‘慢吞吞’吗?”
我愣了片刻,指着她的鼻子大笑起来:
“原来你就是‘慢吞吞’啊!”
许心怡,绰号“慢吞吞”。那些年一周六天上课,倒有五天是迟到的,还成天趴在课桌上打瞌睡。作业总是拖着没做完,到上课前一秒还在使劲抄。考试交卷最后一个。吃饭洗饭盒最后一个。如果用本世纪的语言来定义,她就是个典型的“拖延症患者”。记得初二下半学期,全班学农,她下山又落到最后一个,差点丢了,还是我赶在天黑前把她找到带回来的。
埋在周乾坤座位底下的炸药威力巨大,还有助燃剂的成分,所以现场的物证基本上被烧毁了。唯一能确定的是,烟花是与炸药埋在一起的,明显是凶手想要故意造成这种烟花漫天的恐怖效果。还有,炸药是由一种类似模型飞机上的遥控装置引爆的。这种装置的最远有效距离是500米,兆丰海景苑的门前和陆家嘴环路上都有监控探头。也就是说,那名神秘的炸弹客就在昨夜爆炸现场的监控录像中。
许心怡歪着脑袋回忆道:
“你还记得吗?以前学农的时候,你站在山坡上,看全班同学从远处走过来。这么远的距离,根本看不清脸,你都能认出每一个人,真是天赋异禀啊。所以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们了!”
我没听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如今的监控探头都是高清的,再远的地方都能拉近,脸部细节放大之后一览无余,公安局的技术又过硬,随便用个脸部识别软件什么的,还犯得上启用我这个连学生都会认错的中学英语教师?
监视器被打开了。画面上正是爆炸发生前的陆家嘴环路。镜头是从高处俯视的,角度并不妨碍看见每个人完整的脸。夜晚亮如白昼,画面还有些闪动,应该是各栋高楼的灯光秀所致。那个时段恰好车流暂歇,行人也并不多,他们像鱼儿一样从广角镜头前滑过。
我凝视画面五分钟之后,终于明白了许心怡的话。监控录像的角度和技术指标无懈可击,只是所有录下的画面都像是隔着一层纱幕。拉近镜头,放大,每张脸依然在纱幕背后,仿佛人人都是头上蒙了丝袜的劫匪。再放大到极限,甚至能看到空气粗糙的质感。假设能无限放下下去,也许就能看见悬浮在半空中密密麻麻的PM10,接着是PM2.5。
而且画面上有三分之二以上的人都戴着帽子和口罩。雾霾天,又是隆冬,这些装备简直天经地义。要是炸弹客想要用这种方法来掩盖相貌,躲避监控的话,TA丝毫不会引起周围人的怀疑。更要命的是,戴着普通的口罩,至少还能看出一个脸型,可是防雾霾的专用口罩全都硕大古怪,防毒面具似的扣在脸上,瞬间把人变得牛头马面,连是不是外星人都看不出来了。
看着这雾霾天的监控录像,我不禁感慨,这可真是杀人的好天气啊。如果你也想要计划杀人,我诚意推荐上海的一月份,九成的日子都是稳定的中度污染,不会像京城,时而爆表,时而又天高云淡现出APEC蓝,太不好控制。且上海一月份气温也够低,戴上帽子口罩,既防雾霾,又不会过于闷热给心脏造成更大负担。犯罪的压力本来就够大的了!
回到炸弹客的话题上。事实上,在找出炸弹客这件事情上,我和许心怡的目标是一致的。对于我而言,炸弹客必定是知道我秘密的人,TA的意图我却无法捉摸。如果TA决定告发我,或者以此要挟勒索我,我是毫无招架之力的。
可是许心怡凭什么认为,我认识这个炸弹客,并且能从监控中把他找出来呢?我就算再天赋异禀,也不可能根据走路的姿势认出全上海市民啊。
许心怡停下录像,她细瘦苍白的手指在屏幕上指着案发地点:
“你看,周乾坤的车一路开过来,周围都没什么车,炸弹客为什么要等车一直开到小区门口再引爆呢?这个罪犯用爆炸的方法破坏了大部分证据,但是最重要的信息其实TA已经留给我们了,就是这个引爆的地点。TA想引起我们对这个地点的注意。”
“你确定这个爆炸地点不是个偶然?”
“恰恰相反,我确定这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这个炸弹客怕我们忽视了TA故意给出的信息,还用了烟花,让爆炸地点的位置感变得更加引人注目。”
许心怡握了一下小拳头,表示对她自己的判断非常满意。
炸弹客的安排是为了指出兆丰海景苑这个位置。许心怡的想法其实与我完全一致。
因为这个地点是第一谋杀现场,炸弹客是为了以此警告我,TA知道我做过的一切。我先前是这么想的。
“因为周乾坤的女朋友叶琴就住在这‘二奶楼’里,这应该就是炸弹客想要向警方和公众揭露的秘密。TA一定是和周乾坤有仇,没有证据举报他的贪腐行为,所以采用了这种极端的方法,不仅杀死了他,还要让他身败名裂。”
许心怡的话如同醍醐灌顶,我立刻意识到,此前是恐惧让我作出了错误的判断。炸弹客精心准备了炸药、烟花和遥控器,这个计划肯定已经筹划了很长一段时间,不可能是光为了警告我才临时起意这么做的。TA是在无意中发现周乾坤已死,但是不想放弃原本的计划,这才成为我暗处的同谋,同时也是足以指证我罪行的目击者。
许心怡对着我眨眨眼睛,又像是中学老师在启发学生似的问我:
“叶琴和周乾坤的关系,叶琴的新住址,同时知道这两个秘密的人可不多噢,是吧?”
“噢噢。”我拍了拍脑袋,可不是吗?同时知道这些的,除了兆丰海景苑的房产开发商和几个门卫,就是我们老4班微信朋友圈上的这些人了。所以许心怡才会想到找我来帮她辨认嫌疑人,因为炸弹客就在老4班复联的同学们中间。
3,
许心怡问过我许多次,为什么不需要看一个人的脸,就可以认出是谁?
我倒是觉得一个人的脸是最不可靠的判断标准,相貌是父母给的,凭什么说这就代表了你是谁?相比之下,我更愿意观察一个人走路的姿态。
冬天的早晨,如果第一第二堂课轮空,我会躲到走廊尽头没人的音乐教室,捧一杯热咖啡,蜷成一团,下巴支在窗台上,从五楼俯瞰瑞金二路上无数人走路的小小身影。有人迈步时身体左右摇摆像只企鹅。有人脚腕用力走得像一只鹤。有人肩膀斜着走路,自己浑然不觉。有人脚底擦着地面像一辆坦克。这些人永远用他们独特的方式在走路,走在浩浩荡荡的人流中,宛如不同的物种穿行在高楼丛林中。他们却以为自己的步伐和所有人是一样的。
走路是唯一一件不可能全程专心去做的事情,也不可能像妆扮一张脸那样,照着镜子,化妆,或整容。有时候我想,只有在无意识地走路时,那个人的姿态才是真正的自己吧。
1989年9月,致远中学初一年级迎新会,戴清妍在会上诗朗诵表演的照片被贴在长廊的橱窗里。同学们都私下议论她长得像这个或那个电影明星。我却宁愿站在她背后,看着她的脚步。
她走路的时候有些外八字,步伐很大,脚步落在地上踢踢踏踏地响着,倒像是个鲁莽的男孩在走路。走得急了,还会潦草着掀起几片落叶,踏碎一两枚梧桐子,留下青汁晕染的半个脚印。脚步慢下来的时候,是捧着一本书,在读诗:
噢,甜美的短歌,你真爱嘲笑我,
因为我即便爬上山丘,也无法如玫瑰般盛开。
那时候,叶琴被大家称作戴清妍的“盗版碟”。如果这星期,戴清妍穿着泡泡袖的白衬衣和蓝布长裙,下星期叶琴也必定是这身打扮。戴清妍冬天有一件大红双排扣的棉衣,不久叶琴也穿着相差无几的一件来上课。有好事的男生统计过叶琴的服装搭配,有九成是模仿戴清妍的。她穿与戴清妍一样的衣裳,梳着与戴清妍一样的马尾或两条麻花辫。
她也学着戴清妍,抱着一本诗集边走边念:
只有玫瑰才能盛开如玫瑰,别的不能。那毋庸置疑。
这么一来,走在校园里,时常会被人错认为戴清妍。有人在她背上拍一下,叫一声“戴清妍”,她回过头,拍她的人就懊恼地骂着:
“真倒霉,原来是‘盗版碟’啊!”
可是就我看来,无论叶琴怎么模仿戴清妍,她实在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她更像个典型的小女孩,走路的时候总是踮着脚尖,就算迈开大步,她也是脚尖先着地,给我一种矜持和胆怯的复杂感觉。我心底里叫她“芭蕾娃娃”。
初中毕业后,叶琴成绩不济,没有能考上本校高中,就此与大家失去联系。直到多年后,她来到恒仁地产,求见当时投资发展部的明星主管周乾坤。
当时叶琴在中邦人寿做保险代理人,一心想要拉到更多保单,好在每个月底的业绩竞赛中上榜。和周围的人一样,她也把三亲六戚外加父母的同事们都推销遍了。这天,她读到报纸上的“十佳青年评选”,入选名单里有一个她觉得眼熟的名字,周乾坤,介绍说是他为国有企业恒仁地产做出了卓越贡献。再看照片,认出了那就是她的初中老同学。
尽管初中时他们并不曾说过几句话,为了拉到保单,叶琴还是决定前去拜访周乾坤。其实她并非外向的人,但是推销拜访是保险代理人的必修课。叶琴就这样与周乾坤重逢。周乾坤不但绅士风度地成就了她的一笔大保单,而且两人就此开始了这段婚外恋。至于当时叶琴是否知道周乾坤的妻子就是戴清妍,她这么做是不是延续了初中时代“盗版碟”的习惯,其中内情无人知晓。
4,
2012年元宵节前夜,何樱在微信上“遇”到了戴清妍,这注定了叶琴、戴清妍与周乾坤之间的秘密终将展现在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人面前。
何樱先是意识到,原来她与戴清妍做了十几年不见面的邻居。她住在南丹东路的天际花园,戴清妍住在宛平路上的橡胶小区,两个小区同属老城的商业中心徐家汇。“附近的人”显示,两个微信账号之间直线距离800米。
不久后的某个周日,何樱兴致勃勃到戴清妍家中拜访,又惊喜地发现,原来戴清妍的丈夫就是周乾坤,从而生出了召集“致远中学1992届初中4班”同学会的念头,并自谦地请戴清妍这位“老班长”牵头。尽管戴清妍竭力推托回避,何樱并没有能领会到任何暗示。
何樱刚开始建群,叶琴就主动在微信上找到了何樱。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周乾坤无意中在她面前提起了这件事,她记下了何樱的微信号。
2012年5月12日,傍晚,老4班二十年后第一次见面聚餐,何樱安排在肇嘉浜路上的苏浙汇。当时在微信上重新取得联系的老同学只有11人,包括何樱、戴清妍、周乾坤、叶琴和我在内。叶琴是第一个报名参加的,戴清妍却是何樱再三再四劝来的。
我在苏浙汇二楼包房的窗口往下望,叶琴独自走上大门口的台阶,一头长发清汤挂面,白色风衣底下一身蓝布长裙,这身妆扮依稀还是初中时代戴清妍的风格。她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走进餐厅的大门,就像是灰姑娘穿着水晶鞋走向午夜十二点前的舞池。
饭桌上,叶琴一改初中时的沉默害羞,在所有人面前谈笑不断,光彩照人,甚至显出几分奇怪的亢奋。她主动揶揄了周乾坤好几回,说多年不见,发福得更像领导了。又说初中课文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句话不是白学的,既然老4班重聚在一起了,以后周乾坤就得多请大家出来吃饭,唱歌,有福同享。
当大家翻出手机上的照片,“晒老公”“晒孩子”的时候,叶琴没有显出太多的挫败感。她只说她有个男朋友,待她很好,以后自然有机会请大家参观。
整个过程中,周乾坤并没有正面回应过叶琴的任何话。说到以后多请大家出来聚,他慨然应允,也是面朝着全体同学,目光故意避开叶琴所在的方向。他身边坐着戴清妍,两个人被戏称为“看上去像是来开董事会一样”。准确地说,应该是恒仁地产的高层会,周乾坤是恒仁地产的副总裁,戴清妍是行政部总监。两人都是低调富贵的金领人士打扮。稍后被拍下合影后,又被称为是“成功人士秀”。
这话其实酸溜溜的,针对周乾坤。戴清妍依然是昔日崇拜者们膜拜的对象,聚会上的主角。短发黑衣和淡妆,更显得暗香袭人。有人举杯说,戴清妍依然是展颜一笑,室内温度凭空升高十度以上。然后就有人说,此生反正是娶不到戴清妍了,幸好“盗版碟”还是单身,不如今夜美梦破碎后,明天一早醒来就开始追叶琴。
那天我与何樱相邻而坐,我不停地为何樱添热茶。每道菜上来,都为她夹一筷子。看到她闲在盘子里不吃的菜,我再帮她夹走,扔到另一个骨盘里。服务员来为她添酒,刚倒三分之一满,我就把手覆在她酒杯上。男生抽烟开窗,我就帮她把外衣披到肩上。
何樱挖了我好几眼。她说:
“你一分钟不向女生献殷勤就会死啊?”
她又说:“幸好我有自知之明,而且老公还算称心听话,要不然我还不被你给迷死,一见杨过误终生啊?”
我没有想要迷死谁,天地良心。我只是神经紧张,这是叶琴、戴清妍和周乾坤第一次坐在同一张饭桌上。我每次一紧张就会忍不住“体贴”身边的随便谁,手上和心里都不闲着,就会觉得特别减压。
后来老同学们回忆这第一次聚会,都会说,是叶琴故意想要炫耀她与周乾坤之间的关系,在戴清妍面前示威。就我看来,至少她起初的意图并非如此。
可以想象,当时叶琴住进周乾坤安排的公寓已有多年,两个人唯一的相处就是在房间里面面相觑。他们必须回避双双出门,偶尔去餐厅吃顿饭都会担心被熟人撞见。加上叶琴早已经不再上班,也不可能与周乾坤在其他地方名正言顺地见面。这样的日子,怕是已经让她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了吧。
从她那天走进餐厅的姿势就能看出,她不过是太寂寞了。午夜十二点后,她的水晶鞋将不再闪光,她将再次回到那个黯淡的世界里。她贪图的只是几个小时虚假的热闹而已,与周乾坤一起在某个公众场合凑个热闹,就算是两人装作多年不见也是好的。
自从叶琴出现以后,戴清妍就不愿再露面。当大家嚷嚷着:“班长再不来参加聚会,就要有执政危机啦”,她会勉强出现一两次,中途先行告退。
有一阵,周乾坤反而对聚会热心起来。有时候还会主动来问何樱,什么时候再组织活动呢?他可以赞助。回想起来,恐怕是这些聚会能博叶琴一笑的缘故。每当戴清妍缺席,叶琴和周乾坤就会当着大家开始逗趣,半真半假地相互敬酒,就算是装作彼此不熟,时间长了,谁都看出来了。
饭局之后,他们还会拉着大家去卡拉OK,或者再去酒吧喝一杯。有为戴清妍觉得不值的。也有为了巴结周乾坤这个大老板,宁愿去做这个“电灯泡”。
至2014年,网上大小官僚倒台的新闻铺天盖地,微信朋友圈也间或有人转发。周乾坤像是有所忌惮,不再主动提出要请老同学们聚会。尤其是到了2014年7月,周永康这样“大老虎”也被立案侦查。此后小半年,老4班再有活动,叶琴还是每次必到,周乾坤却破例不再到场。倒是戴清妍开始全权代表周乾坤出席了好几次聚会,代表他们这一家人,也是代表恒仁地产,跟班上的老同学商讨“深雪养老院”的计划。
这个养老院是老4班同学的共同倡议,说是再过二三十年,老同学们都住在一起,打牌看病,消磨时光,恭候死神。周乾坤就是这个计划的金主。如今所有文件审批通过,已经到了筹建的阶段。周乾坤为了与叶琴避嫌,不再现身同学聚会。可是养老院的进度不容耽误。
这么一来,局势陡转,戴清妍瞬间就展示出了正室夫人的威仪。
然而就在2014年11月27日的感恩节聚会上,叶琴宣布她已经怀孕,打算明年生产。她当着戴清妍说出了这番话。班上大多数八卦人士猜测,她这是要“逼宫”。不过看戴清妍的反应,她似乎早已知情。
每个人都等着这场年度宫斗大戏的进展,一时间,什么“深雪养老院”,什么苹果CEO出柜,都不算个事儿了。2014年12月24日平安夜,叶琴迁入陆家嘴兆丰海景苑的豪宅,发微信朋友圈昭告老4班全体同学。何樱分析说,更大更舒适的豪宅明显是为孩子准备的,这表示周乾坤将支持叶琴生下这个孩子。但是这种明显的物质补偿又意味着,周乾坤还是不打算明媒正娶。要不然,这样一间豪宅跟着叶琴嫁给周乾坤,在如今的敏感时期,周乾坤这是打算直接去检察院自首的节奏吗?
八卦得口干舌燥。一扭头,发现许心怡两手支着下巴,已经昏昏欲睡。
“昨晚在实验室熬了一晚上,累死我了。”被我摇醒后,她嘟哝着。
我正想问她有没有发现什么证据,我好像记得我把那副橡胶手套落在车上了。就见她指着我的身后。桌上,我扔在那儿的手机正在不停地闪动。刚才上课的时候关了静音忘记调回来。有人在不停地打我的电话,熄了又闪。许心怡表情古怪地看着屏幕上的姓名显示,我想要遮掩已经来不及。是叶琴。
许心怡拿过我的手机。她的动作这么慢,我居然没能抢在她前面。
“九个未接来电。一个女人,在五分钟之内连续拨了你九个电话。”她对我摇晃着那只手机,“你不会说,你和叶琴之间仅仅是老同学这么简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