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很快烤不成了。五六月间是雨季,院子里的灶台挪到了室内,山里的土路泥泞得骡子都要打滑,古村的游客却只多不少。
村长阿鲁又来过院子一回,这次不是找老爹,而是找我。他央我去帮他谈一桩买卖,说是有个城里人要买下他的一侧房子开酒吧,正在他家堂屋坐着呢。我来到阿鲁家的堂屋,就看见一个胖子坐在里面,他看见我就迎上来热情跟我握手,说他认识我。他报出了另一家世界五百强公司的名称,他说他是那家公司上海子公司的市场部主管,也叫凯文。
几个月前,他偶尔收到了我们公司某个同事转发给他的PPT文件,就是我制作的关于雄鹰客栈的故事,据说果然在各家外企中成为转发最火的明星邮件了。
这个PPT文件让他意识到,他以前的人生过得就像是一条鼻子贴着地面的狗,于是他决定展翅飞翔,和我一样辞职到这里来寻找自己的新生活。我看着他,半晌不知道说什么。他显得那么冲动,那么可笑,那么不切实际与异想天开。
尤其是买房子开酒吧的计划,古村的游客再多,巴掌大一块地方,充其量只是路过,就算小住几天,顶多也就是个农家乐的性质。只有小资人口聚集的城市里,人们厌倦了日复一日重复的生活,才会夜复一夜去泡吧。在这里,你想让谁来泡吧,途径的旅人还是开旅馆的农民?而且还打算买房子,一旦生意失败,人回去了,房子搁在这儿没人买回去怎么办?我将凯文拉出那间屋子,近乎严肃地跟他谈了我的意见。
没想到凯文从鼻子里笑出声来,他说,我还以为你是多有魄力的人呢,你这个传说中的凯文真是太让我失望了,怎么一脑袋小农经济?
他挥动手臂向我宣布,这里很快就将是一片我们的梦想茂盛生长的土壤,我的酒吧会是这里第一家酒吧,在未来古村焕然一新的蓝图中,它也许还会成为比雄鹰客栈更加具有地标意义的所在!
事实证明,是我错了。
其实就在我遇到这另一个凯文之前,已经有络绎不绝的城市人在古村里侦察思索,去而复返。那些厌倦了朝九晚五的白领、看到了商机的生意人、小有积蓄的艺术家等等,他们再次抵达这里时,已经不是作为游客,而是打算来盘下旅馆自己开客栈,或是买下房子经营餐厅、咖啡座和酒吧等等。他们都是来实现所谓的梦想。他们出的价钱对于这里刚刚开始做生意的村民来说,还是相当可观的。就像阿鲁借我的计算器算了一笔账,如果卖掉房子得的钱,按阿布现在旅馆的收入,二十年都赚不回来,还不如拿了这笔钱搬到新城,买新城的房子住,享一享城里的福。
于是雨季还没有过去,另一个凯文的预言就在逐渐变成现实。有时候我简直错觉,他就是来昭示与惩罚我的另一个自己,惩罚我找到了古村又转身失去了它。
这就像一场诡异的噩梦般,古村原来的居民正在无声无息地减少,也许只是一个懒觉醒来,出门闲走几步,就发现这个院子、那个院子进出的面孔也变了,取而代之的都是些与阳光不符的苍白或苍黄的脸,带着些许还未落尽的焦虑地探出来,警惕地看着我。
到处是工人们在敲敲打打。空气里弥漫着甲醛的气味,走到哪里都难免踩到路上的建筑垃圾,小溪里漂浮着塑料袋。
到了盛夏的时候,神山宾馆之类的招牌早已被消灭无痕,古村的每个细节都凸现着小布尔乔亚外加少许波希米亚的“波波族”氛围。如果把脖子放到适当的角度,也就是不要高抬过水平线,不眺望蓝天与远山的角度上,眼前的景象可以是衡山路、新天地、滨江大道,或是三里屯、后海酒吧区,没什么差别。事实上这里的绝大部分人也没有抬头的习惯,他们不需要抬头,地面上有足够眼花缭乱的视野,他们也没空抬头,地面上必须操劳的事情更多。
我就好像已经回到了上海,在白天的餐厅门前,或者夜晚露天的酒吧座附近,我甚至常常能听到有人用上海话闲聊。我觉得更像回到了隔断里,一间间旅馆、餐厅、酒吧仿佛办公大厅里的一个个隔断鸡犬相闻、彼此守望,被安装在同一台巨大的机器上你追我赶地运转不息,定价、促销、菜单、服务、规模,谁也不敢落后。这还是我跋涉万里找到的桃花源吗,这还是住着养鹰人和他美丽女儿的地方吗?
在春去夏老的小半年里,老爹只出门了三次。
第一次从外面回来,老爹气得拿着酒杯的手都在发抖。他说,结婚这样的大事怎么可以用来表演的?要是隔天都有人表演结婚给外人看,那么结婚还作数吗!
我知道老爹一定是也看见了集市空地上的歌舞表演。现在这片空地已经竖起了个路标叫做广场街,古村的所谓各项文化活动都集中在那里。餐厅和酒吧里到处贴着广场街的节目表,一三五是婚俗演出,歌舞之外,还有演员专门扮演新郎新娘,早上迎亲仪式,中午穿着民族服装的演员和游客合影,晚上是篝火晚会。说实话,这样夜复一夜的篝火晚会已经很难勾起我美好的回忆了,结婚的那夜,我曾觉得它是如此神圣而充满祝福。
第二次从外面返回,老爹一个人发笑。他说,他们就算没见过鹰也好,好过随便拿两只鸟就来冒充鹰,他们这是准备去打猎呢,还是打鱼?
原来他看见广场街上又有了新的旅游项目,叫做,看一看云南古老的养鹰部落。不知是谁找来了一个老渔民站在广场街上,肩上挑着一根竹竿,竿子上站着两只鱼鹰,也就是鸬鹚。自备相机的,合影一次二十元,拍照冲洗一条龙的就是五十元。老爹说,那两只鸬鹚长得就跟鸭子差不多,虽说俗名里带一个“鹰”字,虽说有个像鹰的弯勾嘴,嘴下面就长着装鱼的袋子,脚掌上还有璞,在太阳下站得久了沾不到水,璞都开裂了。老爹笑笑地说,却是苦笑,笑久了还似乎有些哽咽,一口酒呛在喉咙里,咳了半天。
第三次,还是我和阿芯极力撺掇老爹出门的,我们都觉得,他总是闷坐着,太多日子,对身体和情绪都不好。老爹不肯出去,说是村里的邻居都走尽了,走在路上也没人可搭话,还不如留在院子里喝酒。结果在我们的轮番劝说下,他还是出去散步了。几个时辰后他踱回来,进门,一脸一身的恍惚。
这一回,他还没走到广场街,就远远听见大鼓悠远的振动、螺、号与唱。这声音有些陌生,因为只有古村遭逢大灾,长老亲自驱鬼祭神,祈求上天的垂怜护佑,才能听见这样的鼓乐。这声音又出奇地熟悉,这样的大日子在老爹的生命中屈指可数,印象深刻。老爹第一反应是忐忑而虔敬地想要俯身下来,随后是深深的不安,古村究竟出了怎样的大事,怎的自己一点都不知情呢?他循着声音就来到了广场街,眼前头戴高冠身着法衣的长老正手舞足蹈,穿梭不停,像是当年他见过的祭祀之舞,又似是而非。周围簇拥着游客,他们都没有跪着,而是有坐有靠,有的还吃着零食,把果壳扔了满地。他再仔细看去,长老也不是他们的长老,跳得汗流满面的,分明是个外乡人。老爹长叹一身,拖着脚步就回了家。他对我说,古村怎么不是有大灾了呢,这灾祸已经到了眼前!
拾叁
有时候我想,如果不是我最先到来这里,如果不是雄鹰客栈早就有我这个城里人在经营着,也许阿芯和老爹也已经和其他村民一样卖掉院子,搬去了新城,老爹也不用面对这些残忍的变化。
可是我转念又想,如果不是我最先到来这里,如果不是我以城里人的狡黠搞起什么雄鹰客栈,让古村的游客生意跟着风生水起,也许这一切可怕的变化都不会发生。就是我一不小心推了那么一下,然后古村就像山坡上的铁皮车厢似的,忽然轰隆隆地向深黑的山谷下滑去,速度越来越快,任谁也再拦不住。想到这里,我就像一个闯下大祸的孩子,捂着嘴,捂住满心的恐惧,不敢出声。
拾肆
前女友对我说,这不是我的错。古村就算没有我,没有雄鹰客栈,也还会有别的什么凯文啊大卫啊到来这里,古村早晚都会变成这样。况且,就经济学的评价标准,这样对当地来说是发展和进步。
从她那里,我零零星星地知道,自从我的辞职新闻和PPT文件在邮件中广为转发,公司另外三名凯文中,又有两个辞职去了云南,同时辞职的还有一名凯瑟琳、两名丽莎和两名威尔逊。至于兄弟公司的人事冲击也不小,具体人数无法统计。这些厌倦了隔断生活的白领立志离开写字楼,他们有的在山清水秀的地方建起了客栈,有的在城里盘下了咖啡馆,有的开了书店,有的至今还流浪在边疆或异国,没有找到自己的桃花源。
隔了一段时间,她又告诉我,那些自以为找到梦想的人,他们现在依然很焦虑,甚至比以前更焦虑。他们的客栈或小店不是梦想的翅膀,反而让他们不得安宁,他们操心着数不胜数的问题,诸如用人、采购、盈利、竞争、脱颖而出。虽然选择经营这份小生意的初衷,是为了小国寡民,恬淡度日。很可惜,他们习惯了低着头与俗世的瓦砾较劲。他们整天抱怨个没完,他们懊悔地说,眼下操心的事情里里外外、大小不论,比原来打工还辛苦,早知道还不如留在隔断里,每月只管伸手领薪水。
前女友是在MSN上跟我说起这些的。
自从她再次出现,春节时远赴云南出席了我的婚礼后,她大方地给了我新的电话号码,包括这个MSN的地址。我们倒是不常打电话,只隔三岔五地在网上聊天。自从雄鹰客栈有了专职的厨师以后,我常常整个下午坐在院子里,打开着手提电脑漫无目的地上网,顺便也挂上MSN,跟过去的老朋友闲聊打发时间。我必须声明,我和前女友并没有旧情复燃的意思,只不过,以前我怎么从来没有发现,原来我和她之间还有这么多话可说,甚至远远超过了我跟阿芯现在可说的话。
前女友偶尔也有意无意地问我,“她”最近怎样?我和“她”还好吗?
我该怎么回答呢。
阿芯的脾气变得有点坏,当然她原来的脾气也不是温柔那一型的,她直率,不矫饰,她短促沙哑的声音曾经听来如此可爱,现在每每响起,却让我心烦意乱。
问题主要是出在客栈雇的人身上,他们总是没法像阿芯亲自动手那样,把一切弄得稳妥合意。房间的地擦完之后脏水淋漓。被单从洗衣机里拿出来也不抻平就晾起。干净的窗帘抱上楼去换,就这么一路拖在地上一路走。碗碟洗完之后,居然还有菜叶子粘在上面。他们还虚报买各种杂物的钱,趁厨师不注意,偷喝他给客人炖的汤,再兑上水。我和阿芯的目光稍稍挪开一会儿,他们就四仰八叉躺下休息,他们时常窝在客房里一睡就是大半天,任客人再怎么叫服务员也不出声回应。
阿芯起初并不好意思指出那些问题,她默默弥补,可是完全忙不过来。她终于没法忍受自己的家变成这样,于是她的声音开始像子弹一样穿梭在客栈里,小花,二楼最后一间的被套怎么没换?阿青婶,客人问你,她房间的拖鞋去了哪里?我承认,阿芯的眼睛放大了某些问题,我也承认,这些问题是确实存在的。他们只是拿薪水的雇工,谁也不会把这里当自己的家那样尽心。
客栈的服务员换了一茬又一茬,阿芯的苦恼仍在继续。
我哄阿芯说,谁让你这么能干呢,你当初一个人就能打理好这么多事情,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比得上你的。我分析给阿芯听,偷奸耍滑是雇工的本性,水至清则无鱼,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让他们做一半歇一半,差不多能招呼到这些客人就行了。
可是阿芯做不到,不但做不到,她根本就想不通。她做事待人都是十分之十,她看不得别人不把事情当事情做,对她则面上殷勤背后是另一套,她更容不得自己把这一切当正常现象来看。
她央求说,开心,我们回到原来好不好?我们不要别人帮手了,我自己做。
这当然已经不可能了,客栈的规模扩大了好几倍,现在雇的人都不够用。其实我也想回到以前,我总是回想当初的阿芯,在贫寒的院子里,我热爱窥看她舞蹈般的身影,她高高挽起的袖子,被水打湿的前襟和被汗沁湿的后背,她忙前忙后终日不停,黝黑的胳膊闪闪发亮,清丽的面貌安详从容,她忙得如此悠闲自在,让我的目光竟日都离不开她一刻。我想是我破坏了这一切。我一意孤行,是她意识到前路的差错,可是她错过了喊“停”的机会。
现在站在院子里的她,一个眉目间丢失了安宁的妇人,面对她不再能照看周全的家园,她无所适从、焦躁不安、委屈莫名。她悄悄在我面前哭了几次,这又有什么用呢?这只能增加我的烦躁。我可以为她建起游客如云的雄鹰客栈,我却无法将一切再变回原来的模样。我能给她的,是她不想要的,她想要的,也许我从来就不懂。
我呢,我的颈椎病又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