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苏醒时，银河星光大盛，日夜不灭的辉光落在眼前，几乎将我身旁那个小神仙晃没了影儿。若不是他惊慌失措地开口大呼我“神尊”，我几乎要从他身上踏过去。
我回过神来，定睛瞧了瞧，发现面前站了一个穿着鹅黄褂子的神仙，比我矮半头，小白脸，桃花眼，漂亮粉嫩。
小鹅黄褂子叫匀砚，说是奉天帝之命来给我扫墓。
我沉睡许久，早已饿得面黄肌瘦，蹲在坟前把他刚刚摆下的点心拢了拢，捏起来放嘴里填了填肚子。小鹅黄褂子见状，慌忙把篮子里剩下的点心都给了我。我抱着篮子蹲在坟边吃着，便见他抹泪：“天帝派匀砚来扫墓，匀砚何德何能，竟把神尊给……给扫活了。”
我留了两块点心，把篮子还给他，感恩戴德地道：“本神尊死了这么久，劳烦天帝大人还记挂着，年年派人来祭奠。”
小鹅黄褂子开口纠正我说：“是前几日，诸神通过太乙昆仑镜发现神尊你这几年怕是要活过来，于是从今年起，派匀砚在你祭日这一天给你扫墓上香。匀砚本打算扫个几百年，没想到一下子就……”
这话伴着点心下肚，我不慎被噎住。
“天帝大人说，你在这银河深处已经葬了十四万年了。”小匀砚极细心地递给我一杯茶水，说道。
十四万年便被我这样沉睡过去了。
可真快。
我灌了口茶，抬头问匀砚：“现天帝可是长诀？”
小匀砚一边乖巧地又将茶给我满上，一边道：“现天帝大人不是长诀，你说的长诀莫非是九上天尊——长诀天尊？”
我愣了一愣：“天尊？这是什么职位，主要做什么？”
“小仙也不知道，只是长诀天尊作为天帝大人的叔父，极受尊敬，现在居于三十五天养花种草，很少与其他神仙来往，像我这种小神仙更是见不到他。”
看来长诀果然把天帝一位传给了他的侄儿。
我站起来用袖子擦了擦手，万里银河星辉璀璨，看着舒畅；小匀砚这身鹅黄褂子春意盎然，瞧着活泼。
“素书神尊，你要不要再吃点儿点心？”匀砚端着篮子问我。
我活动了一下筋骨，扶稳头上的玉冠，兴高采烈地道：“跟我在一块的那个神尊呢？他也十四万年没吃饭了，把点心给他留点儿。”
小匀砚握住那盛点心的小篮子，瞪大了眼珠子问我：“素书大人，你说的是哪个神尊？这四海八荒不是只有你一个神尊吗？”
太阳穴突突一跳，我急忙环顾四周，果然只有我同匀砚两个人。心里蓦然一抽，我攥住匀砚的胳膊说道：“聂宿神尊啊，就是一个穿着水色绸衫的神仙！”我手忙脚乱地比画着，“比我高一头，大约这么高，长相……如花似玉，就是跟我躺在一个棺柩里的那个神尊！”
小匀砚见我神色激动，他自己也着急得要哭出来，手一个劲儿搓着篮子边儿，说道：“素书神尊，匀砚没有见过旁人，匀砚今日扫墓……就只扫活了素书神尊你一个神仙……你是不是记错了？”
“本神尊怎么会记错！我当时归置星宿之后，飞到银河边上，明明是抱着他一起跳进银河深处的！”我没忍住，眼泪飞出来，“我抱着他跳到银河深处，挽着他一同入了棺柩，我就躺在他怀里！如今我活过来了，他呢？他去哪儿了？”
“素书神尊……”匀砚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匀砚不知，匀砚只从天帝大人那里得知你活过来了……”
“不可能……我们明明在一处的……”我转身，跪在地上开始挖那棺柩。
十四万年前的星辰依然璀璨夺目，未曾消亡。聂宿神尊可拦星群归位，他这样厉害，一定不会就这么死掉。
恐惧和期盼一同渗入我的灵台。
我颤抖地推开棺盖……里面空空荡荡的，不见聂宿。
就在这一瞬间，我站在银河深处，搓着衣袖，想到了无数种可能。
他兴许比我苏醒得早，去银河岸边溜达了。
兴许他觉得饿，去找吃食了。
兴许他遇到故友，先行一步了。
兴许……
可匀砚在身旁小心翼翼地提醒我：“那太乙昆仑镜确实只能看到素书神尊你一位神仙要苏醒，天帝大人他不会弄错……”
沉睡十四万年的情绪汹涌而来，银白星光竖立成镜，一面一面都映着我惨白的模样。
“天帝他现在在哪儿？”我问。
匀砚颤颤地道：“天帝大人此刻正在翰霄宫……”
我没能控制住自己，掏出离骨折扇，从银河深处驾云冲上九重天。
现今的天帝，既然是长诀的侄儿，凭本神尊同长诀的交情，那他也算是我的晚辈，我并非要为难他，只是想找他问问为何聂宿没有醒来。
我在翰霄宫见到天帝时，他竟在大摆宴席，宴请众神。翰霄宫歌舞升平，好不热闹。
离骨折扇被我紧紧捏在手中，扇柄映着我的一双血红的眼睛。现天帝大人端居宝座，果真能瞧得出当年他爷爷的模样。
他微微抬头打量着眼前不请自来的本神尊，我也冷冷地望着他。
“来者是谁？”他握紧酒盏，蹙眉喝道。
呼呼的风自大殿门口袭来，卷入我的衣衫。诸神讶然望着面前乱发遮面的本神尊，私下议论着我到底是谁。
大殿之上响起我愤然的声音：“天帝大人！你可还记得十四万年前为了挽救银河陨落的星辰而殉劫的聂宿神尊？！”
四周哗然，诸神恍然大悟。
天帝认出我来，起身道：“原来是素书神尊……”
“为何聂宿没有活过来？天帝大人可在乎他去哪儿了？”我问。
天帝面容一僵，随即换上遗憾的神色，叹道：“神尊遗德浩瀚，永存寡人心中。”
“永存天帝大人心中？聂宿大人遗德，怕是早就灰飞烟灭随风而散了吧！”狂风盈袖，吹得我的衣衫呼呼作响。我眼泪滚滚，望向诸位神仙，“当初的大劫，你们之中就有争先恐后去挖坟的吧？今日你们在这里饮酒作乐，忘了当初为你们殉劫的聂宿神尊了吗？诸位神仙知道我要活过来了，便派人去扫墓。聂宿呢？他没活过来，你们一点儿也不关心他为何没有复活吗？”
诸神默然，天帝终于忍不住，斥道：“放肆！”
我此时却也管不了什么放肆不放肆，离骨折扇在我手中挥扇成剑。我一个飞身冲到天帝面前，剑尖直逼他的脖颈。天帝愕然失色，诸神亦是惊慌不已，纷纷涌过来要拦住我。
殿外突然涌进来数百天兵，我回头，劲弩强弓直直对准我的脊背，箭芒直逼我的双眼。诸神万息屏于一瞬。我看清了这局势——只待天帝令下，本神尊今日便要万箭穿身，魂断翰霄宫。
天帝怒发冲冠：“大胆素书，你这是要杀了寡人？”
我攥紧剑柄，骨节分明，瞪着他道：“天帝大人！你可还记得十四万年前天盘逆转、银河星陨那场大劫？”
天帝广袖一挥，厉色道：“你与聂宿二人殉劫之事，寡人记得，所以今日才派遣仙官去银河深处祭奠。”
“天帝大人你既然记得我同聂宿二人殉劫，便也该清楚当年大劫当头，诸位神仙是如何争先恐后挖坟造墓而无所作为的。如今四海八荒承平日久，天帝便忘了当初那吞天噬地的劫难？若不是聂宿，若不是长诀，你现在哪里来的六界尊位？到现在，聂宿神尊未能复活，各位竟然毫不在意，依然在此赏莺歌燕舞，丝竹鼎盛！”
天帝怒目圆睁，起身拂袖，以袖风挥了我一掌：“寡人念你担着上古神尊之位，敬重你，你却拿剑质问寡人。为天道鞠躬尽瘁本就是他的荣幸和责任，自上古伊始到今日，羽化仙逝的神尊不胜枚举，难道寡人要全部记挂着不成？太乙昆仑镜显示聂宿神尊早已灰飞烟灭，无论你今日如何胡闹他也不能起死回生了！”
怒火烧得我肺腑剧痛，我攥紧剑柄踏风而上，诸神见势不妙，纷纷拦在天帝面前。我挥剑隔开阻挡我的一帮神仙，大殿之上登时鲜血四溅。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聂宿没有活过来，那我在这神界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诸神见我这癫狂嗜血的模样，纷纷大喊护驾。
高座之上，天帝终于对我身后那百余位天兵下令：“放箭！”
飒飒冷箭自身后刺过，我挥剑斩断，又有无数支涌过来。
我望着大殿上的天帝，冷冷一笑。今日，本神尊本就没想活着出去，旋即以气泽冲开箭镞，抬手抹掉嘴角溢出来的血水。我握紧扇剑，右手捏出剑诀，剑芒凛冽，直逼天帝。
就在这时，我身后突然飞过一个禁制缠上我的手，殿门口响起冷静果断的一声：“住手！”
我猛然回头，看到那个人穿霜色衣裳，神色清冷，是我的故友长诀。
他扯过疾风飞近，握住我的剑柄，皱眉道：“素书！”
四五支箭便趁此时没入我的后背。
长诀挥袖转身，剑眉倒竖，怒道：“方才射箭的天兵，打入幽冥府！”
我颓败下来，从半空中跌落，幸好长诀扶了我一把。
离骨剑收，落入我的掌心，重新变回折扇。
见我受了这般重伤，露出这样的妥协姿态，大殿之上，诸神连同天帝大人都舒了一口气。
我拔出后背的箭，望着十四万年来模样未曾变的翰霄宫殿，突然有了一些念想。这念想令我控制不住地忆起十四万年前的事情。那时我曾站在这里，一身酒气，在天帝大人面前胡言乱语，推荐聂宿去殉劫。
往事果真如云烟过眼，任执念肆虐，也抵挡不住这十四万年的日月变化、冬去春接。
长诀搀扶了我一下，在我耳边轻声道：“素书，你回来了。”这声音稳重，再不是年少时那恣意欢脱的一句“你看我父君那张脸”。
我淌了两行泪，苦笑道：“我并非要杀天帝大人……我只是想来问一问，尊师聂宿为何没有回来，却不慎撞见诸位神仙莺歌燕舞，好不热闹。我遗憾我的聂宿大人曾为各位殉劫身死，如今他的下落却无人关心。”
天帝默然，诸神也默然。
我也知道自己冲动了。我怕再问一次，天帝仍然告诉我，聂宿早已灰飞烟灭，太乙昆仑镜未曾预见他复活。我握着扇子随长诀离开翰霄宫，我也便这样搅和了天帝的宴席。
于是，苏醒第一日，本神尊便在四海八荒出了名。不过几日，这桩事便在六界传了个遍：一位叫素书的神尊诈尸归来，穿着男子衣衫，却是女子嗓音，所以不知道是男是女。这位神尊在翰霄宫天帝宴上气势凛凛，挥扇成剑，冲开诸神阻拦，差点儿刺伤天帝大人。后来此人还是认错投降，被长诀天尊带走了。
我桀骜不驯、恣意妄为的名声，越传越远。
其实那日，我没有立刻跟长诀走。我离开翰霄宫后，从无欲海到银河，反反复复将九天寻了个遍。无欲海海水没入银河成虚妄。
我再也没有找到我的尊师聂宿大人。
后来我差点儿溺死在无欲海，长诀将我救起来，让他身旁一位叫苏苒的女官给我治伤。我在他的三十五天待了几日，在他的劝说下，开始明白过来，我同聂宿不一样。
十四万年前，我是自己跳入银河的，而聂宿，他早在我赴死前一日，在我面前，血流如注，于银河畔魂断仙逝了。我躺在他的腿弯处望着他，抬着袖子擦他流下的血，却如何也擦不完。他没有说完整曾经风雪伴着梨花缭绕的往事，我窝在他怀里，渗入后背的都是寒冷。如今，我都想起来了。
所以我可能只是昏迷沉睡了十四万年，但聂宿却是真死了。我能苏醒，他不能。我能在十四万年后的今天依旧活着，他却成了天帝口中早已灰飞烟灭的神尊。
春风向暖，三十五天花木纷繁。
“素书，如今你重回神界，便要好生珍重。聂宿神尊当年肯去殉劫，便是想护你周全无虞。他回不来了，你要代他好生活着。”长诀说。
他身旁的女官苏苒善良体贴，也十分会宽慰人：“素书神尊，往事难忆，来日可追，莫让长眠者挂念未亡人。虽然十四万年过去了，但你容颜未变，如三四万岁的模样，你依然有着最好的年华。”
就连小匀砚也瞧得出这些浅显的道理，带着哭腔跟我道：“素书神尊，匀砚觉得，你心中对聂宿神尊的感情，大抵就是他们所说的执念。你好不容易过了十四万年才苏醒，别这样折磨自己了。”
我嘴上说好，他们的嘱咐我都应下来。
可不知为什么，我却仍然固执地觉得，在这茫茫仙界，聂宿可能还在。我告诉自己，就算他只剩一缕游魂也已足够，总好过灰飞烟灭后彻底地销声匿迹、荡然无存。
这念想从未改变。我从三十五天长诀那里辞别回到银河深处，常常从无欲海穿行而过。无欲海里还未溶解干净的魂魄丝丝缕缕游过我的眼前，偶尔抓过一丝，仿佛还有梦中明媚又张扬的味道。
三个月后，我自凡界饮酒回来，在银河边上遇见一个神仙。那人穿着水色长衫，身形颀长，同聂宿那么像。我追上去，手指触到他的肩膀，他还未回头的时候，气泽自指尖传来。那气泽虽被沉重心事遮蔽，却也掩不住隐藏在深处的潇洒明媚与恣意张扬。
翰霄宫宴那一闹过后的三个月里，我冷静下来，性情和缓许多。小匀砚日日陪我在银河深处我曾经的坟前守着。我俩闲来无事，终于在星光璀璨的一日，一拍即合，决定动手搭建个府邸。
毕竟我也是个神尊，虽然不想再回十四万年前的那个府邸，但是也不想住聂宿的神尊府。如今我声名狼藉，也不太想出去见那些神仙，所以干脆将这宅子建在了银河深处。
小匀砚虽然细皮嫩肉，但是勤快能干，俨然可以顶半条汉子了。我握着砖瓦，思及此处，默默望天：至于本神尊……能顶一条汉子。
我俩就这样动用所有仙术和能力，在银河深处，花了三个月，建了一个正厅、两间厢房、一处楼阁、一间厨房。小匀砚累得不轻，我便自己又盖了一圈宅墙。我俩觉得那楼阁有些不足，于是挂了匾额，写上“采星阁”，又觉得正厅空荡，便又挂了匾额，写上“望辰厅”。
盖完这处宅子，本神尊心情大悦，当晚飞出银河，奔至凡间，寻到一处勾栏，找了几个貌美的姑娘，喝了个痛快。
可能是我十四万年前养成的毛病，开心也好，难过也罢，总想着去凡间找姑娘喝酒。大抵因为自己一直是素衣玉冠的男子装扮，如今手上捏着离骨折扇，便真能把公子模样装得有八分像，所以找人喝酒也总找姑娘。我还是有十四万年前的毛病，酒一喝便多，一多便醉，一醉便想聂宿。
借酒消愁，凭酒忘情，可酒入肺腑，呼吸间吐出的沉醉气息皆是故人不在的寂寞。
我醺醺然回到银河，还不忘给匀砚带一壶上好的梨花酿，踱步于银河河畔，望见远处无欲海海水倾泻而下，没入银河万里星辰之中。海水幽蓝，银河蔚然，相互纠缠，绵延万万年而不绝，这景致真叫人愉悦。
我一路踉跄，迷蒙之中竟然发现远处有个身影。那人脚步虚浮，是同我一般醉酒的模样。本神尊定睛一打量，看到那人的水色绸衫如水墨画，不禁呆了一呆。
不会……不会是聂宿吧？
我登时慌乱，撇下酒壶飞身上前，明明不远的距离，我却不小心栽倒好几次。
水色绸衫飘荡，那人清冷消瘦。终于靠近他，我颤抖着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发出来的声音中有我控制不住的沙哑：“聂宿，是你吗？你回来了吗？”
明媚的气泽自我的指尖传来，带着些微不易察觉的张扬和愉悦。不知为何，我脑海中怦然涌上十几万年前，我还是一条银鱼时的场景：幽蓝阴郁的无欲海水自四面八方束缚着我，我逃不出，躲不掉，只剩三个月的寿命。便在那时，一缕明媚魂魄涉入水中，缓缓裹住我，给我支撑和依托。
我的手指登时如触到锋刃一般缩回来。
那人顿了顿，有风吹过他耳鬓的长发，发丝触上我的脸。
他于湛蓝星光中缓缓转身。
我看到一张俊美的脸……
可我也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不是聂宿。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清瘦的一张脸上眉头微皱，我知道自己认错了人，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我总觉得哪里不对，恍惚之中才发现他的眼睛并非如寻常人那般眼神清澈、眼白清晰。
他的眼睛里弥漫着一层堇色荫翳。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说道：“抱歉，我认错人了。”
他转身走了，我忘了问他叫什么。
此时，我还不知道他的眼睛受过伤，那层堇色遮住了多数色彩，他不能真切视物。
晚上，我回到银河深处的住处，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想到匀砚应该歇息得差不多了，于是敲他的房门，问他可还睡得着，本神尊从凡间给他带了梨花酿，若没睡着，能不能出来一起赏个月、聊个天。
他果然精神抖擞地出来了，拉着我的衣袖兴高采烈地道：“素书大人！真好，你也没睡着！”
我瞧着他这天真烂漫的可爱模样便觉得欢喜。
他看到我手里提的酒壶，眼珠转了转，脸上是欢悦的光彩：“这就是梨花酿吗？”
我说：“你今年多少岁了？没见过酒吗？竟然高兴成这般模样。”
“匀砚今年七千岁，还没喝过酒。”
“你说啥？”我大惊，“你活了七千岁竟然没喝过酒？”
匀砚委屈地搓了搓本神尊的衣袖，道：“匀砚自幼便在天帝大人身边当职，我们这些小仙侍是不让饮酒的。”他顿了顿，盯着那坛酒，眼中登时漫上水雾，说道，“匀砚很小的时候爹娘就去世了，所以也没有收过礼物。如今尊上你的这坛酒，是匀砚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我愣了一愣，不知如何劝他，只能呵呵道：“凡间的酒喝着有些人情味，不光是酒，凡间的姑娘……”说到这里我突然醒悟：还是不要让他知道本神尊在凡界跟姑娘喝酒这件事了，免得把他带坏了。
匀砚又抹了抹泪：“尊上，你就像我的姐姐一样亲切。”
我抬头望了望头顶，星星闪得欢畅：“我今年十八万岁，你若是有奶奶，便是这么大的年纪。”
我忽然觉得时光荏苒，想起来本神尊竟把自己年华最好的十四万年给睡过去了，忍不住骂了一声娘。
我带着匀砚坐在采星阁楼顶上，就着那壶酒，看着星星。星辰璀璨，就当是下酒菜了。
“你以前在天帝大人身边伺候，见到的神仙多不多？”我问。
匀砚舔了舔碗里的酒，听到我问话，赶忙抬头：“认得一些。”
我笑了笑：“你以后既然跟着我，便放开些，自在些，不要像跟着天帝那样拘谨。我问话，你可以答，也可以不答，酒你想喝就喝。”
他又捧着碗，低头开心地舔了舔碗里的酒。
“匀砚，你可认得一个眼睛是堇色的神仙？”我问。
“堇色是什么颜色？”
“就是略浅淡的紫色。”
匀砚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小仙不记得有神仙的眼睛是紫色的，倒是几年前，婧宸公主养过一只猫，眼睛是紫色的。不过婧宸公主没有养活那只猫，几个月就死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那位公子肯定不是猫，哪有一只猫的气泽是这般明媚张扬的？猫的气泽都是小心谨慎的，带着多疑和惊慌。
“那有没有哪个神仙喜欢穿水色的绸衫？”我又问。
“水色是什么颜色？”
“就是略白的淡青色。”
“喜欢穿淡青色衣裳的神仙匀砚倒是见过几个。”他眼珠子转了转，像是终于想起来了一个，捧着酒碗欣喜地说，“天上的司命星君青月就喜欢穿这个颜色的衣裳。”
我大喜：“这个青月，他的眼珠子是什么颜色的？”
匀砚甜甜地道：“跟我们一样呀，黑白分明。”
我无奈地捂了捂脸。
匀砚小心翼翼揪了揪我的衣袖：“神尊你怎么了？”
“没事……”
匀砚确实不认识我想知道的那个神仙。
不过话说回来，四海八荒的神仙这么多，匀砚不认识，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可是后来，我越发疑惑那晚在银河边上，我伸手触到他肩膀的时候，从指间缠绕而上的气泽究竟是不是这十八万年来我未曾忘怀的当年缠在我身上救我出无欲海的那一缕。
如果那个身着水色绸衫的神仙就是那缕魂魄呢？我可以把他当作聂宿吗……
如果他不是，那他身上的气泽为何这般熟悉……
我拼命喝酒，喝得越多就越发慌乱。
一晃到八月。匀砚晓得我同长诀是故友，一进八月就提醒我：“八月初六是长诀天尊亡妻的忌日，神尊大人到那天要不要去悼念？”
我十分惊讶：“他何时有的妻子？妻子是谁？为何而死？”
匀砚叹了一口气：“长诀天尊的心上人是当时的姻缘神君良玉，不过她已经过世十余载了。说起来，良玉神君是个挺可怜的神君，她直到仙逝也没有如愿嫁给长诀天尊，但是天帝曾经专门为他们写过赐婚的诏书，所以，良玉神君也算是长诀天尊的夫人。至于神君为何而死……听说良玉神君本来就只有半颗心脏，后来这半颗心也受了伤。当年有位玄君追求良玉神君不成，往她那受伤的半颗心上刺了几针，所以良玉神君遇到长诀天帝后，没有活过三年便仙逝了。”
听闻自己的好兄弟长诀遇到这种事，他的心上人被那个玄君欺负得丧命，本神尊便怒了：“这个玄君如此混账！他是哪里的玄君，是何名讳？！本神尊一定要去会会他！”
匀砚还记得我搅和了天帝宴席的那一件事，怕我再冲动惹出祸端，登时吓得小脸惨白，拦着我道：“神尊你息怒啊……那个玄君也是个厉害角色，不像天帝大人那般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好惹得很，万一你吃了亏，受了伤，痛的可是你啊。”
我嗤笑一声：“我素书从未忌惮过什么……”毕竟当年连被剐鳞片、抽鱼骨这种痛都忍过，这世上还有什么神仙我惹不起，还能有什么苦痛我不可承受？如今这天上地下我也没什么可怕的。这样一想，我心里冷静了许多。
我转了转茶盏，抬头又问匀砚：“他叫什么名字，住在何处？你还知道这个玄君的什么事？都告诉我。”
匀砚一副进退两难的严肃模样：“那神尊你先答应匀砚，别去招惹他，否则你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告诉你他住在玄魄宫。”
我说：“好了，我知道他住在玄魄宫了，其他的呢……”
匀砚反应过来，绞着手指，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小模样：“我……”
我忍着笑，敲了敲桌子，故作严肃地道：“还有呢？”
“还有……他原本是魔族的老大，后来归顺神界，天帝大人赐给他玄君的封号……他叫孟泽。”
我愣了愣。孟泽……虽然没听过这个名字，但莫名觉得有点儿耳熟。
“孟泽玄君不是什么好人！”匀砚有些恼怒，原本白嫩的小脸涨得通红，“他……他娶了二三十个夫人！”
本神尊闻言不禁又吃一惊，撂下茶盏怒道：“都娶了二三十个了，竟然还要招惹别人的媳妇儿！”
听到匀砚说这个孟泽，我心中便自动勾勒出他的形象：魔族老大，一定是浓眉巨目、龇嘴獠牙的样子；有二三十个老婆，一定是面黄肾虚、好色成性的德行；还有这个玄魄宫，一听就寒酸，能比得上本神尊亲自盖的采星阁、望辰厅？
本神尊送他两个字儿——笑话！
不过笑话归笑话，我还是认真思考了能让这个孟泽玄君悔不当初、痛不欲生的法子。
有个法子我觉得十分可行，简单一句话讲，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害得长诀的心上人丧命，那本神尊也只好对他的心上人下手了。虽然本神尊对他的那些夫人做不来血腥之事，但是把这二三十号女人弄到凡间让她们回不来，还是极简单的。
这个主意一打定，我便筹划着何时去一趟玄魄宫、如何动手。
八月初六便是长诀亡妻良玉神君的忌日，报仇一事宜早不宜迟。于是，在八月初三晚上，趁着月黑风高，匀砚早已入眠，本神尊揣上离骨折扇，潇潇洒洒出了银河深处。
我已从匀砚口中套出玄魄宫到底在哪里。虽然本神尊沉睡了十四万年，可我十四万年前曾上天入地地吃喝玩乐，这基础打得牢固，所以现今寻个地方也并非难事。可是当我拿着一把折扇出现在玄魄宫前，看着三丈高的巍峨宫墙和朱红似锦的阔气宫门时，心中不自觉地将其与我那银河深处的采星阁进行比量，顿时被磨去三分气势。
纵然我不想承认，但是这个玄魄宫怕是不比天帝所居的翰霄宫差几分。
我纵身跃上云头，飞过宫门却觉得有些蹊跷：按照匀砚所说，凭着这个玄君能娶二三十个夫人的好色秉性，这玄魄宫应该是灯火通明、夜夜笙歌的奢靡景象，可本神尊自祥云上头往下观望，却觉得这偌大的玄魄宫一派萧索冷清，只有几处地方燃着灯火，其他的地方尽是黑压压一片，更别说歌舞升平了。
我忍不住说了一句：“这玄魄宫一片漆黑，叫本神尊如何去找那混账孟泽的二三十个老婆？！”
我在祥云上蹲了半个时辰，望着玄魄宫，手中把玩着离骨折扇，不知如何下手。惆怅之余，扇子没拿稳，从祥云上直直落下去。本神尊还没反应过来，那扇子已经“吧嗒”一声落在地上的一个阴暗角落，紧接着，一声带着恐惧的大喝传来：“是谁？”
我愣了片刻，细细瞧了瞧那角落，不由得惊喜——是个姑娘！
莫不是孟泽的老婆之一？
本神尊大喜之时抬手扶稳玉冠，素袍一扬，潇洒跳下云头。
估计是光线太暗，那姑娘的眼神又不如本神尊这般犀利，所以本神尊将将落地，她看到我素衣玉冠一身公子打扮，便跑上前来，扑到本神尊怀里，哭得梨花带雨：“君上，知道你舍不得拒绝文儿……文儿知道你一定会再出来找文儿的……”
本神尊愣住了。
文儿？
君上？
我偷笑，这果然是孟泽那小混账的媳妇儿之一！
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心中大喜，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念诀把离骨折扇收回手里。
那文儿又抽泣一声，抱着我更贴紧几分：“君上……文儿是真心爱你的，你收下文儿吧，文儿在你身边哪怕做个婢女也是甘心的，只要能伺候君上，文儿……”
折扇一到手，我端着扇柄，没等这个叫文儿的姑娘表白完，便十分顺手地一转折扇，将她敲晕，顺口念了将她变小的诀术，把她扔在袖袋里。
本神尊掂量一番，觉得今晚暂时先收这一位，至于其他的，等白日里能瞧得清楚了再来打探一下。这样一想，离骨折扇在手中不由得“啪”地一展，我今晚这一票干得很是干净潇洒。
可就在我提步欲走之时，身后突然传来冷漠的男声：“你是谁？要对她做什么？”
本神尊脚步一顿，头一抬，脑子一转。
不妙。
这是有人瞧清楚方才我如何作案。本神尊一心扑在孟泽的小老婆身上，谁知黄雀在后，倒是大意了。
我冷哼一声，摇了摇折扇转头道：“做什么？呵呵，你管我做什么……”
可待我看清了身后那人，竟不由得将话咽了回去。这水色长衫，这清瘦身形，这桃花面容，以及这双堇色的眼眸。竟是他……
我一刹那恍惚，攥紧扇子怔怔地道：“怎么是你？”
他不动声色，只是看着我微微眯了眯眼睛又皱了皱眉。我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他这皱眉的动作，并无他意，只是想努力看清楚眼前的景象和事物而已。
我以为他没有认出我来，于是干咳两声开始给他解释：“你可能认不出我来了，我是六月初十的晚上，在银河边将你错认成聂……错认成旁人的那位，当时我饮了些酒……”
他眉头松了一些，打断我，淡淡地道：“我认得你。”
“啊？”
“像你这样一身男子装扮的女神仙不多。”他解释道，十分客气礼貌。
我摸了摸鼻子：“哦。”不知为何，面对他，我有些局促。
他见我这般模样，便不再理我，转身往宫门方向走去。
我抬头望着头顶有些晦暗的月光，觉得自己像是中了邪一样，提步之间一个不自觉，竟也跟着他向宫门方向走去。
“今晚这月亮不太亮，对吧？”本神尊没话找话。
“嗯。”
“你看这远处的星星瞧着也不太精神。”
“嗯。”
“你常走银河那条路吗？那里的星辰日夜不灭……”
“请问这位姑娘，她同你有什么过节吗？你要带她去哪里？”他似是终于忍不住了，停下脚步，低头问我，语气不浓不淡，带着略显刻意的礼数。
便是这不浓不淡的客气语气叫我心中泛出几丝酸苦，却又说不上自己酸什么、苦什么。
所幸这感觉转瞬便消失了，我将扇子一展，瞬间又精神抖擞起来：“我今晚来报仇呀！”
“她何时冒犯了你？”
我阴森森一笑：“哼，倒不是她冒犯了我，而是她夫君冒犯了我。”
他若有似无地笑了一笑，抬步便走：“倒不知她夫君是谁。”
我连忙跟上，热心地给他解释道：“她夫君就是那个孟泽小混账啊！”
他脚步顿住，神色讶然地望着我。
“你认识这个混账？”我瞧着他的神情有些奇怪，便如是问道。
他仿若看着一个痴癫的人一样看着我：“你见过他吗？”
我潇洒一笑：“他既然能娶二三十个夫人，又是魔族老大，倒不用亲自一见，本神尊掐指一算便知道他定是个龇嘴獠牙、面黄肾虚的流氓。”
他神色尴尬，悲喜莫辨。
我仔细看着他脸上悲喜难辨的表情，又就着稀疏的月光打量着他这张貌若桃花的面皮，突然有个猜测如天雷一般直直劈过我的天灵盖：这个少年郎这般俊美，又这般清瘦，该不会……该不会也是那个孟泽混账的夫人吧？
我又慌乱地细细打量他一遍：这面皮干净白嫩，手指修长白皙，一身水色长衫舒然雅致……
“你不会真是他……”
我这厢还没说完，便撞见他低头看我的那一眼。那堇色的眼里露出些悲凉和愤怒：“我是。”
我突然觉得头顶天雷滚滚，聚在我天灵盖处炸开，发出“轰隆”一声巨响。
他便……他便这么干脆地承认他是孟泽混账的夫人了？
本神尊突然觉得世事难料，绝望之余抬头望了望天，没忍住在心里狠狠问候了孟泽一顿：孟泽你娶女人也就罢了，连男人你也不放过……
问候完孟泽，我却见原本在身旁的孟泽的男夫人已经快步走出宫门了。
本神尊扶了扶头顶的玉冠，连忙跟上。
稀疏的月光洒在他水色的绸衫上，夜风撩开月光，清淡拂过，他略显消瘦的身影瞧着有些朦胧，有些单薄，看着叫人有些心疼。
我下意识觉得孟泽待他不好，不过这也是明摆着的，除了本神尊袖袋里的这个文儿，那个风流成性的孟泽玄君还有二三十个夫人，不知道他在孟泽心里占有几分地位，又不知孟泽那混账能分出几分心来陪伴他、待他好。
夜风微微有些凉，我收了离骨折扇，暗暗搓了搓衣袖，才下定决心上前与他并肩，说道：“看你这模样便知道你过得不太好，你若受够了这种生活，便……跟着我吧。虽然我在银河深处的宅子不大，比不上这玄魄宫的气派恢宏，厢房也只有两间，但是……”
他微微一笑，半眯了桃花眼问我：“但是什么？”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望着他认真地道：“但是如果你来了，本神尊可以给你亲手盖一间厢房。”
他拒绝了我：“还是不了，我习惯住在这里。”
可他这副模样在我眼中便是：宝宝心里苦，但是宝宝不说。
于是，本神尊心中那股悲天悯人的情怀和女人与生俱来的母爱便如大河奔流，抑制不住滚滚而来。我拉着他的胳膊道：“你别担心，本神尊仙力不算太弱，拼尽全力也一定会护你周全。”
他抽出胳膊，神色别扭地往前走：“我并不需要谁护我周全。”
呃……本神尊方才说保护他是不是伤了他的自尊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