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幸福感像秋天的苹果,充盈而饱满,被不可言说的每一个细节充盈。我迷恋和阿芯一起背向蓝天在田里摘菜,迷恋我们在清澈如斯的溪水中洗菜的清香。我喜欢烹炒时魔术般的变化,阿芯在一边好奇地转来转去,我总是让她第一个尝。我热衷于观察她的表情,她总是烫得捂着嘴,还轻轻地蹦跳两下,如果她细小的眼睛忽然像月牙似的弯了,接下来她一定来抢第二筷子,更多的时候她龇牙咧嘴地追着我打,用坚硬的小手敲我的脑门。
有一回我心血来潮,到新城买回涂料,在院子的一面墙上努力了五天,画出了一只鹰和一片蓝天。我承认这很像儿童画,可是阿芯夸赞得很,往来的游客们也不以为忤,反倒说很有民族风情。
我自己都不相信我变成了这样一个人,对原本厌烦的所有琐碎充满了热情,并从中得到了活着的乐趣。在这个雄鹰盘踞的院子里,我恨不得亲历亲为,把生活的每个枝节都砌上钻石。我不再是那条鼻子贴地的狗,惫懒地挪动着身躯,那条狗曾经把隔断和地铁中的日月年,简化成一个还在喘气的符号。
但是如果我细心一点,我应该早些发觉阿芯的不快乐。
很多时候,当我用液化气和炒锅做菜,跟一批又一批游客自如地说笑,或是指挥工人如何翻修房屋,告诉木匠关于床和家具的尺寸,她看着我,就像看着那台让她羞愧的全自动洗衣机。她并不闲逛或歇着,也不去忙别的,事实上她已经不知道该忙些别的什么。她内疚而胆怯地跟在我身边,习惯地挽着袖子,露出黝黑的胳膊,却空空地摊着两只手,间或在衣裳上擦一擦。我当时良好的自我感觉并没有告诉我,她跟着我并不是因为喜欢,只是因为害怕这样惊人的变化。
阿芯问我最多的话是,这样可以吗?这样真的可以吗?
我肯定地告诉她没问题,过了半晌,她又无意识地问了一次。后来我才意识到,她问的其实是她自己,是我让她陷入了自责。
比如她养的鸡,我都以八十元一只的价格煮给游客吃了。我对游客说,这样收费是因为鸡完全是家养的,品质比饲养场的好。这以后,我从新城的菜场定期采购活鸡放入阿芯的鸡圈里,自然是养不过一两个晚上就变成了游客桌上的菜,最多的一天煮了十一只,有三只是我搭阿雄的车去菜场直接买的。供不应求,我如今为这些“家养鸡”的开价是一百二十元一只。
还有,我总是允许预定超出床位数,所以我们院子里永远都有游客搭帐篷住,我依然按床位来收费。有时候帐篷都装不下他们,我不得不把一些生意分配到村里别的人家,但是我要抽成一半的旅馆费,等旅客结账之后由这些人家给我们送来。阿芯自责而尴尬,她没有反对我,因为这是我对她的好意,她对我开不了口,可是她收钱时更开不了口。
盒子里的人民币满了,阿芯取出来捆成一束。我见她盘腿坐在堂屋里,托腮看着这些钱怔怔发呆。对于她的困扰来说,这些纸片也许是最有说服力的,也许是最无力的也说不定。
很多年后,当我回忆这一切,我才慢慢看到曾经的全景,为什么当时我一心向前奔跑,对周围潜藏的危险依然视而不见呢。我想,如果时光倒流,阿芯这个善良却直率的姑娘,她可能有一天会忽然跳起来喊“停”。要是没有发生后面的事情。
捌
在一片喧闹与忙乱中,我们几乎忘记老爹和他的鹰了。他们变得像雄鹰客栈的幽灵一般无声无息。为了避开聒噪不已的游客,老爹早早地架着鹰,牵着黄狗去山里打猎,夜晚他把鹰带进屋子里饲弄。
他们有如传说般漂浮在客栈日益繁华的光影背面,有时候我觉得不是老爹和鹰疏离了我们的世界,而是我们正在一条飞驰的路上离他们越来越远,他们凛冽的威仪依然,却不再洞开我的眼睛,震慑我的耳膜,让我的心怦然跳跃。
也有不少日子,老爹留在家里,黄狗在院子里打盹,鹰站在离地两米的架鹰杆上。
自从惊吓游客的事件发生以后,我在架鹰杆背后的墙上粉刷了一块醒目的白色,特地用黑漆写上:猛禽危险,非观赏驯化动物,禁止靠近,禁止摄影,违者死伤自负!
这么一来拍照的人倒是减少了,但是我忽略了游客们的另一个嗜好,就像他们认为任何东西都是可以被拍照的,他们也认为一切动物都是可以喂的。尤其是在我建立了雄鹰客栈的美食厨房之后,他们一日三餐的余兴节目就是试图喂院子里的动物。
黄狗明显胖了,在人们的娱乐中,它几乎尝过客人桌上的所有肉菜。
对于这头骇人的鹰,自然没有谁敢拿着筷子去喂它,不过他们对它吃什么更感兴趣。人们拿着装了食物的盘子放在离它不远的地上,观察它是否飞下来取食。他们尝试过各种食物,鹰的傲然不理更激起了他们无穷无尽的兴趣。有个人看见过鹰在老爹的皮手笼上啄食生牛肉,他从我准备的配料里找到了差不多的牛肉丝。这一回,乱箭终于射到了靶心。当鹰飞掠而下,从盘子里叼起食物又回到竿上,整个院子发出大惊小怪的欢呼。老爹推开门向外望了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随后,他们又试着喂过它切成条的生鸡肉、生猪肉等等。有人还特地花钱让我去城里的菜场买回鸽子,等老爹出门的间隙,敲断翅膀后看鹰掠食,那自然是比看它叼吃肉条有趣多了。
老爹无知无觉地继续带着鹰与狗去打猎,几天回来都生闷气,关上门不肯吃晚饭。阿芯告诉我,老爹放狗赶山鸡,狗懒洋洋的,狗确实年岁大了,老爹觉得怪不了它。可是等老爹撤鹰追野鸡,鹰一张翅膀,居然飞上树枝开始打盹,眼睁睁看着猎物逃去无踪。每天都是如此,还打什么猎。阿芯虽然不赞成老爹养鹰,这时候也面色凝重地小声问我,开心,你说这和他们总是喂鹰有关系吗?其实连我都感觉到,这头鹰对食物的贪婪和敏锐在减退,它掠食的动作也渐渐变得迟缓。
有一天,老爹回来把皮手笼狠狠往地上一甩,鹰刚要飞上架鹰竿,他将鹰绳使劲一带,险些把鹰囫囵扯下来。他低吼着,我的刀子呢,看我把这鹰今晚宰了烤了吃!
随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过身用他满是血丝的眼睛瞪着我问,我说我的鹰怎么会重了这么多,你是不是给它偷偷吃了什么?你以为它是你家养的一只老母鸡吗!
关于如何驯鹰,我后来才知道,老爹每天给鹰喂的生牛肉都限制的,他还特地把血水冲干净才喂,防止营养成分过高。鹰只有时刻保持饥饿,才会有捕猎的热情。饥饿刺激着它骁勇光荣的本性,而没有一丝肥膘的身躯,保证着它的每一次攻击都以不打折扣的凌厉迅猛,实现禽中之王的荣耀。
那天打猎的经历让老爹觉得莫大耻辱。
乘着西伯利亚寒流到来的雄鹰,居然追不上一只已经被赶着飞起两茬的肥山鸡。鹰放弃了追捕,摇摆着回到枝头。这时候更不堪的情况发生了,一头途径的雕在高空踢昏了一只鹌鹑,使它倒栽着脑袋落下来,老爹的鹰居然扑上去擒住了它。老爹气得抓过这只鹌鹑,一甩手就扔到山谷里去了。
老爹一发火,房客们都刷地在院子里散开,各自回到屋里,又从门缝窗户里探出脑袋来看。鹰在架鹰杆上扑簌簌拍着翅膀,天空中大地上所有的活物,谁能抵挡被喂养的诱惑呢,现在它显得惶恐不安,丢失了它在半饥半饱时的王者风范。
老爹没有再对我理论什么,他重手重脚地整理着打猎的家什,嘭嘭作响。阿芯在一边皱眉站着,见老爹好久还在生闷气,软着口气说,老爹,还有客人在,别把人家吓着了。她也许太久没有好声好气跟老爹说话了,短促的声音依然显得生硬。老爹忽然气鼓鼓地扭头答话,这是我的家!谁让你把它改成旅馆的?他声音不大,脸上的皱纹却异常僵硬。我猜他从来没有这样跟阿芯说过话,他总是带着我不懂的负疚的讨好,捋软了满脸的线条对待阿芯。
院子里出奇地静,连鹰都不再掀动它的翅膀,黄狗停止了摇尾巴,翕开的门窗凝固在一个角度,所有的偷窥者都不敢喘气。阿芯站在那里,我第一次看见她表情简单的面孔正堆积起一层浓似一层的委屈与悲伤,忽然间,她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她说,要是不做这旅馆,我娘走了以后,从我十四岁到现在,我们靠什么吃饭?
她又说,你除了你的鹰,想过家里的生计吗?我娘就是因为这个累死的呀,你怎么还天天守着你的鹰,什么都不顾呢?
那天阿芯哭了很久,哭得满头大汗,好像要把胸腔里积压的所有委屈都哭出来。老爹蹲在她身边默不做声,满脸石头一样的肌肉微微颤动着,倒挂的两条眉毛悲哀地耷拉下来。天就这样渐渐黑了,冬夜的星辰照着院子白色斑驳的鹰粪痕迹,雪花一般。
也就是那个夜晚,我终于知道了阿芯为什么总是带着气恼和老爹说话。
阿芯讲给我听,她的娘名叫阿兰,年轻时玲珑得像姑娘挂在耳垂的坠子,整个古村的男子都喜欢她,她不仅容貌可爱,而且各种家事都干得麻利,背水时脚步轻捷像一只野兔。阿兰就想嫁给老爹,因为他是当时古村最剽悍的男子。他刚刚成年就显露与雄鹰相处的天赋与狂热,在男人们架鹰上山打猎的比赛中,他永远是胜者,傍晚时分,牵着狗提着猎物,骄傲无比地架鹰回村。
但是养鹰是花钱的嗜好,不是养家的本事,阿兰家所有的长者都对这门婚事摇头,阿兰还是嫁到了老爹的这个院子里。她只迷恋他架鹰上山的模样,不喜欢弯腰耕作的男人,老人们都说,这种迷恋是注定要让她吃苦的。后面的很多年里,阿兰耕作、编织、养鸡,生下了阿芯,负担着整个家的生活,每天到后山背水也是她的份内事。上下山的路很陡,水桶压得她的双肩酸痛,两腿沉重,她从来都是一个人来回。
她发现老爹所有的快乐只来自于他的鹰,有鹰的日子,他的全副心思都在鹰身上,鹰放飞走空的日子,他就像一具行尸走肉,成天发呆提不起精神,仿佛现实生活是鹰翅膀上一片羽毛的幻影,每年去来的鹰反倒是土地上根深叶茂的粮食。她并不责怪他。她觉得他的迷恋正如她的,他的魂灵只系挂在鹰背上,她的魂灵只属于一个梦中有鹰的男人。阿兰就这样渐渐老了,没有人觉察她笔直的脊梁开始佝偻,微笑的脸颊不再光滑,背水下山的脚步一天比一天吃力。老爹熟悉他每一头的鹰的羽翎,却始终没来得及细看阿兰的容貌。
阿兰死于背水的途中,她滑倒了。当时阿芯十四岁,将近傍晚,天边的云泛出玫瑰色,阿芯刚刚和好面,烤上粑粑。老爹正在山上放鹰,做着他经年不变的任性的游戏。阿兰死去的那年,古村大部分男人都早已为了生计放弃了养鹰,有的到新城打工,有的趁着附近旅游的发展做些小买卖。老爹是村里仅剩的养鹰人。
我想,那天如果不是因为老爹发怒,阿芯委屈地大哭,结果也许不会是老爹的全盘退让和阿芯在近乎气恼的决心中大步向前。雄鹰客栈也许不会毫无反省与顾忌地飞快发展,整个古村也许不会变成后来的模样。
从这以后,阿芯不再问我,这样真的可以吗?
她应该也不再问自己了。她似乎开始坚信,一份养家活口的赚钱买卖,远比那些缥缈如鹰翼的内心感受重要得多。她茫然而忙碌地跟着我干这干那。当她忙着打扫、晾被单,她挥舞胳膊露出昔日的笑容。当她无事可做,她蹲在院子的门廊前,脸上现出淡淡的哀伤。
对于滋扰的游客,老爹从此比无言更缄默。他似乎完全放弃了对这个院子的控制权,任凭他的家成为一个经营场所,而他和鹰成为木然的展览品。或者说,他更宁愿人们忘了他们的存在。鹰的威严和凌厉笼罩下的气息正在这院子退去,当游客举起相机,老爹只是冷冷地背过身去。有时候他甚至就这么面带愠色地直视相机,等看到拍摄下来的效果之后,没有人会保留这张照片,一个展览品无声的质问让人不快且不安。
而注意到鹰的游客正在日渐减少,尽管这个巨大的家伙还是时常矗立在一人多高的半空中,新的客人从它身边经过却大多视而不见。
我回想当初第一次迈进这个院子,我是怎样被这头鹰吸引的,在看到它的形貌之前,它锐利刚猛的威仪已经袭到眼前。如果它的存在曾经让谁震动,以至于不得不仰头注意到它,那一定是因为这个。如今它不同了,好像一枚太阳所有的光芒忽然钝了,被折断了,变成了一个徒有其形的橙色皮球。它同样站在两米的高度,人们从它脚下蜂拥而过,大多数人要经过几次才发现它,当人们偶尔抬头望见它,也没有特别地一惊一乍。
我琢磨着这种变化是何时发生的,仿佛是在鹰吃下第一口游客的饲喂之后,它就和院子里的鸡大同小异了。幸而如此,现在的游客已经没什么人想到要喂它,他们更愿意用米粒喂鸡,看它们争抢的样子要有趣得多。喂狗也算二选,至少它会摇尾巴。
玖
我记得,我与老爹短暂的和平很快结束在一个偶然的下午。这是新历年底将至的时候,我住在古村已将近四个月。我一手造就的雄鹰客栈在网上的预定有增无减。
元月冬季的天空有一种漠然的蓝,山间的风带着冰雪的寒气,院子里的草枯尽了,阳光是糖果的颜色,却在下午时分才感觉到一点温度。所以到了这个时候,雄鹰客栈里久住与途径的游客们就聚集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找人搭讪,一边喝茶一边笑闹喧哗。我在他们中间说笑着,感觉自己像一个异邦的国王。
阿芯在哪里呢,好像是小鸟般穿过人群,抱着晾干的窗帘消失在楼梯的回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