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天帝大人于翰霄宫大摆宴席，专门请我。彼时我在凡界勾栏瓦肆沉溺月余，传信的仙官寻到我的时候，我早已在四五个姑娘的怀里醉得不省人事。
那宴席本是我前些日子亲口应下的，当时来送请帖的也是这个仙官。
帖子上说最近天上星宿移位，银河众星陨落，这两桩大难迫在眉睫，天帝觉得我有办法，邀我商议。如今我在凡间这脂粉堆里日日快活，竟把这事给忘了个干净。
仙官背着瘫软的本神尊匆匆飞到翰霄宫，春光明媚的一路上，难免有神仙过来问我怎么了，这仙官便不厌其烦地给诸位神仙解释：“素书大人在凡间烟花之地被一众姑娘缠身月余，身子疲惫了。”
我本醉得极深，听不清楚周遭的动静，只是这句话一路上被他重复了几十遍，便记住了，以至于到天帝大人跟前，当着百余位神仙的面儿，我“咣当”一磕头，开口竟把实话说出来了：“天帝恕罪，凡间姑娘娉婷妙曼，俊俏可爱，又会伺候人，素书一时激动，沉醉忘归了……”
在我迷离之中，大殿内诸神唏嘘之声便已此起彼伏。
我抬手稳了稳头上的玉冠，却没稳住脑子，只听自己又“咣当”磕了一个头，更加荒唐地道：“天帝大人和诸位神仙若是有兴趣，素书便把往日常去的这几个地方给大家列一列，哈哈哈哈，大家不用谢！不用谢！”
这话音一落，唏嘘之声更盛，我接连磕了两个头，起身的时候脑袋晃荡，身体一个不稳，几乎仰面栽倒，幸好三殿下长诀来扶我时，顺势往我眉心补了一记清明咒，挽回我三分清醒。他扶我落座时，不忘耳语提醒道：“你看我父君那张脸。”
我一抬头，只见翰霄宫殿内，九龙御座上，天帝大人怒发冲冠，胡须乱颤，目若铜铃，面皮铁青。
我打了一个后知后觉的哆嗦，慌忙跪下，本想求饶，刚一张口却打了一连串酒嗝，可能是气味不大好闻，周围的神仙纷纷掩鼻闪躲，与我离得近的那一位甚至将他的食案暗暗拖远了。我趴在地上又赶紧磕了几个头，一不小心磕得有点儿猛，觉得连脑子也跟着震了震。长诀在我身边掩面一叹：“素书，你今日磕头有些太实在了。”
御座上的天帝大人嘴角哆嗦了几下才说：“爱卿……”
我一颗心“吧嗒”颤成好几瓣，他老人家一称呼我“爱卿”则必有大事。
果不其然。
“这半年来，九天银河明辰陨灭，万里苍穹星宿大移，此两项征兆凶恶诡谲，六界怕是要遭一场灭顶大祸。爱卿曾用鱼鳞补过银河星辰，不知这一次可有化劫的妙法？”
本神尊一听“鱼鳞”二字，胃一抽，“哇”的一声吐了。
这一吐酒嗝也息了下去，头昏眼花之中觉得背后有人要扶我起来，我以为是长诀，便说了一句“无妨”，抬袖子擦了擦嘴，自己爬了起来，身后那人便没再上前。
“天帝大人，这回的大劫，莫说是鱼鳞，就是把素书剁成鱼肉馅儿，怕也补不回来这银河的星星。”我说。
天帝大人正襟危坐，皱眉道：“这么说，爱卿没有办法？”
“有办法，有办法！”我于头昏眼花之中计上心来，赶忙道。
“哦？有何办法，爱卿请讲！”
我“噌噌”跑到他面前，道：“素书要举荐一位能拯救苍生于水火之中的神仙给天帝大人！”
“哪位神仙？”天帝大人身子前倾，面色激动。
我大笑一声，广袖一扬，抱拳道：“这位能化劫的英雄便是素书的恩师，神界另一位神尊——聂宿大人！”
天帝闻言，那激动的神情微微一卡，眼神惶惶往我身后探去。
本神尊以为天帝在犹豫，于是又“噌噌”上前几步，摩拳擦掌，大义凛然道：“天帝大人这是在犹豫？你尽可放心！聂宿神尊仙法超绝，可手扶星宿使其归位，可跳入银河补救星辰！”
天帝：“这……”
“试问天上地下，人神妖鬼之中哪里还能找得出如聂宿大人这般才华卓然的，花虫鸟兽之中哪里还能找得出如聂宿大人这般英勇神武的？他注定是匡扶天下的能手，注定是济世化劫的功臣！”我头不昏了，眼不花了，越说越带劲儿。
天帝吞吞吐吐：“这大劫凶险，若是聂宿神尊因此丧命，怕是……”
好你个天帝，你爱惜聂宿，怕他丧命，难道就一点儿也不怜惜本神尊？
天帝意识到自己方才说的话有些不对，于是赶紧改了话锋：“寡人担心聂宿神尊仙逝，素书爱卿会难过……”
我扬起长袍，“扑通”跪下，怀着一腔热血，凛然说道：“聂宿大人是素书的恩师，此次若是以身化劫，诸位神仙里怕没有比素书更难受的了。素书心中悲苦难挡，怕要寝食难安，日日泪流。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总要有人牺牲自己甚至大义灭亲！今日为了这芸芸众生，素书愿意贡献出自己的师父，把哀痛留给自己，把安宁留给这天地！望天帝大人成全素书这舍己为人的一颗赤诚之心！”
天帝面皮颤了颤，思索良久，眼神才越过本神尊，冲我身后的那位征求意见：“不知聂宿神尊意下如何？”
我浑身一僵，脑子出现空白，猛然回头，只见聂宿身穿水色长衫，如花样貌，正微微低头打量着我。我一个激灵，几欲栽倒。
我身后的人倒是不慌不忙，只是离骨折扇霍然一个扇展，激得本神尊又抖了一抖。
他身体笔直，声音清淡：“这星宿移位关乎苍生性命，聂宿自然要身先士卒、死而后已。只是在下还有一个请求，望天帝大人应允。”
天帝道：“爱卿请讲！”
聂宿拿着折扇慢悠悠踱到我面前，手指抚上我的肩膀，对着天帝情真意切地道：“聂宿的这个徒儿向来有情有义，若是聂宿真的一去不归，她便真如方才所说，会寝食难安，日日泪流。若是有谁拦着不让她哭，她的这股哀痛之情怕是无处排遣。所以，待聂宿魂飞魄散之后，请天帝大人安排一个仙官，敦促素书每日一定要哭一哭。”
天帝大人沉吟了一声，问道：“不知聂宿爱卿认为素书哭多久为宜？”
聂宿低头冲我明媚一笑：“在下自然是希望徒儿尽早脱离哀痛，但是以素书这重情义的性情，怕是没个几万年是不能忘怀的。就让素书尽情哭一万年吧，别憋着她。”
此话如五雷轰顶，直轰得本神尊目瞪口呆。
天帝大人一拍御座，答应道：“那好，就一万年。寡人即刻派仙官到素书神尊府上，每天做个记录，每月给寡人汇报。若是她未按时哭，寡人便亲自去敦促一番。”
聂宿谢了恩，掏出绢帕俯身给我擦了擦眼泪，“疼爱”地道：“乖徒儿，日后哭的日子多着呢，怎么现在就忍不住了？”
我竟一时无语。
出了翰霄宫，聂宿跟上我，说今晚他在神尊府设宴请我喝酒。
当着众神的面，我朝他深深作了个揖：“尊师盛情，本不该推却，但是素书近日有些疲乏，改日吧。”
他点头，摆出一副十分体谅我的神情，开口却句句不饶人：“为师本来想同你商议一下那一万年要怎么哭，但你现今瞧着确实挺虚，看来其他神仙议论的你同凡间女子磨镜情深并非假话。”
我望着他，笑道：“我同凡间姑娘的磨镜之情，哪里比得上尊师对一个死人的情意深刻。”
四方神仙纷纷驻足，面上嘘寒问暖、客套问候，实则贼眉鼠眼，有意无意往我和聂宿这边瞅。
聂宿摇摇扇子，回身望了望翰霄宫的大门，淡然道：“本神尊忽然觉得方才这一万年有些少，痛失尊师这种事情，没个十万八万年的，怕是……”
我心里一“咯噔”，弯腰便拜：“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戌时，尊师在府上等我！”
聂宿得了我的这句话，摇着离骨扇倜傥远去，再不停留。
我已经有一万多年不曾去过聂宿的神尊府了。
这一万年，他在府上缅怀旧爱，我去凡间拈花惹草。我们各有所好，相安无事。只是我醉酒的时候，他难免会从我心里极深、极恨的地方钻出来，令我平白胡言乱语，比如今日在翰霄宫说的那一些。
万年前，我三万岁，知道了关于他的许多秘密，悟清了关于自己的许多疑惑，聂宿恼羞成怒，将我赶出神尊府。
我曾是无欲海里的一条弱小银鱼，后来被他救起养在神尊府里，化成仙形之后，外人面前，我唤他“恩师”，他叫我“爱徒”。可于我二人而言，我从未把他当过尊师，他也不拿我当徒儿。
后来，天帝大人将“神尊”这个封号赐给我，从此这四海八荒就有了两位神尊：一位是先天帝大人亲自敕封的聂宿，另一位是现天帝大人亲封的我。天帝大人给我新赐了宅子。新宅子在我强烈的要求下无匾无额。这样叫我舒坦自在，不必时时念着自己是个神尊，不必时时想着鞠躬尽瘁或者身先士卒。
大约有些曲高和寡的意思，我三万岁时得了这神尊之位，同龄的神仙便很少敢与我来往了。后来我孤单了千儿八百年，便日日去凡间脂粉之地喝酒，直到后来跟年纪相仿却身份尊贵的天帝的三儿子——长诀殿下成了酒肉朋友。
我不止一次地在酒后同长诀讲，要如何如何寻个吉利日子，如何如何巧妙安排精细布局，如何如何兵不血刃杀死聂宿。
可我每次酒后大醉，聂宿总出现在梦里，对我说：“素书，我来接你回去。”
可他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我对聂宿痴恋成痛、爱极生恨这桩事也总是从梦中扯开，留下血淋淋的执念，鲜艳夺目。
长诀曾对我说：“素书，你对聂宿大人的情意能骗过旁人，却终究骗不过自己，仙途漫漫，有数不清的劫难横亘中间，长则可与天地同寿，短则不辨晦朔朝夕，容不得你口是心非。”
去神尊府赴宴的路上，神界三月的夜风将花瓣吹落在脸上，我伸手一摸，掌心尽是料峭。今年的春天，比往年要冷一些。
神尊府里，聂宿早已于湖心亭中摆好酒菜。我抬头望了望天上，新月如钩，在簌簌而落的星辰之中格外明亮。
他在月下笑着招呼我：“酒已备好多时，你怎么才来？”
我客气一笑，望着一桌佳肴，先推托道：“徒儿最近觉得有些体虚，今晚不能饮酒，哈哈哈，我们吃菜，吃菜……”
“也好，那这坛千年的梨花酿我便自己喝了吧。”他说完便把酒坛往自己怀里捞去。
“尊师府上果真仙气浩荡，吹得素书神清气爽，方才那体虚之感竟瞬时不见了。”我说着，把酒坛往自己这边微不可察地挪了挪。
他眉梢一扬，又从石桌下面捞上来一坛：“你在凡间跟姑娘喝酒的时候都是抱着坛子灌的吧？所以今日我没有备酒盏。”湖水染了浓浓月霜，波光温柔地铺在他脸上，他这个模样，瞧着清朗又模糊，我看着他的脸，听他开口问我，“你可知天帝大人本想牺牲你去拯救银河众星，所以才设那宴席专门请你？”
我点点头：“知道。”
“你当初为何要应下来？你昨日为何要去赴宴？”他问。
“因为我要举荐你，我要举荐你去殉劫。”
“如果我昨日不曾去那翰霄宫呢？如果我死活不答应殉劫呢？”他又问。
“我也不知道……你若不答应，兴许我就去做英雄了。”我顿了顿，抬头道，“但是你昨日答应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莫不是要反悔？”
他闻言，面色有些寡淡，灌了一口酒，过了良久，才凉凉一笑道：“素书，你想让我死，为何不亲自动手？”
我放下酒坛，趴在桌子上忍不住笑出声：“我怕死啊！杀了你，诸位神仙会要了我的命。”
“所以你……”
我点头：“所以我跟天帝大人推荐了你。”
他笑了笑：“你让我去死的心还真是急切。”
“所以你尽快去让星宿归位，去补银河星辰吧。”我顿了顿，忽然觉得有些伤感——好歹他曾救我出无欲海，也算给了我这条命，如今却……这个想法从脑中一过，我便觉得眼眶一凉一痒，正要抬袖擦一擦，低眸便见聂宿愣愣伸出手指触上我的眼角。
“你这是等不及，便急哭了？”他惶惶道。
我那伤感之情登时卡在嗓子间，不上不下，把我噎得连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敛了寡淡神情，细长的手指从我脸上收了回去，淡淡一笑，星目璀璨：“素书，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性子。我把你从无欲海捞出来带到神尊府的时候，你那细软晶莹的小身子窝在我掌心，模样漂亮，性子也十分乖巧、安静。”
我灌了几口酒，道：“你也知道无欲海溶情解魄，噬鬼啮魂，我不过是一条弱小银鱼，情魄早已被海水溶解干净，你当时捞出来的是条傻子。我安静、乖巧，都因为我是傻子。况且……”我故意一顿，挑眉问他，“聂宿大人，你真的还记得我当时的样子吗？我这张面皮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你还清楚吗？”
月影掺了湖光铺在他脸上，他微微一僵，是悲喜难辨的模样。
我又仰头灌下半坛酒。这一灌有些猛，抬头的时候觉得周遭事物和眼前的他都迷蒙了几分，我说：“不过都过去了，不记得也没关系了。”
过了良久，聂宿才说：“你现在越发爽朗，这性子倒叫我放心许多。万事不可憋在心里，我过几日便真如你所愿去殉劫，这四万年里你有什么委屈，不妨趁我还活着，趁今晚说给我听。”
我酒醉入心，早已分辨不清楚他温柔的话里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假，只是听到他说“这四万年你有什么委屈，不妨趁我还活着，趁今晚说给我听”时心头一颤。
肚中佳酿绵长的气息渗进肺腑，涌入灵台。不愧是封印了千年的酒，不可察觉之间便把人给醉了六七分。我盯着聂宿看了良久，可直至湖中雾气氤氲漫上，我看他于水雾之中慢慢模糊，也没说出一句话。
他却不准备放过我，修长的手指再次触上我的脸，问我：“素书，你真的希望我去殉劫吗？你真的希望我死吗？”
“聂宿大人，我不是梨花神仙，你又何必在乎我是否希望你死？”酒气涌上，我双眼蒙眬，他在我眼中变成两副模样，一副明媚欢悦似朗朗少年，另一副阴郁诡谲不择手段。
酒气搅得我越来越迷蒙，我低头揉了揉眼睛，忽然觉得腰间一紧，后背撞上一个胸膛。我愣了一愣，聂宿已经抱着我扯过疾风飞出亭外，直奔大殿而去。
这几日我本就接连不断地饮酒，今晚又灌了一坛千年佳酿，下意识觉得自己已醉得不成样子了。奇怪的是被夜风一吹，我忽然觉得醉到极致后陡然清醒，只是场景一个变换，已经变成聂宿端坐在神尊府大殿上首，我斜躺在他的怀里，枕着他的腿弯处的模样。
有一瞬间，我也辨不清这场景是真是假，我甚至有些怀疑躺在聂宿怀里的那个穿银白裙襦的姑娘到底是不是我。这场景好像有点儿不对，又好像已经演练了千百次一样正常。
“尊师大人，这四万年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聂宿怀中的姑娘……不，聂宿怀中的本神尊开口说，“你不记得，我就一桩一桩说给你听，你也要死了，所以我们两个的债，得抓紧时间算一算了。”我望着他冰冷的脸色，笑了笑，道。
“神界九天有无欲一海，能溶情解魄，噬鬼啮魂。那些痴情恋念只要落入其中，不消几日，便通通被溶解干净。我本是无欲海里的一条弱小银鱼，食腐草为生，茕茕而游，寿命不过三个月。后来尊师大人你路过，抽出一缕魂系在一截断发上，那断发在那缕魂的指引下涉水将我带上岸，而后落入你的掌心。那缕魂魄在无欲海中无法逃脱，被海水溶解，连累你丢了一缕魂，这一桩，算素书欠你的。”
我往他怀里挪了挪，望见他腰间常挂的那块玉玦。有时候我也有些奇怪，那时情魄明明已经溶解的我，竟然还能将这个场景记得清清楚楚，我甚至记得聂宿穿着水色绸衣，绸衣上印着浅墨色的山川，腰间挂着这块水蓝的玉玦。我甚至记得附在断发上的那缕魂魄，明媚跳脱的气泽冲开忧郁的无欲海水，拂过我细软的鱼鳞，给我支撑和依托。
我抬头看他，三月的夜风穿堂而过，他抿紧的双唇慢慢失了血色。
“尊师大人，一万年前，我被刮鳞片的那日，你可还记得？”
一万年前，我三万岁，在聂宿身旁，是他喜欢的乖巧、懂事的模样。那时恰逢银河星群陨落，陨星殃及八荒，林木被烧枯，四海热浪滚滚，六界生灵涂炭，却没有神仙能想出解决的法子。那场劫难和现今天帝大人说的这场劫难差不多。
我以为，这同我没什么关系，直到聂宿捏着一卷卦书回到府上，神色严肃地递给我时，我才明白这怎么会同我没有关系？我疑惑地展开卦书，只见那上面写着：“九天有鱼，茕茕而游。维眸其明，维身其银。银河有劫，星落光陨。若银鱼耳，可化星辰。”
我看完哭笑不得。我本是九天无欲海里的一条银鱼，眸子明亮，身有银光，“若银鱼耳，可化星辰”，这卦书言下之意是要用我去补银河的星星？
我觉得太过荒唐，可偏偏聂宿当了真。
“我被术法捆绑，化成银鱼模样囚在吊挂起的玉盘里。许是处得高，我看见九天的无欲海海雾大盛，滚滚的雾水涌上十三天的神尊府。你便从这海雾中走出来，右手握着一枚精致的银刀，我甚至能看到刀身上缠绕的花纹，看到那极薄、极冷的刃。”
我的手指慢慢触上聂宿的脸颊，指尖顺着脸颊缓缓往他的脖颈处滑：“你捏着那枚银刀贴近我的脸，刺骨的冰凉从脸颊剐过，划开皮肉，划断鳞根，鳞片混着血水掉下来。你下手果断又决绝。我眼角的余光落在你执刀的手上，那时候我想啊，你的手指应该会颤，那刀刃应该会不稳吧。我其实只是想找一个你还心疼我的证据。可是没有，你的手指未曾颤，那刀刃也未曾抖。”
说到此处，我竟有些替他惋惜，手指在他的脖颈上点了点，长叹一声道：“你说你费尽心思，好歹将一条魂魄被溶解了的银鱼养得又肥又美，宰掉她吃了多好，你怎么忍心剐了她的鳞片，这样毁了她？”
“这鱼鳞被你呈交给天帝大人，诸神合力，果真重补了银河的星辰。那新生的星辰再没有陨落。我身上的鱼鳞有这种本事，连我自己都有些震惊。好在，这一劫算是过去了。”至于我化成仙形，浑身是血躺在神尊府里，痛了几天几夜，也无关紧要了。只是自那时起，我见鱼鳞一次，便要吐一次，就算是无意听到这个词，也要连累肺腑生出一阵恶心抽搐。
我看到聂宿身边的离骨折扇，念诀捞在手里，扇子一转，迎着他的面庞展开，烛火摇曳，面庞的阴影落在扇面上。我眯眼瞧着扇面上的影子，笑道：“所以我原本不是现在的样子，是尊师大人你剐了我的鳞片，毁了我的容貌，伤了我的身子。这一桩……且算是为了天下苍生，同你救我那一桩扯平了。”
白骨扇柄上隐约映出我现在的皮相，我合了扇子，扇柄凑近他的脸，道：“你见我容貌尽毁，便打算给我重新雕琢一副相貌，可我那时候怕极了你，身子抽搐，死活不让你靠近。你怕我不听话，打扰你为我雕琢容貌，又怕我不肯乖乖恢复，索性就抽了我一半鱼骨，叫我几个月动弹不得。”我用离骨折扇的扇柄挑起他的下巴，看着他四万年不曾变的眉眼，问道，“尊师啊尊师，用你徒儿的鱼骨做成的这把折扇，你怎能用得这般顺手和安然？”
我身旁端坐着的聂宿神尊面色僵冷，沉默不语。
我重新躺回他的腿弯处，掂着扇子，跷着二郎腿侧脸看他，殿外梨花星星点点，被风吹进来，落在他和我的身上，倒有些凄凉滋味。我把玩着扇子，说道：“这一桩，就当你是怕我被剐鱼鳞以后不好看了，心疼我，赏我一副容貌罢了。素书愚笨，但是想个万儿八千年也能安慰自己。你曾这样替我的容貌着想，那我杀你的时候给你个痛快吧。”
我挑眉望着他：“可这最后一桩，一万年了我也没有想明白。”
越来越多的梨花瓣混着风雪涌进来，身旁的聂宿双眸紧闭，缓缓流下两行泪。这场景妖异诡谲，却叫我心中大快。
我伸手搂住他的脖颈，贴近他的耳郭道：“天帝觉得我献出鱼鳞补了银河星辰有功，设宴亲封我为神尊。宴上，太上老君见我大吃一惊。宴毕，我便套出老君的话。原来，这神尊府上，曾有一株梨花树，为你所种，为你所养，千年成仙，万年成神，得你所赐的名讳——梨容。你同她两情相悦，恩爱缱绻，只是梨容姑娘红颜薄命……你把她藏得完好，除了她临死前夕，老君曾来为她诊病、炼丹见过她几面以外，这天上几乎没有神仙见过她的相貌……可怕的是，老君说那位梨花神仙跟现在的我，一模一样！”
你毁了我原来的样貌，思慕那个梨花神仙，又重新把我雕琢成她的样子。
可是，你喜欢那个梨花神仙跟我这条鱼有什么关系？
“纵然我喜欢你，也不妨碍你喜欢旁人。”我说。
“你把我雕琢成她的模样，就可以骗自己这就是你日日思念的梨容吗？尊师大人，你比素书年长七万岁，你多吃了七万年的神仙饭，难道连这些浅显道理都悟不透吗？”说到此处，我喉中哽了一哽，裙裾一扬，从他怀里飞出来。殿外的梨花混着春雪纷纷扬扬往里吹，这花期仿佛一夜间开始，又一夜间结束。聂宿安安静静听我言语，不声不响不反驳，叫我轻松许多。
我伸手扶稳发上的玉簪，跪在地上，朝殿上的聂宿端端正正地叩首，抬头的时候眼睛出奇地痒，抬手一抹，眼眶里全是泪。
“素书虽然不如其他女神仙那般聪慧，但是这一桩一桩乱七八糟的事压过来，虽然后知后觉，但也会觉得委屈，如今这样做，只是希望自己年少的时候尝过的这些苦，也能让聂宿大人你有个了悟！”我说罢双手伏地，重重磕头，春雪崩溃一般铺天盖地吹进来，殿内梨花铺了一层又一层，大殿之中响起我坚定的一声请求，“望大人成全！”
离骨折扇在我手中化成利剑，剑身受我指引，不偏不倚刺穿他的脖颈。
我冷冷一笑，哪里还有让他成全一说。
殿上的神尊大人早已浑身僵冷，只剩血水顺着一枚精致的银刀从他心窝处往下淌，污了他绸衫上挂着的水蓝玉玦，污了身旁那一层梨花花瓣。他面上两行泪未干，可早已神魂俱散，仙逝多时。
这银刀是当年剐我鱼鳞的那一枚。
这离骨折扇是用我的鱼骨所做的。
这位神尊仙逝是我亲自动的手。
大仇已报，我抬手想稳一稳头上的玉冠，却摸下来一支白玉簪子。我猛然低头，只见自己身上是被聂宿的血污红了一半的银白裙装。
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我为何会穿女装？
一万年前，我知道了梨花神仙的事后去质问聂宿，他看着我这张同梨容一样的脸，盛怒之下将我赶出神尊府，命我再不能打扮成女子模样。我穿了一万年素袍，戴了一万年玉冠，只为和他心中的梨花神仙做个区分。
如今我为何穿着裙子？
这时，大殿上首，聂宿身旁堆积的梨花瓣一瞬间扬起，随着大风以势不可当之势朝我呼啸奔来。我大吃一惊，还未来得及躲闪，只见四周景象被风卷起，然后轰然崩塌，疾风厉雪化成千万刀刃朝我的心脏刺过来，冰凉入心，痛得我浑身扭曲。
我大呼一声，从梦中惊醒，一摸脑门儿，全是汗。惶惶看了四周一眼，天色灰蒙却还瞧得出是白日，可我身处在自己的府邸大殿，低头看到自己仍然是素袍装扮。我记得自己去聂宿府上赴酒，难不成喝醉之后就……做了这样一个梦，梦到我亲手杀了聂宿？
杀死聂宿、控诉他的罪状这个场景已经在我的心中上演了千万遍，可如今回想起梦中的场景，却觉得仿佛被人扼住咽喉一般喘不过气。
还好……还好，他没有死。我脑子里混沌一片，隐隐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这庆幸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聂宿。没人比我更清楚我到底想不想让聂宿死。
后背的衣衫早已湿透，凉风一吹，便打了几个哆嗦。我抚着额头踉跄起身，赶紧端起一碗清茶灌下去压了压惊。
等等，我是在聂宿府上喝酒，喝醉之后我被他抱到他的大殿，如今我为何在我自己的府邸？
我的脑海中忽地蹦出一个小人，利落地敲了敲我的脑袋：“你这是没在聂宿那里睡觉，觉得十分可惜吗？”
我握着茶碗的手一抖，一股热浪便涌上脸。
这时，殿外跑来一个小神仙，穿碧绿的褂子，是天帝大人身旁的仙官的装束。他见我便拜：“素书神尊，你是打算从今日开始哭，还是打算等聂宿大人仙逝之后再哭？”
听闻此言，那碗清茶脱离我的手，茶碗在地上碎成渣，我问道：“聂宿大人仙逝？”难不成我真把他杀了？
仙官掏出一本干净的簿子，拿出一支笔，做出一副记录的架势，俯身道：“小仙知道神尊你悲痛难耐，所以还是从今日开始哭吧，况且早一日哭便早一日结束，神尊便早一日释怀。”
我浑身一惊：“你先把话说清楚了……聂宿大人死没死？还有，我为何要哭？”
小仙官一愣，见我是醉酒初醒的模样，便把昨日我在翰霄宫天帝的宴席上举荐聂宿去化解大难、拯救苍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给我说了一遍。
我闻言已是心惊肉跳。我……我这混账竟然喝醉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不过本神尊也立马反应过来，客气道：“劳烦你了，聂宿大人他还没死，本神尊有些哭不出来。所以，还是等他仙逝后你再来吧。”
那小仙官闻言，极具礼数地退后三步拜了我一拜，临走时还不忘跟我道：“小仙还要在神尊身边记录一万年，在这一万年中，还请素书神尊多多指教。”
我虚汗大盛，惶惶应了一声：“好说，好说。”
仙官得了回复便走了，只剩我自己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喝酒误事……我喝醉后竟然这般口无遮拦地把聂宿举荐上去了？
他剐我鱼鳞，抽我鱼骨，毁我容貌又给我换了一个皮相，我恨他怨他，可终究是……我同他之间的事情。
窗外天色越发阴暗，云霞也越发惨淡，明明昨日还是明媚的三月天气，今日已经变成这般肃杀寡淡的模样。恐怕是劫难降至，六界都不太平。
我扶着椅子坐下，又想起梦中大殿之上聂宿的两行泪以及他血流汩汩的模样。万千风雪成利刃穿过我的心脏——梦中的我是在心痛。我窝在圈椅里，闭眼又想起自己在无欲海里等死的时候，一缕魂魄从聂宿身上飞出来，附在断发上探入无欲海水，明媚欢愉的气泽紧紧裹着我，给我支撑和依托。
从此，我有了四万年寿命，不但位列仙班，还得封神尊。
四万年……也够长了。
我稳了稳心神，扬起素袍，飞出大殿，直奔翰霄宫而去。
翰霄宫。
天帝大人大吃一惊：“你方才……说什么？”
我脊背挺得端正，抬头道：“我说要主动请缨，代替尊师聂宿去赴这大劫。”
天帝皱眉：“可你昨日在这翰霄宫殿亲口举荐聂宿，聂宿也答应了……”
“素书昨日醉酒极深，胡言乱语，不可当真。况且天帝大人本就打算宴请我，让我去挽救这星辰大劫。尊师聂宿曾是助你位登天帝、号令六界的爱将，天帝大人怕也是舍不得他，所以才专门让素书回来，让素书去化解劫难的吧？”我何尝不知道自己在这神界、在天帝心中有几分重量，我这种碌碌之辈去殉了劫，怕也没几个神仙会心疼。可聂宿不一样，天上地下，六界生灵，仰仗他的神仙数不胜数。
我去殉劫，留他活着。
没有比这更理所应当的事了。
天帝大人还是要做些脸面上的功夫的，神情凝重了好一会儿，才痛惜道：“素书爱卿，拜托你了。”
我笑了笑。天帝大人，这不都是你原本就想好的吗？
我告诉天帝，三日后，我就去银河挽救陨落的星辰。天帝大喜，称赞我有勇有谋，后生可畏，巾帼不让须眉。
我这一辈子也没听过旁人这样夸我，入耳的都是神仙们茶余饭后的嘲笑，诸如“素书一介女流却日日酗酒”“一身男子装扮，天天去凡间骗姑娘、喝花酒”之类。
拜别天帝，出了翰霄宫，寒风一吹，令我头脑渐渐清醒，对这几日真真假假、醉生梦死之事也突然有了了悟。
所谓殊途同归，我杀死聂宿也好，我去殉劫牺牲也罢，自此轮回枯竭，两不相见，这恩怨情仇、悲悯爱宠都成了虚妄。我一死了之，再不顾身后事。况且，我已做了一万年的梦，梦中杀死了聂宿千百次。
想来竟有点儿痛快，我也算报仇雪恨过了。
苍生还需要他护佑，他当好生活着。
可我没想到，晚间聂宿便气势汹汹地上门找我，捏住我的肩膀，面上大怒，问我为何要去找天帝，为何说了那样的话。
我说为了六界苍生，他不信。
我说为了当英雄，他也不信。
他咬牙切齿，拿出离骨折扇打算抽我一扇子，对我说：“本神尊要给你个教训，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去找天帝胡言乱语！”
我抢先抡起胳膊扇了他一巴掌，怒火翻涌而上：“你若是怜惜我，一万年前就不会剐我鱼鳞、抽我鱼骨，你若是看得清楚我对你的情意，现下就该乖乖承情，好生活着。”
他闻言，额上青筋暴起，揪住我就朝外飞去，御风一路而下，将我带进了九天汹涌的无欲海。
蔚蓝诡异的无欲海水漫过头顶，我挣扎难逃，被他带入深海。
深海之中，他终于捧住我的脸，面色也终于温和起来：“且把你对本神尊的那些情意消一消。你才四万岁，做不得这种丢性命的大事。今日出去之后，好生活着，莫再想我。”
无欲海水从四面八方悄然贴近，勾出我的情丝慢慢啮噬，海水之中映出一个被仙术困住的茫然无措的我。
他要走，我慌忙之中口不择言：“聂宿大人，你若是喜欢过我，就亲一亲我。”
他猛然抬头，神色异样，仿佛在忌惮什么，深深地望了我一眼，随后解下腰间水蓝的玉玦系在我的手腕上，又掏出离骨折扇挂在我的腰带处，最后扶稳我头上的玉冠，嘱咐我：“你还年轻，好生活着。”
说完这一句，他仿佛终于甩掉了一个累赘，不再停留，拂袖而去。
海水成镜，映着水色绸衫、墨发飞扬的他越来越远；映着素衣玉冠、动弹不得的我泪雨滂沱。
一万年了，连最委屈的时候，我也未这样哭过。
他从不喜欢我，连我现在对他的情意要被无欲海水溶解了，他也不愿意骗我一次。
海水翻涌而上，生生咬住我的情魄狠狠往外扯，我眼前不知何时已没了聂宿。
我看不到日光，分不清时辰，脑海中走马观花一样闪过无数个场景，每一个场景中都有聂宿。
最后情魄被生生扯破，术法松弛，我已精疲力竭，朝无欲海深处坠去。昏昏沉沉之中，有缕细软绳索缠住我的腰，带我穿过无欲海，明媚又张扬的气泽漫上我的心头，如四万年前曾救我出无欲海的那一缕魂魄。
海水尽头，那缕魂魄终于松开我，重归虚妄，海水如长舌猛兽，吸食魂魄入肺腑。我伸手想要拉他一把，身后突然传来深沉的一声：“素书，我来接你回去。”
我微怔，那缕魂魄便脱离我的指尖，被海水溶解。我回头，来不及看清来人，只见身后银河星光大盛，璀璨光芒闪过我的眼睛，我便再无知觉。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聂宿揽着我的腰，穿过幽蓝阴郁的无欲海水，落入银河万里星辰。
我梦到他问我：“素书，你真的希望我去殉劫吗？你真的希望我死吗？”
我摇头：“虽然你剐了我的鳞片，抽了我的鱼骨，虽然你曾把我弄成旁人，但是我其实不想让你死。我以前说的那些想让你死的话，都是言不由衷，是骗你的。大抵是我喜欢你喜欢得深。你看我这样通情达理，你若是喜欢过我，能不能亲一亲我？”
梦中的聂宿淡淡一笑，解下腰间水蓝的玉玦系在我的手腕上，掏出离骨折扇挂在我的腰带上：“你还年轻，好生活着。”
这句话，叫我忍不住想哭。
我在无欲海里情魄大伤，醒来时已是五日后。三月初七，春寒料峭，天宫大雪弥漫，一夜之间银装素裹，春声缄默。
这恢宏的神界在我昏睡的五日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长诀一身霜衣，捧着帝玺踏雪而来，告诉我他方才于凌霄金殿上接了天帝一位。
我大惊失色：“且不说天帝大人干得好好的却突然要传位，就算是传位，也不该是你啊。你大哥太子殿下他儿子都比你大吧？你是天帝大人三个儿子里最小的，如何也轮不到你来继承帝位吧？”
他眉头紧锁，望着我道：“素书，如今这三月天气，却大雪纷飞，似寒冬又至，你可知这是什么征兆？”
我蓦然一僵，惶惶开口：“这半年星宿移位……莫非这移位不是一般的移位，而是天盘逆转、星宿倒移？”
若是普通的星宿移位，诸神联手规置便是，但是天盘逆转、星宿倒移却可以使六界毁于一瞬，绝大多数神仙对此束手无策。
“到了这时候，诸位神仙竟开始争先恐后考虑后事，坟地一个比一个选得快，没有一个人再站出来挽救这场大劫。我那两个当初为了天帝一位争得你死我活的兄长，如今倒开始相互推让。父君年老，不能亲自规置星盘，我身为神界的三殿下……”
“所以你就把这烫手的位子连同这化劫的责任一同担了下来？”
他低头把帝玺放在我手上，第一次这样严肃地同我讲话：“这神界我也只剩你一个神仙可以信任了，我对这帝位本就毫无兴趣，但是帝玺却万不可落入邪魅之手，我此去怕是也要跟聂宿神尊一样灰飞烟灭，等六界安稳，你记得把帝玺交给太子……”
帝玺从我手上滚落，我反应过来，揪住长诀的衣襟，只觉得唇齿都在颤抖：“你说……你说聂宿怎么了？”
长诀一眼瞧出我的震惊，对我严肃说道：“素书，我早就说过，希不希望他死这件事，你终究骗不过自己。”
我却不愿意相信，扯住他的衣襟问道：“你说他怎么了？！”
“三日前，聂宿神尊跳入银河，亲自揽回陨落的星群，将银河这一劫化险为夷，可他……魂飞魄散了。”
我看到长诀眼中映出一个双目通红、泪水滚滚的自己：“你说他魂飞魄散了？你亲眼见到了吗？他的仙体呢？你没有找到吧……如果没有，那他可能……”
长诀忽然拉起我的手腕，说道：“这是聂宿神尊的东西，他怎么样了，你能从他的遗物中感觉到吧？”
我才觉得手腕处沉甸甸的，泪雾模糊之中，看到聂宿的玉玦此刻稳稳当当系在我的手腕处，水蓝晶莹的玉玦里几绺血丝凝成一束。我以前时常观察这枚玉玦，我曾幻想过这枚玉玦出现个血滴或是个血点让我幸灾乐祸一下。
因为，我比谁都清楚，玦中聚血，是聂宿身亡的征兆。
“素书，如今大劫将至，四处都不太平。你情魄受损，先在府中养伤。”
我忽然想起来自己情魄受损之后精疲力竭，往无欲海深处坠去。
“是谁把我从无欲海里捞出来的？”我惶惶问道。
“是聂宿神尊。”
“真真切切的聂宿？”
“是……”长诀点头，犹豫片刻后说道，“聂宿神尊说，你对他的情意应该被无欲海水溶解了，这样就算他真的死了，你也不会难过。可是，素书，你这个样子，对他的情意怕是完好无损的吧？”
长诀没能拦住我，我疯也似的冲出府外，招来祥云便往银河奔去。离骨折扇开始听我的召唤，指引我朝无欲海飞去。风雪飒飒，混着冰碴扑面而来，剐得我脸上一阵一阵地疼。
我于祥云之上狠狠咬牙。聂宿对我，也算是费尽心思。他临死也要把我对他的情让无欲海水勾出来、溶解掉。
我喜欢他关他什么事，他凭什么把我扔进无欲海，凭什么溶掉我的情意？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越愤恨，我的身体就抖得越厉害。也许我是在害怕，我怕他死。
我一路飞到无欲海。无欲海白雪簌簌，冰天雪地，不是五日前海水蔚蓝、汹涌澎湃的模样。我扬起素袍从云头跳下来。海水冰寒，刺着我受损的情魄，我痛得抽一口凉气，身下却一刻也不敢停，随离骨折扇往海底冲去。
若我没有记错，梦中曾有一缕魂魄缠住我的腰，带我穿过无欲海，落入银河。这里有一条去银河的捷径，穿过无欲海，便可以早些赶到银河。
幽蓝阴郁的海水如嗜血的游鱼，闻见受损情魄的味道，从四面八方迅速贴近我，咬住我的情丝不肯松口。我挥袖狠狠斩断，缕缕鲜血从手臂渗出来，连同海底攒聚而起的水珠，幽幽往上升腾。
我索性抽出几丝情魄甩出去，诱开那缠人的无欲海水，念着诀术急速下沉。我攥紧手上的玉玦，一刻也不敢松开。玦中血水突然温热，隔着掌心剧烈一跳。我猛然低头，幽蓝海水做幕，这血带着明媚的气泽，分外鲜红。
我说不准这意味着什么，但是聂宿啊，尽管长诀说你在银河里魂飞魄散了，可我不信，今日，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在我急速下沉之中，海水突然变得稀薄透明，只剩稀疏的水帘直直下垂。我只觉得重心一瞬间不稳，还来不及扯风过来，便迅速下坠。水帘尽头，我身后蓦然涌出万里星光，冲至眼前，璀璨夺目。我明白过来，这已经穿过了无欲海，到了银河。
我果然没有记错。
可这时候，我却忘了赶紧御风飞起来，眼看就要落进银河深处，却觉得腰间蓦然一紧，那力道箍住我飞向岸边。我反应不及，自然是狠狠撞上身后那人的胸膛。
明亮的银河倒映着我惊慌失措的面容，倒映着背后那紧紧箍住我腰的聂宿。他穿水色长衫，眼眸明媚，是这四万年不曾变的模样。
我攥紧玉玦，不敢动，身后传来他略夸张的一声咳嗽：“你坠得太快了，喀喀……而且你真是太沉了。”
我从他怀里挣开，想也没想就把手里的玉玦朝他的脸上砸去。
他伸手利索地接住了。
我只觉得一肚子怒火燃得旺盛，上前揪住他的衣襟破口大骂道：“你不是魂飞魄散了吗，你不是死了吗，现在站在我面前的神仙是谁？！”
他一把抱住张牙舞爪的我，俯身将脸颊埋在我的肩头：“你不是舍不得我死吗，所以我先不死了。”
我踹他，却不知为何自己的眼泪尽数飞出来：“谁舍不得你死？你剐我鳞片，我恨了你一万年，我恨不能把你抽筋剥骨、挫骨扬灰。”
他浅浅笑了一声，将我凌乱的鬓发细心别至耳后，又抬手扶稳我头上的玉冠：“你恨我剐了你的鳞片，还是恨我把你雕琢成现在的模样？”
我咬牙切齿：“都恨，如今又加了一桩。”
“无欲海里，我企图将你对我的情溶解掉这一桩？”他笑道，连语调都带了不遮不掩的欢快，“但我现在不后悔，如果不是这样，我还不清楚你对为师的情意到了连无欲海水都不能溶掉的地步。”
我觉得自己被他玩弄了，不由得恼羞成怒，抬手给了他一拳。他没有躲，反而顺势握住我的手将我拉进怀里。银河星光流淌成水，映着他紧紧抱着我的样子。
他的下巴抵着我的额头，我终于安静下来，听他抚着我的后背轻声道：“我本该让无欲海水溶解掉你对我的情，可看到海水里你泪雨滂沱的模样，我突然有了私心。我怕你不喜欢我后再看上旁人，所以收手了。我记了你几万年。”
我来不及思考为何无欲海里他不愿意承认喜欢过我，现在却又愿意告诉我他记了我几万年。
我心里大抵对那个梨花神仙最为介意，所以闻言忍不住苦笑：“你记了我几万年？你把我当成什么记了几万年？是那个梨花神仙吗？”
他抚着我的头发，笑容清浅，带了微微虚弱：“你还是银鱼模样的时候，神尊府里的梨花落了一层又一层，你最爱吃梨花花瓣，你怕是不记得了。梨容枯了，花瓣颓落，散落的魂魄寄在花瓣上，你曾……”
我大吃一惊，急忙反驳道：“你休想骗我！我不记得自己吃过梨花花瓣，我身上的魂魄不是梨容的！只是你一直把我当成梨容而已！”
聂宿还是笑，只是笑容在银河不灭的星光里越发虚幻：“你从无欲海里出来的时候，是没有魂魄的。短短三万年的时间，你的魂魄便能养成吗？只是我不该把你弄成她的模样……”
我推开他，转身便走，他又上前拦住我。
浓浓的委屈席卷而来，他认定我身上的魂魄是梨容的，他如今还是把我当成梨容。
他不容分辩地又将我拥入怀，严肃且认真地说道：“但是素书，无论如何，你如今的神尊之位，是你当初贡献鱼鳞换来的，如果天帝大人以后再想让你为苍生殉劫，你也不要再听了。我替你挡过这一桩，却挡不过以后的事情了。”他顿了顿，忽然用不容挣脱的力道紧紧裹住我，声音哽咽，“两情相悦，终有一别。我花了几万年才悟清你我之间的因缘，此后……你好生活着。”
我正要开口问他我和他有什么因缘，却发现银河里他的影子渐渐晕染成大红色。我双手僵住，颤颤抚过他的后背，抚到一大片湿凉。
“聂宿你……你怎么了？”
他仍是笑，笑声缥缈又虚妄，仿佛要随着这星光飞到极远处，再也不回来。
他放开我，低头又将那玉玦系在我的腰带上，顺便替我稳了稳腰间的离骨折扇。我惶惶低头，发现半身素衣被染上血水，摊开掌心，猩红一片。
“你也知道，这银河的星辰一旦陨落，也不是那么好补全的。”他又替我扶正玉冠，仿佛已经学会了我平时有意无意扶稳头上玉冠的动作，“所以你长个心眼儿，日后天帝若再专门宴请你，十成是要你去送死，你便佯病在府……”他顿了顿，低头亲了我。极其清浅的一个吻，落在我的唇上，徒留冰凉。
聂宿直起腰，面色平静，好像早已看透这滚滚仙尘事，所以不见半分慌乱，说：“日后你若是不喜欢打扮成男子模样，就别扮了。我知道当初鳞片被剐时你很痛苦，但是我并不后悔，毕竟现在，四海八荒的神仙都要唤你一句‘素书神尊’，除了天帝，也没人敢欺负你。至于离骨折扇，这一万年，它被我驯养得极好，日后会听从于你，会是你最顺手的法器。”
越来越多的血水顺着他的绸衫流下来，他看着我，眼中星光流动，似要溢出来：“素书，我赶你离开神尊府的这一万年里，你真的希望我死吗？”他语调欢悦，似在开玩笑。
我捧住他的脸，觉得全身都在抖，抬起袖子一遍又一遍地擦掉他唇角涌出来的血水，可那血又一遍一遍地涌出来。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觉得眼眶生疼，眼珠滚烫，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缓缓俯身，坐在银河岸边这一摊猩红的血里，拉着我的手，将我温柔地裹进怀中。
我躺在他的腿弯处，看他明媚的眼眸，清俊的容貌。
这场景，与梦中的一模一样。
我知道，他快要死了。
忽然间，无欲海水水落成雪，化作纱幕，纷纷扬扬洒下来。
聂宿轻轻抱着我，语调温柔，嗓音清雅：“那一年，你刚刚化成仙形，恰逢春雪弥漫，神尊府里的梨花开得也好。我坐在湖心亭里看雪，你便如现在这般样子躺在我怀里。我们曾这样亲密过，只是后来我错得多了一些……”
他终究没有来得及说完。大片大片的雪落在他的身旁，如梦中的梨花花瓣一样，铺了一层又一层，最后却被他身上的血水融化得干干净净。
……
那一年，我刚刚化成仙形。
恰逢春寒回至，风雪缭绕。
他铺了厚重的毛毯，坐在神尊府的湖心亭中看雪，他身边的炭炉上烧着前些日子将将采来的春茶。我窝在他怀里，躺在他的腿弯处，听他讲他是如何抽出一缕魂魄附在断发上，如何用那根断发把我从无欲海里捞出来，后来又如何为我养好魂魄，使我长大，最终化成仙形。
湖心亭外有梨花树，花瓣被寒风吹落，窸窣而下。我仰头看着他，仔细分辨着落在他发上的哪一瓣是梨花，哪一瓣是雪。
四方寒冷，他怀里却暖，连他悄悄替我拂掉额上雪花的动作都是温暖的。
如他所说，我们曾这样亲密过。
如今，海水落成雪幕，我躺在他的怀里，却觉得这背后是大片大片的冰凉。
往事如烟如雪，似在眼前，却又忽然不见，只剩痴念融化成血红颜色，在这四周流淌。
执念似水，抽也抽不断。
“聂宿。”我轻声唤他的时候，忍不住泪流满面。
我知道，我再也等不到他答应了。
【后记】
崇渊天帝二十九万四千一百五十八年历，三月初七，聂宿神尊化解银河星陨一劫，魂飞魄散，于银河畔仙逝。
同日，神界三殿下长诀袭天帝一位，承帝玺，号六界，命诸神规置星宿，拯救苍生。
次日，即长诀天帝一年历，三月初八，天帝与素书神尊并肩携手，亲自扶苍穹星宿归位，自此星盘不再逆转，大劫化解。长诀天帝凯旋，素书神尊精疲力竭，仙力不支，化劫之后于星盘中坠落，不幸落入银河，灰飞烟灭。
同日，长诀天帝诏令六界，“神尊”之位，不可再立他人，以此彰缅聂宿、素书二位神尊。
长诀天帝十年，大劫远去，天道昌隆，八方兴盛。六月初一，长诀传天帝一位给其侄昊焱。昊焱接任天帝一位，尊叔父长诀为九上天尊。长诀天尊自此隐居神界三十五天，不问仙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