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根本没觉察到老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巨人般的影子忽然遮住了茶盏中的阳光,我还没来得及抬头,他的大手就已经抓住了我的衣襟,我在惊骇中感觉自己升高了,屁股离了凳子,脚尖离了地。我像一只虫卵被提了起来,羽绒服轻飘飘地包裹着我,刚才还跟我聊得火热的人们都在我膝盖以下,他们张大了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紧闭起眼睛,打算挨那么几下,虽然我不知道又是什么激怒了老爹。
忽然间,在众人的惊叫声中,我重重落回地上,就听见老爹在我耳边低声说,明天跟我上山!睁开眼的工夫,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他屋子的门后,砰的一声门合上了。
我到底又是哪里得罪他了?我摇晃着胖脑袋苦思冥想。
就在刚才,人们陆续聚拢在院子的石桌边,带着游客惯常的活跃四处找人搭讪。我记得他们试图跟坐在门廊前的老爹说话,他的外形最能引起他们的好奇,老爹缄口不答。他们又跟正在喂鸡的阿芯说话,阿芯脸一红,躲到了我的背后。我刚洗完中午炒菜的锅,擦干油腻腻的手,就端着茶开始陪他们闲聊。这么些日子了,阿芯还是学不会跟他们搭话,每次都推着我的胖身子去堵他们的话。我跟他们总有数不清的共同语言,我们本来就是同类,其实这样的聊天在城市任何一家咖啡厅都能听到,根本不用千里迢迢到古村来聊。
他们嘻嘻哈哈,管我叫“老板”,管阿芯叫“老板娘”。到来这里的很多人都这么叫,我觉得没必要去纠正,他们只是旅客,或者说,只是客栈往来的生意。
今天当他们问我,老板娘忙什么去啦?
我顺口回答道,她呀,在楼上挂窗帘吧。
听着就像承认了我们的关系。想来正好被老爹收在耳里,激怒了他。
这天晚上跟阿芯一起烤火的时候,我只轻描淡写地对她说,明天要和老爹一起上山。我略过了老爹下午的怒气,也没有告诉她我的惧怕。老爹叫我上山应该不是打猎这么简单,这是男人与男人的谈话,还是要换个地方教训我呢?如果阿芯知道了,她一定会将我和老爹拦下来。可是好不容易我才成了她生活中的英雄,想到这里,我咬了咬牙。
就这样我硬着头皮沉默了一夜,辗转反侧,一会儿心慌意乱,一会儿又为自己的勇敢而沾沾自喜,直到后半夜才睡着了个把小时,都是噩梦。
第二天天色微明,老爹就叫起睡眼惺忪的我。
我们走出古村,来到山路上,清冷的空气宁静而肃杀,枯槁的树木在风中瑟瑟咆哮。我冷得把脖子和手都缩到了外套里,脚下一步一滑,是昨夜的霜冻,趔趄中踢落路上的碎石,骨碌碌滚落一侧的山谷中,很久也没听到落到底的声音。这一刻,我才开始真的害怕了,在这样的地方,如果有谁要把我推下去,完全可以说我是自己不小心失足的,而且尸体也未必找得着。
老爹架着鹰一言不发走在前面,脚步如飞,黄狗灵活地穿越在我们之间,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等待被执行的死囚,胆战心惊地跟着行刑官。我看看老爹强健过人的后背,又看看重现雄姿的巨鹰,在愈走愈深郁的山路上,连那条衰老随意的狗都显得异常凶悍。我琢磨着都不用老爹亲自动手,只要鹰轻轻一扇翅膀,我就能从此消失,像遍地落叶丛中坠地的一颗小小松果。我气喘吁吁,脚步更乱,前方总有耀目的什么刺痛我的眼睛,是阳光下的雪山还是飞鸟的翅膀?我是多么后悔没有告诉阿芯,让她从老爹手里救下我。想到再也见不到阿芯了,我的眼泪怎么就不争气地迷蒙了眼睛。
你,带着黄狗去撵山鸡,往那边笔直下去,脚步快一点!老爹指着前方倾斜直下的山麓,又皱着眉补充了一句,别跟个女人似的拖拖拉拉!
终于到时候了。老爹和鹰拖着长长的黑影站在山头,审判者般不容置疑。我打了个冷战,忽然醒觉这不是自己的臆想,这的确是一场没有证据的谋杀!山顶刺眼的太阳像一盆水银当头泼下,我胖额头上的热汗凝成冷汗,血从四肢退去,让我手脚发麻,舌头僵直,呼吸困难。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这样死去,像美国西部电影中的倒霉蛋一样,被发落在荒郊野外执行私刑。我摊开双手无助地看了老爹一眼,他刀刻般的皱纹毫无表情地退回了我的目光,吆喝着,走啊,快!鹰也示威般振动了两下翅膀,像刽子手挥刀试手。
我转过身,拖着脚步,跌跌撞撞往山麓走去,山风像子弹凉飕飕地打在我的后背上,黄狗跑在身侧看押着我。在这绝望到近乎麻木的时候,我看到我的一生迎面而来,那些乏善可陈的日子掠过我,像冬天山上数不清的枯枝残叶一般。
黄狗纵身向前跃去,两只身躯滚圆的山鸡从草堆里慌乱地跳出来,扑腾着凌空飞起。我继续向前逃命,耳边听到老爹高亢的“咋咋”声,鹰的风声破空而来,我能感觉到后颈发凉,死神近在脑后。眼看山鸡钻进了灌木丛里,我忽然意识到这样鹰就扑不到我了,于是我也猫身跟了进去,劈面的荆棘划破了我的脸和手,汗水滓进伤口刀割一样,我只听见自己大口的喘息声,树枝摇晃着打在我脸上,又被我飞快甩到身后。
我忽略了黄狗,它可不怕灌木挡住它的翅膀,转眼间它就追上了我们,一阵狂吠地又扑了过来。我仓惶地加快脚步,山鸡被惊得再次不顾一切地飞起来,这次它们没有第一次飞得高,想是和我差不多,气力都在逃命中快用尽了。
就在这时候,一阵猛烈的飓风从我后背推拥过来,天空骤然黑暗,转明,鹰已经将其中一只山鸡擎在爪中,高高升起。我的呼吸几乎停止,双腿依然惯性地向前奔逃,面前没有遮挡,我已跑出了灌木丛,茫茫然站在空旷的山麓上发呆。此刻黄狗也叼住了另一只山鸡,老爹的身影大踏步迫近。我又向前趔趄走了几步,发现竟然走到了断崖边上,脚下是深谷,上下几十丈游戏着的山风亲狎着我的脸,我连忙退回来,只见老爹已经站在我面前了。
我背后五步之内就是悬崖,前方十步开外站着那个面如铜铸的老人。鹰张着翅膀轻轻停在他的皮手笼上,他不慌不忙从它口中取下山鸡,一刀结果,用刀背敲出脑髓,像帝王奖赏给得胜归来的大将一盏酒那样,喂给鹰。
我干咽了一口,恐惧在我胃里翻绞着。我想起四个月前,我也就是这么无助地面对老爹,然后阿芯像一个奇迹从天而降,她用坚硬的小手拉起我,把我背在她瘦小的背脊上。现在她到底在哪里呢?
老爹慢条斯理地擦干净刀子,抬眼看了看我,又把视线回到他的鹰身上,一边低沉着声音对我说,明天就收拾一下回你的地方去,以后不要再见阿芯了。
是真的吗,我还可以回去,不用死了吗?一时间,我扭着自己的双手,欣喜得难以置信。只差那么一点,我就要控制不住自己,连声称是,然后一溜烟地跑开去了。突然间我感觉不对,我颤抖着声音问老爹,你叫我上山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我问,凭什么你不让我再见阿芯?
老爹冷冷地答,刚才你也看到了,你根本不适合这里。
我说,能爬山打猎就适合这里了吗,打猎能养活阿芯吗?打猎种地的时代早就过去了,现在是商业社会了,你没有看到客栈的生意有多好,村里人有多羡慕,阿芯有多开心吗?
我没有说完所有的,主要是考虑到自己还站在悬崖边的缘故。但是老爹的轻蔑挑起了我的怒火,他就像打发一条野狗似的打发我,他觉得这么两下子就能吓住我离开阿芯了吗?即便不能明说,我也得婉转告诉他,我才是古村的英雄,他和鹰早已是过时的玩意儿了,就像唐吉诃德和他的长矛,他们以及他们所面对的战争都毫无意义。
老爹沉默了,风在我们之间川流不息,鹰仰头眺望蓝天。老爹沉默了许久,下定决心一样地说,你,配不上阿芯。
为什么?我抑制不住怒气了。
老爹大步走近前来,一把抓住我的衣襟,把我提到了悬崖边上,指着下面深不见底的山谷说道,为什么?就是因为我打赌,你不敢飞!
我的牙齿相互敲打出声,你你你,你这是要威胁我吗?要谋杀我吗?
老爹重重把我扔在地上,抚弄着手臂上的鹰说,你听过鹰是怎么学会飞的吗?我小时候见过一种鹰,一扇翅膀就有三米长,爪子有锄头那么粗。这头鹰飞得摇摇摆摆,好像支撑不住自己翅膀的重量一样,正好遇到下雨,居然就从空中摔下来了,溅起的泥坑有娃娃们戏水的池塘那么大。村里人请当时的长老来看,于是长老告诉大家,鹰是怎么学习飞行的。当一窝小鹰的翅膀上羽毛渐渐丰满,母鹰就叼着它们来到悬崖边,一个一个把它们扔下去。巴着岩石不敢下去的,永远学不会飞。当然很多纵身而下的就这样活活摔死了,但是一旦飞起来,就成了真正的鹰,在它们战死或老迈而死之前。长老说,这种鹰,在母鹰将它们抛下悬崖之前,还要一一敲断它们的翅膀。因为它们的翅膀太沉重了,只有敲断了,在飞翔中重新弥合生长,它们才能飞得像天空中的神。否则就是会这样摔下来,变回地面上可怜的生物,而且奇形怪状的,还不如一条狗来得有尊严。
我是多年后才意识到,老爹这番话是在怂恿我,不是羞辱我。这种觉悟也让我曾经怀疑过,如果当初老爹把我拉到山上,不是做出威胁我离开阿芯的姿态,而是威胁我永远留在阿芯身边,我还会不会做出同样的人生抉择?
当时,我正站在山崖边刀子一般的风里,抖抖嗦嗦地缩着脖子。老爹说完之后,就振动手臂放鹰飞上天空,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随着鹰仰向蓝天。我抬起头来,我又有多久没有抬头了?成天扎堆在游客中闲聊,让我已无暇欣赏头顶的云朵与飞鸟。我看着那头鹰舞蹈般从容地扇动了几下翅膀,就笔直插入天空。有一度,它的翅膀完全停止了动作随风而行,像鱼纵身投入大海,云雾从它羽翼下掠过,它一个腾跃飞得更高。
我的脖子几乎仰成了直角,没有温度的阳光笔直插入我的眼帘,鹰在我的视网膜上越来越小,它的翅膀几乎是透明的,像神的羽翎,像阿芯用来梳头的那把弯弯的牛角梳子。
阿芯,那个昨晚刚刚互道过晚安的姑娘,那个才分开半天就让我心心念念的姑娘。她黄昏颜色的肌肤,星辰般的眼睛,树枝般坚硬的小手,藤蔓般凌乱的碎发。她的麻利,她的害羞,她的欢笑和短促的说话,都像清澈静水中飞鸟的影子。我这样一个平庸的城市胖子甘愿流落在这里,住在养鹰人的院子里赖着不走,不就是因为不想面对与她告别的那一天吗?在刚才最绝望的时候,我曾不甘地问自己,我这一生做过真正喜欢的事情吗,追求过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吗?答案是可怜的,和绝大多数人一样,我明明知道世界之纵深广阔,却宁愿终生巴在安稳的岩石上,扮演着一个我自己都厌倦的胖子,至死不知飞行的滋味。
经过这大半天的折腾,我骨折过的小腿又开始隐隐作痛了,我没有蹲下来捧住伤腿呻吟不止。我怔忡地想起了那根四个月前从天而降的架鹰杆,我命运中终于到来的重要一击,我似乎顿悟了它的深意,它这是要打断我离不开地面的腿,让我的肩胛上长出翅膀来。我自以为是地这么想。
打猎回来的翌日早上,我就从雄鹰客栈搬了出来。
我没有离开,相反,我就扎营在雄鹰客栈对门的空地上,面对面不出五十米。我打开簇新的帐篷,第一次手忙脚乱地试图把它架起来,这假模假式背了一路的帐篷总算没有浪费,尽管它没有用在我设想中独自穿越丛林或荒漠的时候。我搬出来的姿态就是为了表明,从今天起,我和老爹的对峙开始了,如果他不同意把女儿嫁给我,我就一辈子扎营在他们家门口。
我和阿芯的故事上了网站的首页,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地球的各个角落敲打着键盘声援我们,当然这些老爹是不会知道的。
到来这个院子的游客也空前地多,就像他们特意远赴这里看赛马节,又去往那里参加鲜花节一样,他们这是来参加雄鹰客栈的求婚大典的,这让我和阿芯的爱情看上去像一场早已排练好的商业路演。好在阿芯并不觉得,自从我像一个赴难的烈士那样收拾好一切行李扛上肩头,当着老爹的面向她大声表白,然后昂然跨出大门,阿芯就一直通红着脸,低着头忙碌。客人太多了,我又没法帮她,她忙得不可开交。
还好人们并没有谁抱怨床单没换,不能准时开饭,或者奢求服务细节什么的。他们的兴趣完全集中在这场似真似假的求婚斗争中了。他们围绕在阿芯身边,试图探听更多的内幕消息,他们喋喋不休,在得不到正面回答的时候就东拉西扯,寻找共同话题,再伺机突破,像一群兴奋而机敏的猎犬。阿芯虽然害怕生人,情绪却没有受到太多惊扰。她通红着脸,也许是忙着往洗衣机里放被单的时候,红云飘起在她黝黑的两颊,有时是在努力学着我用锅炒菜的时候,她想起了什么,就兀自弯起了嘴角,笑得很开心。旁人在她身边只是一些幻影,他们跟她说什么她似乎都没听真切,偶尔应一句,也答非所问。她抱着甩干的被单走去晾,人们簇拥在她身边问,你是什么时候爱上他的?她挥手捋了捋脸颊的乱发,那些人墙的影子就像阳光中的尘土,一瞬间消散不见了。
这些人于是来找我聊天,他们在我的帐篷前喝茶喝酒,给我带来各种食物,就像他们曾经喂那头鹰一样。现在我才是那只具有表演意义的显赫的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