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一位叫夙言书的女元君去西山采药。这位女元君去的时辰不大对，恰逢酉戌交接，阴阳昏晓相割，西山上的梦貘倾巢而出，准备去凡间寻食。梦貘这种兽昼伏夜出，寻梦魇为食，消化梦就可以增长修为功力。若是遇到一两只倒也不可怖，它把梦吃掉就走了。但是，那时恰好整座山上的梦貘都出来了，它们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发现了这位女元君。
梦貘吃千万个凡人的梦魇增加的法力，远不如吃一个神仙的梦魇来得多。于是，整座山上的梦貘看到这位女元君，一瞬间虎视眈眈，下一秒便倾数扑上来，心里想着哪怕只吃一口这位神仙的梦魇，增长百年功力也好。
可它们聚在一起，怕吃不到梦魇，竟然将这位女元君给生生撕扯开来。
女元君自是难以抵挡，不过瞬间，千百只梦貘嘴下只剩这位可怜女元君的一堆森森白骨。
这的确是一桩叫人心痛之事。
夙言书姑娘在天帝身边当元君之前，在南荒极远之处长成，所以天帝叫身边的一位信使去南荒送信，禀报丧事。
送信的是一位青鸟仙官，本打算一鼓作气飞到南荒极远处，无奈路途确实遥远，途经孟泽玄君的玄魄宫时便停了下来，打算讨口茶水喝，解渴后继续上路。
这位青鸟信使在玄魄宫落脚的那个时辰，正好是本神尊打算先飞到凡间给文儿送仙丹的时辰。
毕竟是天帝身边的信使，来到玄魄宫，宫仆便禀告了孟泽。孟泽出来自然要问他来干什么。青鸟信使说去报丧事，孟泽便问是哪位神仙的丧事。
结果这位倒霉信使，偏偏漏记了一个“言”字，匆忙灌了口茶，道：“本名是叫夙书。”
“夙言书”成了“夙书”，听着便与本神尊的名讳一模一样了。
后来听玄魄宫的宫仆说，当时孟泽玄君手中的茶盏就掉了。
青鸟信使也呆了呆。
过了半晌，孟泽才开口，宫仆说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声音那么颤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的君上了。
“她……她何时……不……如何死的？在何处？”
信使便把西山梦貘这些事情大体说了说。
可孟泽没等青鸟信使说完，就抽出宝剑，冲出大殿，腾云驾雾一路奔向西山。
手握刀剑的孟泽，从西山山顶挥出剑诀，一路杀至山脚下，几乎血洗了西山。
可他也伤得很重，被青鸟找到，带回玄魄宫的时候，身上大片大片的皮肉都被梦貘撕扯开来，筋骨露出，血流如注。
我在玄魄宫等着见孟泽，直至深夜，等到的却是这样一个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几乎看不清本来模样的孟泽。
他被青鸟信使搀扶着，看到我的那一刻，身形蓦然僵住，堇色眸光大亮，声音嘶哑，说了一句：“原来你没死……”
说完这一句，他便昏死了过去。
我被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青鸟信使抽了自己两个耳光，说道：“小仙不小心报错了名字，叫玄君误会了……”
我慌忙搀住孟泽往殿内走去，青鸟信使跟过来，悲痛又惋惜地道：“若是孟泽玄君的眼睛不曾受伤，他定能看清楚那群梦貘在何处，以玄君的仙力和修为，定能招招叫那群畜生毙命，不至于被它们撕咬成这般模样。可惜他看不清，他……”
雷霆万钧，刹那轰顶。
我几乎瘫软在殿阶上，吼出声：“你方才说什么？眼睛……眼睛看不清？”
那青鸟信使一哆嗦，小心翼翼地开口：“神尊大人，你莫非看不到颜色？孟泽玄君眼睛里的那层堇色让他看不清楚……”
我摇摇头，又慌忙搀着孟泽往殿内走去。
本神尊……本神尊以为他的眼睛便是这个颜色，本神尊以为他眼睛的颜色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凡间管这个叫遗传，我以为他爹娘的眼睛就是这个颜色……
我忽然想起我与他一同到凡间的那晚，正值东祁举国上下欢庆，熙攘的街道中，他本想走在前面替我挡住冲撞的人流，可不知道为何，一路领着我往人群中撞。
原来他看不清……
给孟泽包扎好伤口，暂时止血之后，我才从青鸟信使口中知道了关于孟泽眼睛的事情。
孟泽他以前，同旁的神仙一样，桃花眼清澈而灵动。他的眼睛之所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他喜欢的那个神仙——良玉神君。
当年，良玉神君过世之前，曾有一枚救命仙玉被一只妖抢走了，孟泽想去夺回仙玉救心上人，却被那只妖用仙玉伤了眼睛。本来，他的眼睛被仙玉伤了之后是全然看不见的，后来良玉用一枚仙丹救了他，他的眼睛大约能看得到东西，但都是错乱和重叠的景象。
那层堇色荫翳在孟泽的眼睛里，几乎遮住了这个世界所有的色彩。我曾以为他能与我一同感受那凡间灯海的火红壮阔和银河深处的璀璨蔚蓝……原来他都不能真切地看到。
不知道西山那千万只梦貘围攻过来的时候，他是如何从山顶一路斩杀过去的。
不知道梦貘生生将他的皮肉撕扯下来的时候，他是如何稳住手上的剑的。
我坐在他的床边，看着这个清瘦又年轻的神仙眉头紧锁，血汗淋漓，心里便一阵阵地抽疼。
我定了定心神，屏息探了探自己的仙力，看自己还能渡给他多少。可是这一探便发现自己仙元虚飘得很，十分孱弱，能渡给他的不过寥寥。前几天我在无欲海旋涡中受的那一劫有些重，这几日天上地下来来回回，也没有休养过来。
好在我血水很足，便掏出离骨折扇化成一把匕首，割了手臂，放出血，用茶盏盛了两杯，轻轻捏开他的唇，给他灌了下去。
我想了想还是不太放心，虽然能渡给他的仙力不多，但是聊胜于无，便护住自己的心脉，将能用的仙力都渡给了他。
他梦里似是不太安稳，眉头紧皱，额上渗出一层又一层薄汗，我用绢帕擦掉，不过片刻他便又是汗水淋漓的模样。子夜时候，他在昏迷之中挣扎了几下，血水便一遍又一遍地溢出来，我压住他的胳膊不管用，后来干脆半跪在床上压住他的身子。
他终于不再乱动。我呼出一口气，赶忙又在溢出血的伤口上缠上几层绢布。方才将血和仙力渡给他，我便快支撑不住了，如今压住一个男神仙给他包扎伤口，叫我更加觉得有些虚。我直起身子缓了缓，月光清浅，自窗格流进来，四周安静得只剩我的喘气声。
我大概也是着了魔，看着他的伤口，忽然想到自己年少时，在聂宿怀里用匕首裁窗花的时候，不小心将自己割伤过。聂宿会细心地给我包伤口，问我疼不疼。
我自然说疼。
他便哼笑一声，再重重捏一下我那受伤的手指，在我冷不丁拔高声音喊痛的时候，低头贴近我的手指，温柔地给我吹一吹：“这次长记性了吗，以后还敢玩匕首吗？”
我委屈地道：“不敢了。”
“还疼吗？”他问。
“兴许你再吹一吹就不疼了。”
他低笑一声，给我吹了吹。老君说我傻，其实你看我并不怎么傻，我偶尔也能从聂宿那里讨几分便宜。
我觉得自己魔怔了，一是下半身跪坐在孟泽身边，上半身压住他不叫他乱动这个姿势，没让我觉得有丝毫不妥，完全将男女授受不亲这种观念抛到了脑后；二是我想到自己跟聂宿以前的这桩小事，竟然继续保持着这个叫人想入非非的姿势，俯身趴在他胸膛那处伤口极深的地方，低头，凑近，给他耐心吹了吹。
这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酣畅淋漓，我甚至依然保持这个姿势，在给他伤口处吹气的空当，脱口而出：“我给你吹一吹，你还疼吗？”
这声音似暖融的春风，一路拂过，化开寒冬冰雪，温柔而恰当，连我自己都觉得很舒坦。
一个低哑的声音自身下传来：“不疼……”
本神尊愣了愣，呆了一会儿，脑海里飞出几朵硕大的烟花，在烟花散落重归清凉的空当，我认真思考了盘古为何开天辟地，女娲为何抟土造人，夸父为何逐日，愚公为何移山……以及我这仙生何时尽，这“尴尬”一词作何解。
思考完这些，我理了理袖子，上半身从他的胸膛上直起来，忍着火辣辣的有些疼的脸，故作镇静地道：“哦，看来本神尊方才吹一吹还是管用的……”
“嗯……管用……”
那声音又入耳，本神尊脑子又后知后觉地一抽……我为何非要提“吹一吹”这几个字？难道刚才还不够尴尬吗……
我慌忙下床，理了理衣衫，稳了稳玉冠，不敢看他一眼，脸皮火辣之中慌张地道：“我去……我去给你倒杯茶，你渴了的话……”
我一迈开步子，手腕就被拉住了，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带过去。
我急忙转身道：“你不能这么用力，你知道吧？我方才好不容易才将你压住，给你止了血……”
压住……本神尊捂脸，干脆不说话。多说多错，越说越错，不说不错。
“素书，”他躺在那里，双唇苍白，汗水涔涔，可攥紧我手腕的那只手一刻也没有松开，“素书神尊，你以前……可见过我？我以前可见过你？”他问。
“你说的以前，是什么时候？”我愣了愣，思索道，“我第一次见你，是今年六月初十的晚上，在银河畔。”
“你记得……很清楚。”他看我一眼，布满血丝的眼里隐约浮现出几丝笑意。
是的，我记得很清楚。六月初十，我第一次见你。这对我来说是个特别的日子，虽不是故友，但我认得你身上的那缕魂魄，我不曾忘。
他低垂着眼睑，睫毛浅浅的阴影染上他的眼角：“我以为我也是那个时候遇见的你，可是今日……千万只梦貘围攻我的时候，”似是不太敢相信，又不敢不相信，他抬头看我的时候眼里渗出些薄雾，叫人瞧着十分可怜又心疼，“你猜我看到的是什么？”
我摇摇头：“不知道。”
他费力扯了扯唇角，额间的汗水沾湿了头发：“我看到的是一张流满血的脸，鼻下、耳中和唇角都是血……”
“哦……这是有可能的，那梦貘食梦魇为生，它们咬你的时候，你的梦便被扯了出来，所以就看到了……所谓梦魇，就是骇人的梦，你看到的那张流满血的脸，估计是你心中深藏着的可怖的梦化成的。”我说。
他摇摇头，道：“可是那张脸，跟你的一模一样，只是衣装不同……”
“怎么可能跟我一样？”我有点儿震惊，忙给他解释，“或许你不知道，我在银河深处沉睡了十四万年，这十四万年，足够你长大了，你以前怎么会见过我，我都在昏睡……况且，我从还没死的时候就是这身素衣打扮，衣冠不同，则不是我。”
他眼睑颤了颤，松开我的手腕，往床塌一边缩了缩，面色有些失望。
“孟泽啊，你这次为我受伤，其实叫我有些意外……”我顿了顿，却依然问出口，“我不知道你为何会为我去西山生屠那千万只梦貘，我也不知道你为何会这般在乎我的生死。”
他不答话，我便守在那里。
他方才拉住我的那个动作，叫他胳膊上的口子又裂开了，血水渗出绢布，我俯身又给他缠上一层。
“素书神尊，”我抬头，看他垂眸看我，缓缓开口，“你我认识不久，而你同长诀是故友，他应当告诉过你，我生性凶残暴戾，你应当远离我，而不是来这里照顾我。”
我皱眉：“他没有告诉过我，靠近谁、远离谁也是本神尊自己决定的。你如今是为我而伤，我就不能扔下你不管。”
他望着我，幽幽吐出一句话：“你莫多想……我只是有些害怕身边的人突然过世的这种感觉。”
“嗯，我没有多想，只是好奇罢了。本神尊知道你喜欢良玉，多少万年的感情，总不至于见了本神尊几面便移情别恋。”我笑着说。
他又不答话了。
我觉得提到良玉，他大概有些伤心。可是他说的下一句话，叫本神尊始料未及。
“如果我说……我对你确实有些感情呢？”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半合着眸子，便这样望着我，那因为受伤而略红的眼眶里，渗出来些水泽，像汗又像泪。
我也看着他，保持着俯身为他止血的姿势，怔了许久。窗外的风来了又走，直到我的头发被风吹起来拂过他的脸颊，使他忍不住咳了一声，我才反应过来。
我直起身子：“什么感情？莫不是本神尊浑身散发的母性光辉叫你想起了你的娘？”
他抿紧双唇，眸光淡了许多：“素书神尊，你总是这般爱说胡话吗？你素衣玉冠，这身男子装扮，怎么瞧也没有个母亲的样子。”
我俯身靠近他的脸，笑道：“难不成你对我的感情是男女之间的爱慕？”
他长长的睫毛蓦地一颤。
“你要娶我吗？”我问。
我承认，方才他半合着眸子，缓缓说出那句“如果我说……我对你确实有些感情呢”时，本神尊也对他有了些别的感情。
这感觉，仿佛干涸许久的河里，两条弱小的鱼原本自顾自地挣扎保命，一场不疾不徐却足够多的雨水在此时倾洒而下，其中一条鱼沾上雨水的那一刻，隔着雨幕，望了那个曾和自己一起挣扎存活的小鱼一眼。不远处，另一条鱼恰好也在雨水中望着它。说不清是同病相怜，还是互生情愫，只是想相互支撑，在这个有水的地方一起活下去。
这一刻，我俯下身，十分想伸手抱住他。
我说：“你要娶我吗？”
我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头脑发热的冲动。
我在认真地问。
我那最好的岁月都成了虚妄，我不曾对不起聂宿，更不曾对不起任何人。我只是也想有个神仙能陪我共赏这浩荡仙境，共度这漫漫仙途。
虽然这个神仙身上有聂宿的一缕魂魄，可我从未将他当成聂宿的替身。
“你若是愿意娶我，我便嫁给你。感情日后可以加深，你觉得如何？”我又问。
可他摇摇头，冷冷望着我，吐出一个清晰的“不”字。
我点点头，望着他，又笑了笑：“不娶我就不要耽误我，也别说对我有感情这种话。”
他的神情严肃又冷漠，似是十分不满意我的笑容，又说：“素书神尊，你总是这般爱说胡话吗？”
“对，本神尊就是这般爱说胡话。我这种人，搁在凡间，大概要被叫作‘老不正经的’。”我直起身子，低头看他，“我要回去了，这么晚，匀砚醒过来，会担心我。”
我说完转身朝外走去。
可到厢房门口，手指将将打开门的时候，那边又传来他的声音，凉薄得叫本神尊浑身一抖：“我以前注意过，素书神尊身旁的这位匀砚，面容俊朗，应该是你养着，日后用来当夫君的吧？”
好一个“日后用来当夫君”。
我冷笑出声，没有转头，挺了挺脊背，道：“本没有这个打算，多谢玄君提醒，倒叫本神尊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想法。匀砚面容俊朗，性子善良可爱，日后大可以当夫君。”
我说罢推开房门，抬步就走，再没停留。
他嗤笑：“果不其然。”
出了玄魄宫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又气又悲伤。
那会儿将能用的仙力和血渡给了他，我体力不支，摇摇晃晃之中，不小心撞到一群夜行的神仙，他们又飞得极快，这一冲击，我只觉得肺腑一晃荡，便没忍住吐了口血，血一滴没剩全落在其中一个神仙的袍子上了。
虽然我只是不小心，可随行的一个个神仙都开始有了怨气，我见形势不对，干脆亮出家伙在云头上同他们打斗了起来。
我一边挥开扇子挽出剑招，一边狠狠吐血。
那些神仙不认识我，听其中一个道：“你看他穿着素单的衣裳，脸颊、脖颈全是血，大约是个命不久矣的鬼魅，吊着半口气来神界，觅些散魂游魄带回去修炼。”
剩下的神仙便哄然大笑。
我以前见过鬼魅，确实穿着素色又单薄的衣裳，仿佛风一吹就能碎，他们只能来天上找一些神仙剩下的丝缕气泽休养自己。我也见过一些神仙，发现鬼魅之后，故意使坏甩出一阵袖风，将那鬼魅几百年的修行吹成碎片。
这神仙啊，总觉得四海八荒中自己才是最尊贵的，对于其他生灵，不上心者甚众，肆意欺侮的也有。
于是身边的那帮神仙个个挥出袖风，见我喷出数口血之后，捧腹笑得夸张又痛快。
没有谁认出我本是女儿身，我甚至来不及告诉他们我是神尊素书，便见他们更加肆无忌惮地出手，几个神仙围上来，捏出诀术一下一下刺进我的皮肉，招招命中肺腑。
那个被我在袍子上吐了血的神仙似乎还不解气，嘴里不住地大骂：“叫你眼神不济，撞了老子！你可知老子是在天帝身边伺候的，你这脏秽污了老子的袍子，你可知你这种低贱的鬼魅根本赔不起！”
哦，原来是天帝身边伺候的。
那好，这桩仇我记下了。
一个诀术不偏不倚又刺进我腹中。我没忍住痛哼一声，俯下了身子。
他们看到了我头顶的玉冠。
“哟，你这玉冠是从哪里偷的？倒有几分成色。”这些狂徒说罢狠狠扯下我的玉冠，顺便扯下来一把头发，“你一个鬼魅戴玉冠简直是暴殄天物，当早点儿拿来孝敬老子。”
我朝着他的袍子狠狠啐了一口，那混账便举起玉冠照着我的额头使劲砸了几下，温热的血水涌出来，被风一吹就凉了，黏在头发上，十分难受。
最后，我蜷缩在祥云上，一动也不能动。他们也揍得累了，挨个踹了我一脚，拿着我的玉冠，扬长而去。
其实我隐隐期待，会有一个盖世英雄来救我，就像我曾醉在凡间青楼，被鸨母算计的时候，聂宿来救我那样。可是，我也知道，不可能有。于是我咬咬牙，忍了他们落在我身上的拳脚和刺入我身体的诀术。你看，有些事情，再痛、再苦，忍忍总能过去。
祥云没有我仙力的支撑，飘在那里，不进不退。
感受着自己的气泽一缕一缕抽离出来，落在空中化成灰烬，我其实有想过，或许天一亮，有个神仙经过，认出来已经仙逝的本神尊，会大吃一惊，会感慨一番：“这个神尊诈尸归来不过五个多月，竟然如此不济，又死了。”
不知道匀砚看到我这样会不会哭，会不会还是很委屈，埋怨我为什么不带他出来，怪我为什么总对他用昏睡诀，甩开他去凡间喝酒。
不知道故友长诀看到我会不会替我找到围殴我的这群神仙，像当初在翰霄宫天帝宴上那样，冲对我射箭的天兵大怒道：“将他们打入幽冥府。”
可是，就是在这个时候，一片水色的绸衫落在我眼前，熟悉的气泽如絮飘出。不是匀砚，不是长诀。那张扬而明媚的气泽缠住我的手指……我费力抬头，透过凌乱的头发，看到面色苍白，微微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的孟泽。
我以为自己看错了，蜷缩在那里，笑得浑身都痛：“我是不是在做梦，怎么可能是你……你应当还躺在玄魄宫的厢房里不能动弹，你怎么会出现在我面前？”
那片衣角剧烈地晃动一番，我听到一声低吼：“素……素书？！”
我愣住，来不及回答，便觉得腰间一紧，被他打横抱在怀里。
脚下的祥云又开始急速前行，冷风灌进我口中，搅得我又吐了几口血。我含着血水笑道：“怎么是你……果然是你……”说出来的话却咿咿呀呀，叫人听不懂是什么。
可他看到我的笑容，裹紧我，风声猎猎中看到他咬牙切齿，听到他低吼出声：“你到底是不是个女神仙？你到底会不会跟其他姑娘一样说痛？你到底会不会哭？”
你来了，真好。
你来了，我就哭不出来了。
我呜呜咽咽地开口，其实想说这两句话，可我觉得他一个字都没听懂。
我昏睡过去，其间似乎到了老君府上，隐隐约约听到老君的声音，听到那棵梨花木瘆人的笑声，后来又听到云头之上风声猎猎，听到许多宫仆慌张地跪下喊“君上”。
辗转这么久，可那个抱着我的神仙从来没有放过手。后来终于安顿下来，躺在舒软的床榻之上，我原本紧靠着的胸膛分开了些距离，可那气泽一直纠缠在我指尖。我感觉得到，他未离开。
只是梦里不太安稳，反反复复的两句话化成梦魇一直纠缠着我。
“你要娶我吗？你若是愿意娶我，我便嫁给你。感情日后可以加深，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有些伤感。因为那个神仙，开口对我说“不”，拒绝得干脆又利落。
兴许是这件事勾出了我脑海里有些恍惚的画面，隔了浩渺烟霞，历经沧海桑田，重新浮现成一个梦。
梦里，那个姑娘已经如我这般高了，穿着莲花边的裙子，面相跟我差不多，只是身边立着一个粉嫩可爱的小男孩儿，穿着蓝色小褂子，抱着小胳膊，噘着小嘴儿。
穿莲花裙子的姑娘伸手从袖袋里摸出来一颗酥心糖递给“小蓝褂子”，勾了勾唇，挑了挑眉：“干娘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你若是不想见我，日后我便不来看你了。”
小蓝褂子听她要走，忙换上一副泫然欲泣的小模样，抬手扯了扯她的裙子，说道：“你这半年去哪里了……”
莲花裙子笑了笑：“你叫声干娘我就告诉你。”
小蓝褂子咬着牙，有些急了：“不是说好叫你姐姐的吗……为什么又要让我叫你干娘……”
她揉了揉那娃娃的头发，笑道：“我比你大六万岁，当你干娘正好。要不我找个郎君，给你生个干弟弟？”
那蓝褂子的娃娃气急了，拧着小眉头，带着哭音喊道：“你这半年是不是出去相亲了？”
姑娘勾起一缕头发在指尖绕了绕，故意道：“哎，你怎么知道我这半年出去相亲了？话说，我这半年确实见了许多男神仙，长得都不错，赶明儿我从这里面挑一个嫁了，你觉得怎么样？”
这娃娃是凡间四五岁孩童的模样，哪里晓得这姑娘是在说玩笑话，眼眶里登时溢出泪：“你果然跑出去找夫君了……你找夫君就罢了，你夫君竟然不是我……”
穿莲花裙子的姑娘又抬手揉了揉那男娃的头发，双眼泛着母爱的光辉，温柔和蔼地道：“乖孩子，别闹了。”
男娃抬起小手抹了把泪，抽泣道：“我也是男人，你就不能再等我长几年吗？你就不能等我几年，叫我当你的夫君吗……我想娶你。”
莲花裙子无奈地笑了笑，终究还是拒绝了他：“不能。”
我知道她的想法。她快要死了，她等不到这男娃娃长大，等不到这男娃娃娶她。
她俯身给男娃娃抹去泪，终于不再开玩笑：“别哭了，这半年，姐姐很想你。”
……
不知道为什么，做完这个梦，我心里竟然好受了一些。她拒绝了他一次，孟泽拒绝了我一次。我们似乎扯平了……
可又觉得很奇怪，他们和我与孟泽有什么关系……
我突然又觉得有些诡异。我为何知道这姑娘的心思，为何知道她会死？
我猛然转身，看到她荷叶边的裙子上都是血，她掩住鼻子，可血水还是从指缝里渗了出来。
穿蓝褂子的娃娃害怕地大喊：“姐姐，姐姐，你又流鼻血了……”
她仰头，似是努力想把鼻血憋回去：“姐姐没事……你别看了，看多了要晕。”
我看她这般样子，越发笃定她活不了了，死期就在这两天。
……
这梦做得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傍晚。
乌金西沉，月上枝头。晚风吹进来，掀起一些血腥味。
我感到浑身剧痛，抬眸时候发现自己在孟泽的厢房，厢房的主人坐在我身旁，脸色也苍白虚弱得不像话。
我裹了裹衣裳，挣扎起身，开口发出的嘶哑的声音叫我自己也愣了半晌：“本神尊占了你的地方，叫你没处歇息了……”
他拉住我的手腕，沉声叫了我的名字，后来又严肃着一张脸，一字一顿补充完整对我的称呼——素书神尊。
听他这样叫我，我便知道他要与我保持距离。我坐在床上，突然有些不想说话，但还是笑了笑，为他救了我这件事道了谢：“多亏你昨夜来救我，只是你也受了重伤，恢复得应该没有这么快……其实不该出来折腾的……”
他握紧我手腕的那只手更紧了一些，另一只手撩开我的衣袖，昨夜取血时割开的那道口子便露了出来。
“你先不要走，告诉我这是什么？”
我愣了愣，转头看向窗外，撒了个谎：“昨夜同一帮混账打了一架，不小心被割了道口子……打架嘛，我揍你一拳，你砍我一刀，总要有些伤。没什么新奇的。”
可他冷着一张脸，放开我的手腕，拿过一只茶盏，里面留着血水流过后凝成的暗红血渍，仔细一闻，便是我身上气泽的味道。
“打架留伤没什么新奇，那这只茶盏是怎么回事？”
我呵呵一笑，望着房梁又胡诌一句：“或许你不知道，最近天上的女神仙里传着一个美容的方子，便是取自己的血兑茶喝，一夜能年轻个七八岁……”
他霍然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我，怒道：“你胡说！当时我也奇怪，就算你前些日子在无欲海旋涡里受了伤没有休养过来，但也不至于抵挡不过几个碌碌无为的劣仙！”只听“啪”的一声，原本握在手中的茶盏被他生生捏碎，“你方才说我受了重伤，恢复得应该没有这么快，是啊，昨日我从西山回来的时候，连站都站不稳，可昨夜你走后，我试着起身，竟然觉得身体轻松舒坦……我以为自己仙元稳固，修为高强，昏睡一觉就能恢复七八成，直到我发现你胳膊上的这道口子，直到我看到这只茶盏，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我翻身下了床榻，便动手穿云靴，冷笑一声：“既然知道是本神尊救了你，便该领情谢我。你这般苦大仇深的样子是为什么？身体早日恢复不好吗？一直昏睡着，总叫人不放心。再说了，其实你也没必要谢我，你去西山杀那些梦貘，本就是为了我，被梦貘撕扯得体无完肤也是因为我。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不过是礼尚往来，相互还恩情罢了。”
云靴穿好，我也该起身告辞了。
可将将起身，还没开口说告辞的话，便见身边的这位玄君冷着一张脸，环住我的腰将我扣压在了床上。
我大惊失色：“你要做什么？”
“你可知道你把血和仙气渡给我，你自己还剩下几分，你可知道你昨夜差点就死掉，你可知道如果我昨夜不去追赶你，今日，四海八荒的神仙便都知道你素书神尊不在了？”他的牙齿咬出声响。
我看着他眼里那层堇色荫翳，看他额头渗出了水泽，想触一触他的眼角，抬手的时候手腕却被他扣住。
“你今日休想走！”他又恶狠狠地补充道，“不止今日，你没痊愈的时候休想走出这玄魄宫！”
我却突然抓住他方才的那句话，抬头问道：“你说昨夜追赶我？你追赶本神尊做什么？”想到昨夜他把我气得不轻，我更加好奇，“你追赶我，莫非要同我一块儿去我的宅子，看看我养着的未来的夫君——匀砚，看我与匀砚如何相敬如宾、琴瑟和鸣？”
他抿紧了唇，唇上血色全无。
我觉得自己宛若一个流氓，笑道：“还是要来看我和匀砚如何心有灵犀、彩凤双飞，或者把酒言欢，巫山云雨？”
他面目狰狞，低吼一声：“够了！”
他好像还不解气，吼完后猛然俯身，我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脖颈上有唇齿贴近，被咬得发疼。
“……你，你咬我做什么？！”我惊道，“你原身是犬还是狼？你咬得很疼，知道吗？！”
他不答话，又照着我的脖颈处狠狠咬了一口，顿了顿，似是怕我痛，凉唇贴在那里，轻柔触了触。
有些不同寻常的喑哑声音贴着耳郭响起，带了丝说不清的蛊惑和缱绻：“素书神尊，你也知道疼吗……”
这声音勾出硕大的烟火，在我的头顶炸开，我仿佛看到了自己被这烟火的火光映得通红的脸，仿佛看到了自己于这烟火笼罩之中震惊的表情，心脏剧烈一抽搐，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说道：“孟泽，你方才在亲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