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点忘了,在这个时候,地球上各个角落的网友也在网站上祝福我们,尽管不久之前,由于对峙的时间拉得过长,他们几乎已经忘记了我和阿芯的故事,把兴趣投向别的热点。尽管不久之后,他们也会很快地忘记我们。还有一些时尚报纸和杂志从网站看到消息,特意来古村采访我们做特辑的,化妆、拍照、提问。我觉得我简直成了另一类型的成功人士。
隐隐的,在鹰居高临下的目光中,我的心中也偶尔会闪现出些微凉丝丝的念头,譬如,我现在究竟成为了一头鹰,还是更像一尾孔雀?好在熙熙攘攘的婚礼终于顺利闭幕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人们忘记了我们。幸福的人是应该被忘怀的。
在这个地面上印染着白色鹰粪的院子里,老爹依然与他的鹰缱绻相伴。我从网站上接受预定,阿芯接待到来的客人,登记和安排房间,我给他们做一日三餐,阿芯换洗被褥和床单,我们一起打扫房间,一起挂窗帘。所谓男耕女织的日子,莫过于此。唯一遗憾的是,我们一家三口很少能在一起吃饭。老爹怕闹,如果上山打猎,就在山中自己吃了,不去的日子,他躲在屋子里吃。客人们吃饭的时候,我和阿芯又总是都忙着,弄到最后,还是半夜里,我们俩一起吃烤土豆最香最自在。
而这个时候,院子外的古村已经变样了。
拾壹
开春后的一天傍晚,我从新城换液化气罐回来。我正在暗黑的山路上昏昏欲睡,耀眼的光亮忽然从群山中蔓延开来,落定在我眼前。司机说,古村到了。我蓦然一惊,这是从哪天开始的?古村的夜景竟然亮过了夜幕中的星河!
迎面而来就是四个灯管做的红色大字,神山宾馆,端正地站在一间村民的平房屋顶上。依次掠过的还有雪山饭店、古村宾馆、云南人宾馆等等,不一而足,看来我们雄鹰客栈的牌匾已经落后了。车沿着小路逶迤穿过村庄,每家每户灯火通明,青瓦屋檐间,三角梅的花丛中,散落着游客的欢声笑语。
再往前去,古村阡陌交错的小路汇聚到集市,这片古村中心最大的空地上又燃起了篝火,我还清晰地记得,上一次就是在月前,我和阿芯的婚礼之夜,也是我到来几个月里唯一的一次。如今,在我轻易得见的这第二场篝火集会上,十几个村民盛装载歌载舞,正是婚礼的祝福曲调。游客环绕周围,拍照、鼓掌、喝啤酒,酒酣的已跟着参与其中。当然不是另一场婚礼,只是旅游的文化表演嘛,我很理解,可是不知怎的,我的胃里好像刚刚吞进了一块塑料粑粑似的。
好季节催生着庄稼,也催生着游客的数量,只是人们已经无暇关心田地了。他们热衷于听游客们信口开河,争着看照相机和摄像机方框中缩小的高山河流。他们好奇地窥视着这些城里人对着手里的金属小盒子说话、按键,终日忙碌不停。我眼看着古村最流行的装饰品成了头灯,游客随手的炫耀和馈赠,村民们不分日夜戴在头上,快活地走来走去。我眼看着冲锋衣成了古村最流行的服装,村民在篝火边跳舞时,都会特意换上新买的冲锋衣而不是民族服装。有些村里人也赶潮流买了手机,也成天拿出来看与听,尽快他们的金属小盒子大部分时候是静默的。他们的眼睛整天闪闪发亮的,所有外面世界的新奇事物好像一场骤雨般落到古村里,包括像摘菜般轻易落到指尖的一叠叠纸币。
几乎每家旅馆都在扩建。
我当初给木匠订下的床的尺寸成了一个标准,这不再被认为是待客的羞耻了,这能让同样大小的一间屋子多收两倍的床位费。我率先给雄鹰客栈装上的电热水器,现在成了村里每家旅馆的基本配置,他们也懂得了24小时的热水才能赢得客人,正如我的预言。他们也开始供应一日三餐,像模像样地用液化气和铁锅炒菜。他们学得飞快,甚至举一反三,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古村原本就二十几户人家,我住下后的四五个月里,这几十张面孔我早已熟捻在心。百多年里,也就是这么些面孔生老病死,把差不多的面貌刻在下一代的脸上,这是老爹跟我说的。然而最近除了越来越多的游客之外,很多陌生的面孔忙碌在村头路尾。
听说很多家庭旅馆都雇了人来打杂,做饭洗碗、换床单和打扫之类的,都有工钱低廉的“远房亲戚”来承担了。我记起有一回,我还在村口遇见了一个男孩,穿着宽大的旧衣裳,嘴唇上刚刚长出茸毛。他怯怯地问我,需不需要导游带路,带着进山徒步一天六十元。他说他是村长阿鲁家从外村雇的杂工,前些天翻修屋子做了几天泥瓦匠,这两天没得多余的活,阿鲁让他自己出来找游客的生意,带路一天六十,回去上缴三十。
我不得不跟阿芯开始商讨扩建和雇人的问题了。
我打算在当初搭帐篷求婚的位置上再造两间房,顺便将院子的围墙扩大。阿芯说,开心,客人已经够多了,再多招呼不过来,反而开罪人家了。对于雇人,阿芯尤其反对,她说,我不想别人来做我们俩的事情,开心,这是我们俩自己的事情,不是吗?
她说着就将毛茸茸的脑袋靠到了我的肩窝上。她轻声细语,怕惊了黑夜里兀自蓬勃的炭火似的,又像是怕惊了我们难得平静的好日子。烤土豆已经在热灰里熟了,我用木棍扒拉出来,让它慢慢变凉。
我知道阿芯一直在往后退,在认识我以后,明明不喜欢任何变化的她,却为了我接受各种变化。每一次,她都以为是到此为止了,结果永远还有更多的。她迷了路,她盲目跟着我,害怕地拽住我的衣角,好不容易在一个地方站定了,刚开始熟悉了,得回一些女主人的自在,忽然间,我又说要离开这里去赶路。
我只能说,阿芯,你看现在,都大半夜了,我们俩刚能吃上一顿安稳的饭,这样天天从早忙到晚,我们都会累坏的。阿芯把头从我肩上拿开了,她说,我觉得这样很开心,真的很开心,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她很认真地直视我的眼睛,我没有给她什么反应,事实上我也觉得这样很好,可是不进则退啊不进则退,上了竞争的跑道就会有淘汰,我不想有一天自己没法养活这个家。阿芯看了我一会,神情开始茫然,她偏着头又问我,你觉得我们现在这样不好吗,开心?
我们先雇了一个邻村的大嫂做客栈的换洗打扫,不久又雇了一个女孩做服务和接待。至于我这个从早到晚不得闲的胖厨师,随着气候渐热,面对烟熏火燎,也生出了想要剥削他人剩余价值的念头。
我在曾经叱咤风云的网站上发布了一则招聘信息。雪山、雄鹰、古村、清泉,日夜歌舞萦绕,传说中神秘美丽的圣地,如果你是一个优秀的厨师,如果你愿意远离城市的金属厨房,到一个养鹰人的院子里追寻你的世外桃源之梦,雄鹰客栈热忱欢迎你的加盟。三周后,我从众多呼应者中挑选出了一名最拉风的家伙,他是个法国人,网名莫奈,现任某上海法式餐厅总厨,我打定主意毁了他目前按部就班的前程。
他兴冲冲地辞了工作,带着一家一当来“加盟”我们的客栈,住进了院子里的一间单人间,我用低廉的固定工资,附带餐饮部分的利润分成,外加客栈所谓的一点点期权就笼络住了他。我知道蒙住他眼睛的不是我的狡诈,而是他自己解释给自己的梦想,这与我无关。
他每天从早到晚围着灶台忙,那么点小钱加上客栈包吃包住,其实他就跟一个农民工进城打工的待遇没什么两样。他还乐呵得不行,天没亮就赶去左近的各处菜场寻找最新鲜最特别的原料,从早到晚琢磨实验云南食材和法国菜的创意结合,如果说各大城市流行什么“创意菜”是在二十一世纪一十年代中期,他们可比这个莫奈晚多了。莫奈对客人的殷勤程度很快就把我比下去了,他每上一道菜,都会搓着手全神贯注地等待客人吃第一口,然后用他不熟练的中文问,怎么样?他是真的关心自己的新发明能在别人舌头上得到什么回应。
莫奈就这样成了雄鹰客栈一个新的卖点。喜新厌旧的网民早就不再传颂那个养鹰人的院子了。当养鹰的故事被我一次次终于叙说得如此详尽,他们就在养鹰和自己养宠物的经验之间划了一个等号,这是人类自以为获得“知识”的惯例。他们不再为了亲见养鹰人而来,当然也不再为了看我这个富有传奇经历的白领而来。
现在雄鹰客栈的宣传语是:在雪山下品尝正宗法国菜,莫奈总厨加盟雄鹰客栈。
莫奈换上从菜场买回的粗布褂子、系带裤,扎着彩色头巾,他开始留起了法国胡子。难得清闲的时候,就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晒太阳,把一身白皮肤晒得跟大虾似的红。老爹一开始很喜欢他,因为这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大个子似乎对养鹰很感兴趣,他围着鹰转来转去赞叹不已,像个孩子似的将架鹰杆、栓鹰绳、皮手笼什么的,每件都摸了又摸,一有空就缠着老爹问这问那,而他的中文更像孩子的呀呀学语,让老爹凭空生出几分慈祥来。老爹甚至对我提起过,他不介意将养鹰的手艺传给莫奈,如果他愿意好好学,就算他是一个外国人,也好过从此没有人再养鹰了。
直到有一天,莫奈忽然问了老爹一个惊悚的问题,他磕磕巴巴中文的大意是,你吃过鹰没有,不知道鹰的肉怎样烹饪会比较美味?
老爹当时就震惊了,他惊怒之下,抓过一把莫奈厨台架子上的餐刀,扬手笔直插入木头案板里。他指着莫奈的高鼻子说,你要是敢打这头鹰的主意,我就先把你杀了吃你的肉!莫奈直愣愣地瞪着案板上的刀,刀刃大半没入,只剩刀把在外面了。他到太阳落山都没敢去拔那把刀。
不过到底还是有人来打这头鹰的主意了。
有一天老爹架鹰回来,坐在廊前生闷气。我问岳父大人发生什么了。他告诉我,村长阿鲁今天在路上拦下他商量,说要发展村里的旅游项目,在村里集市的空地上给游客照相收钱。照相就照相吧,阿布希望请他架着鹰每天站在那里跟游客合影,一天分给他八十元。
老爹忿忿地说,我是养鹰的,又不是耍猴戏的。
老爹又说,就算我可以站在那里给他们拍,鹰也不可以!
老爹一会儿生阿鲁的气,觉得他也是村里的后辈,怎么就不懂得鹰的尊贵呢,要是鹰也能当猴耍了,这天穹和神山也就不需要仰望了。老爹一会儿又生自己的气,他嘀嘀咕咕地说了些自己不中用了之类的话,我听得出他的言下之意是,他也确实觉得八十元不是个小数目,现在大家都在赚钱,他难得有了这个赚钱的机会,却偏偏放不下心气去做,他想了又想,还是不能。我知道他这不是说给我听的,他由衷地内疚着,内疚而无能为力。
过了些天,阿鲁又带着县里旅游局的干部上门来找老爹。他们说,老爹是这一带唯一还在养鹰的人家了,养鹰现在算是民族文化遗产,要保护。
老爹说,怎么说是遗产?我还没死哪!
他们说,老爹您别生气,这遗产不是说您死了,是说这项养鹰的本事就要灭绝了。
老爹听着脸色缓和了,问,你们说保护,怎么个保护法呢?
阿鲁说,请您去跟游客合影啊,参加表演啊,都是和旅游产业相结合的保护。
老爹听了脸又沉下来了,不再搭理阿鲁,扭头问那个旅游局的干部,你说怎么保护?
干部沉吟着端详了一阵架鹰杆上的鹰,答道,比如说,把这头鹰做成一个标本,再做一个跟您差不多的蜡像,手臂上架着鹰的标本,摆在我们县里的民族文化展示厅里,再把养鹰驯鹰的文字资料整理出来,摆在蜡像边上。
老爹摇头说,这可不就是遗产了吗!
老爹说,你们往后不必再来这里了,鹰的事情我作不了主,它们每年只是途径这里,还是要回去的。它们不属于这里,更不属于我。
四月的古村已然鲜花遍野,阳光温暖,连每家门前小溪的歌声也分外欢快起来。不知不觉中,这一年猎季就这么过去了。葱郁的丛林之上是雪山,雪山之上是云净风阔的蓝天,成群的飞鸟北向而去,它们高高地掠过古村上空,只在人世间的地面上留下一闪而逝的细小黑影。
一个镜子般明朗的早晨,老爹整理鹰具的动作特别迟缓,他穿戴上最齐整的一身衣裳,带着黄狗,架着鹰缓步出门。村里的孩子们看见他这个模样,就知道放鹰回去北方的日子到了,他们吵嚷着跟在他身边走出很远,央求着老爹让他们摸这头鹰一下。每年的这一天,老爹和鹰总是特别温和,带着近乎温顺的惆怅。
老爹从山中回来时,架鹰的手臂上已经空了,这让他的步子轻飘得有些怪异,黄狗悄无声息地垂着头。老爹站定在院子里,扭头望了望身后的天空,我想他一路上已经重复这个动作无数遍了。从空无一物的苍穹挪开眼睛,他忽然叹了口气说,喝酒,喝酒。
拾贰
院子里没有了鹰,老爹好像一夜之间就老了。他平张的两肩像蚌壳似的合拢起来,架鹰的手臂拿起酒杯时却经常无力地落下。他的脖颈不直了,膝盖弯曲了,脸上的纹路耷拉下来,走路甚至有些摇晃,似乎原本的身高都减少了。
最让人担心的是,他完全没有了以往的精气神,成天缩成一团窝在廊前,不言不语,背对院子烤太阳。脚下是永远不断的一壶酒,从早喝到晚,一天没有几个小时清醒。偶尔抬起的眼神都是浑浊的。
我问阿芯,岳父大人这个样子是不是病了?阿芯答,每年鹰不在的时候,他都这样,等秋季养了新的鹰,他就又是另一个人了。我问,真的没事?阿芯说,放心吧,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阿芯说着就走去老爹身边,抬手把酒壶拿走了,老爹扭过身,眯缝着通红的醉眼,含糊不清地表示抗议。阿芯装作生气地说,老爹,这么喝死了,你就可以不顾我了?她给老爹沏上茶,过一会,老爹又不知从哪里把酒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