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入套
那其实只是一种游戏,四个银圈环环相套,你咬我抓,看似难解难分。吴志明买车时,奥迪4S店送他这个车饰,说是根据车标设计的连环套,纯银打造,价值不菲且好玩。吴志明当时没多想,回去摆弄好久,不懂好玩在哪里,就由一根红穗子串在车上,一开动哗啷碰响,犹如打架争吵。
打琴城逃难似的回来,吴志明的情绪跟这连环套一样扭结难解,他取下套子,去了4S店,那里的人手把手教他,一会解开,一会套上,反反复复。吴志明看着这聚聚散散的银圈,心里忽忧忽喜,忽上忽下。连环套挂回车上,继续哗啷哗啷碰撞,吴志明就恍惚了,好像琴城的那一幕幕还在眼前浮动,那些不可思议的人,那些不可思议的笑语喧哗再次包围过来,纠缠他,拉扯他,黏附他,让他心惊肉跳,躲无可躲;取下连环套,藏起,哗啷哗啷的喧哗仍响在心里,挥之难去,带给他时而尖锐时而钝弱的疼……
其实一踏进琴城郊区的那栋楼房,进门刹那,吴志明就知道自己上当了。一屋子陌生男女拥过来,给自己换鞋、拿行李、递茶水,大哥大哥地叫,个个笑容灿烂如花,仿佛迎接远道归来的亲人。吴志明本能地后退,转身。哐当,房门合上,一个壮汉拦在门前,脸上仍是笑:大哥,住一晚,考察考察再走吧。吴志明心烦,扭头盯住人堆里的杨秀芳,刚要开口,杨秀芳也笑,是那种惨白惨白的笑,状如哭泣:
哦吴大哥,我没有办法,不过你放心,不会伤害你的……
这似哭似笑的乞求立刻招来喝止:芳妹你扯什么呀,伤害?我们这是帮人发财,给人幸福!
谁扯开嗓子唱:
春天里来百花香郎里格朗里格朗,贫穷不是从天降,不用悲不用伤,人生好比上战场,身体健气力壮努力来干一场!
众人齐声和:身体健气力壮努力干一场!干一场!
满屋晃动树林般的手臂,一股热腾腾的气息裹挟馊沤味,在拥挤的房间里弥漫。吴志明咳嗽两声,窒息。真是可笑,吴志明想,怎么会误入这种地方?他本能地伸手掏口袋,空的,恍悟手机在杨秀芳手上。在来的路上,杨秀芳说是自己的手机没电,向他借手机打电话,好让库房那边准备药品。当时他还笑,说既然来了,就不急。手机给了她。此刻,手机在杨秀芳手上晃,他伸臂去接,被一只大手抢先叼走。那个自称杨秀芳舅舅的男子手捏他的爱疯,笑,说帅哥,到这里来就是专心学习考察的,电话少打。他皱眉,愤怒,与对方抓扯,对方不怎么恼,把手机交给另一个女的。他本想借口给父母报平安,刚要张嘴就意识到路上打过了。一下汽车,杨秀芳就让他打,她说你见到我了,还有毛毛舅舅,这下该放心,给家里报个平安吧。接着手机被要走。看来每一步都是设计好的,是圈套!他咬牙怒吼,扑向杨秀芳。两人摇晃,撞上其他人,屋里混乱。但很快,吴志明被五六个人架着往卫生间挪,吟唱声再次响起,且伴随鼓掌的节奏:
今日来了大帅哥,我家热闹又快乐,给他洗脚消消气,明日开辟新天地。
不由分说,他被摁在凳子上,有人喊芳妹芳妹,给你的帅哥打水来。鞋袜被人脱下,赤脚被人抓住,塑料盆张开冒烟的大口。突然,噗通,哗啦,盆倾水泻,捧盆的杨秀芳满脸瀑流,胸脯洇出两个黄褐色小圆圈,姿势是跪的,吴志明再加一脚,杨秀芳低吟一声,瘫坐在地,眼圈红着,目光惊兔般扫过他。
少来这套,他吼。但双脚还是不由自主地搬到新换的热水里。长途颠顿之后,来这么一套,不能不说解乏,不能不说舒服,不能不说是一种享受,何况抓他脚的尽是白嫩女人手,指甲五颜六色,简直不是手,更是一圈一圈闪亮的饰品箍在脚上;抓也不像抓,更像是托、揉、抚、亲,带给他麻麻的快感,然后湿淋淋的脚又被捧到温软的大腿上,反复擦拭,好像一件精美的工艺品领受着面世前最后的摩挲……
他吁了口气,合眼。长这么大,记忆里脚头一回由别人擦洗。作为一个省广电局的主任科员,他并非没机会享受洗脚待遇,只是不敢,怕,好多次都在洗脚屋、足浴城外面止步,搞得那些广告公司、影视公司的老板又推又拉,打包票没事,公安局都在里面有股份,放一百个心。吴志明红脸辩解:不是不是不是……哎,我的脚不行……老板们以为他说的是那玩意不行,只好笑笑,放他一马。他们哪里知道,他一脱袜子,连他的爸妈都会捏鼻走开。谈过一个女友,都快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两下亲得热火,上床,女方猛地吸鼻吟哼:什么味啊?吴志明情知怎么回事,故意不答,继续剥女方衣服。女方喊不行不行,床上有老鼠!吴志明气吁吁答:不是老鼠。女方问:那是什么?死蟑螂?哎哟那更恶心!甩开吴志明,瞪眼哈腰,狗一样嗅嗅闻闻,终于闻到吴志明的脚,干呕不已,提着松垮的衣裤就往外跑。下一回吴志明骗她说去医院开了一种洗脚灵的药水,脚不臭了。上床时不脱袜子,女方没注意,在下面呻吟:怎么还是有点味道?不对啊还是有味道。他顿感泄气,疲软,汗淋淋坐起,怅恨无比。那以后,女友不断责怪吴志明骗她,没信誉,吴志明在女友面前羞愧难当,提不起劲,没多久他们就吹了。
可是眼前这些男男女女一点不嫌他的脚,非但不嫌,还抱着捏着搂着,轻柔擦抚,轻声安慰,不怨不愠。他仔细观察过了,她们面对连他自己都烦厌的脚,眉毛都没有皱一下,自始至终耐心十足,俨然面对的是件稀世珍宝。天啊,这都是些什么人?他惊奇,感动,不安……夜里无法入眠,一翻身嘎吱嘎吱响,憋闷的空气像是受到搅动,飘来各种难言的腥臊味,他觉得他的脚臭被那些男女分解了,揉碎了,发酵了,变成无数难以捕捉又氤氲不去的古怪气息,更繁密地包围他,禁锢他,逼迫他;起伏的鼾声加进来,如咬如嚼,一点点啃着他的睡眠与肌肤,把他这个本该宁静囫囵的夜晚蚕食得千疮百孔。前所未有的失眠之夜,他无比懊恼地爬起十几次,一下床就踩上柔软弹性的躯体,那是鼾声和腥臊气息的来源地。塑料地铺上的酣眠者靠床躺了两排,被踩上就迷糊哼吟,侧身躲过,有几次他们半睁眼道:
帅哥,头回来都这样,适应适应就好了。
他简直欲哭无泪。
好不容易摸到门边,却是反锁的。一个男声说:别介,外面都是美女,出去多不好!隐隐约约还送出叽咕低笑。
他记起临睡前他们的安排:女的睡隔壁卧室和客厅,那里的床让给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子,他们喊她赵总,是这组的头;客厅沙发上是主任业务员;其他人打地铺。他们对他说你是我们最尊贵的客人,理应享受赵总的待遇。当时他双脚舒服,疲乏来袭,没怎么听进去。这会稍稍恢复体力,脑子激灵,一遍遍起身拉门,到后来几乎奋勇不顾,手脚并用,哐叽哐叽震响。有几个人起身爬来,抱住他的脚,乞求:
帅哥,就是要走,也等明天赵总亲自送你走。
我要见赵总,我要赵总亲口跟我说。他喊。
赵总很累的,你知道她要管多少事么?她做到琴城区总经理,相当厉害,相当不容易,她是我们的神啊,我们宁可自己不睡,也要让她好好休息!他们神神叨叨,对着他,对着静悄悄的门外又是合掌又是作揖。
挣扎了一阵,吴志明闭眼嘘气,感觉疲乏再度弥漫全身。他在念经似的赞美和乞求中,回到床上,咬牙,昏沉,似睡非睡。
这个夜晚,门外的杨秀芳能睡安稳么?她不是总经理,不是主任业务员,那么她一定也躺在地铺上,挤在热烘烘的肉丛里,满身腥臊。这样的日子想起来都难熬,她凭什么甘居其中,乃至不惜诱骗自己?唉,这个杨秀芳。
第二节 相遇
当初怎么遇上杨秀芳的?吴志明仰望天花板上模糊晃动的光影,神思恍惚。那团光晃着晃着,晃成了一个飘动的身姿,在他上班路上,在豫都大道隆兴广场公交站台……他起先并没有太在意她,汽车呼呼而过,那身姿便和站台上其他拥挤的人潮,和两旁广告牌上的模特混在一起,成了一带而过的街景。人潮来去,广告牌翻新,那个身姿依然如故,每天在他清早上班那一刻,准时出现,束个简单的发辫,淡妆,白肤,瘦长,衣着朴素得有点寒碜;清晨的站台有时人潮涌动,她就站到车道上,极力踮脚向左侧眺望,有时冷清空荡,她就倚靠广告柱,出神地看着什么;风掠过衣衫,勾出她凹凹凸凸的身姿,这时,车里的他一颤,隐约有股想伸出手去扶一扶的冲动。在因脚臭而与女友告吹之后,他的这股冲动愈发明显,有一回因单位有事,上班早,车过隆兴广场站,没看见那个身姿,吴志明心里居然生出小小的失落,车速不觉放缓,车窗摇下,目光在三五张候车的面孔上扫。第二天他准时上班,她准时出现,他舒口气,打着呼哨驶过。这就对了,她一出现,这儿就回到常态,太平无事,她本来就在那里,那里也从来是常态的,昨天是自己错过了,内心失落纯属多余,杞人忧天。很长一段时间,这个身姿简直就和车行线,和隔离护栏一样,是不可缺少的交通参照、安全的指示牌。
但是不久,她再度消失不见。这一回他懵了,挪行,停靠,反复看表,看行车电脑,没错啊,七点二十,正常时间,人呢?他伸出脑袋,张望。站台上的陌生面孔也望他,有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青年问他去不去瑶湖,他扭脸不睬。后面咣叽咣叽响,喇叭狂鸣,一辆公交车进站了,发出驱逐令。他只好怏怏离去。一天都如有所失。
第二天在噼里噗噜的敲窗声里醒来,外面风雨翻涌,天昏地暗。吴志明以为时间尚早,继续睡,猛地想起那个凸凹有致的身姿,翻身而起。出门时路上积了水,行人纷纷提裤绕行,自行车电动车在非机动车道淤塞,很快漫向机动车道,于是车鸣起伏,车灯大开,混乱的雨点在前方飘飞,居然晶莹闪亮,有种“珠箔飘灯”的唐诗意境。
站台上仍不见她。车子缓慢靠过去,遭到试图抢道的自行车电动车怨骂,他不理会,停下,车窗摇下时溅了一脸雨水。站台上人不少,好几个撑伞,让他观察起来不方便。他不断抹脸,看清没有她,心里哐当一下,和窗外的雨一样凉丝丝。
两个打扮入时的女孩低头冲来,敲车门,说要去江洲新区。她们把他当黑车了。他苦笑,摇手。女孩抱怨公交车老不来,的士全满,愿意给两倍车钱。他愣了下,雨水在她们脸上撕扯,脂粉碎裂,像面具一片片地溶化、剥落,有一刻他竟然有点莫名期待,但脂粉剥落之后的脸依旧不是他想看到的,尽管白净秀气,闪着水灵灵的光。他失望地关窗,在怨责的叹息和催促的喇叭声里挪开。
雨下了很多天,天地间雨雾翻腾,如倾如覆,到处响着似呐喊似怨叹的淅淅沥沥,好像整个世界都被这错季的雨突然袭击和包围,积水占领每一处可占领的地形,无法占领的地方就渗出间谍似的水珠、水汽,返潮成了时尚,让人恍悟世界正在雨中新生,而旧的一切都要经受雨的洗荡消解。那么那个站台上的女子,究竟被这强蛮的雨带去了哪个角落呢?或者她原本就是一道幻象,经过这冷静的风吹雨淋,破灭了,消逝了?……
那么,就破灭消逝罢。吴志明斜眼瞥一下雨雾中的站台,加速而过。有几天他甚至忘了看站台,等到驶过半条街才想起。他觉得这和忘了看站台旁边的广告牌,忘了关注路中间的隔离护栏一样,很正常。越来越正常。
一周以后电闪雷鸣,多日来的大小雨酝酿终于臻于高潮,似乎老天被谁激怒,要以凶猛之势把一切吞没。吴志明目无旁及地驶过站台,驶过半条街,等红灯的刹那望见好些女子淌水蹑行,人在雨中哆哆嗦嗦,孤单漂移,好像随时都会被雨水冲走。脑海里猛地闪过那个女孩的身影,心一抖。这么多天都不在,现在肯定也不在,他这么告诉自己,不必多虑——哎,我虑什么呀?本来就一无所虑。驶过路口,广电局遥遥在望,雨越发猛了。她真的不在?肯定?万一在呢?路过站台时,自己好像并没有往那里投上一眼。他想着,放缓车速,心随窗外鞭子般抽打的雨条,一下下收紧。
刹车,掉头,往回走,心里雨脚麻乱,眼前雨雾迷蒙——我这是要干什么?干什么?……接近那个站台时,一道白光倏忽飘出,令人眼亮——那不是她么?白色裙子挤在人堆里,反复从站台探出,又被雨水挡回;颀长身子极力踮起,张望,眼里有股难言的焦灼。咚隆,吴志明听见自己的心如石块陡然落下,一股莫名胆气高高溅迸,他摇下车窗,喊:上车,我送你!女孩愣住,看他好几秒。就是你,说你呢,上车!女孩极力瞪眼,好像要把什么看穿。公交车进站,发出催促的鸣叫。女孩犹豫了一下,听到身边一个头发湿漉的时髦女子指点自己,惊喜地问:说我吗?吴志明没看她,目光仍在自己身上,一眨不眨。湿淋淋的目光,比雨来得突然,却有着不同于雨的温润。女孩不再犹豫,三步并两步冲出,接近车门的刹那发出尖叫,身子歪斜,手摸膝盖呻吟,头发、衣衫湿了大片。吴志明冲出,扶她上车时,感受到了来自她的瘦弱和冰凉。
车往省中医院开,一路女孩咳嗽不断,断断续续回答吴志明的问话:名叫杨秀芳,家住附近肠衣厂,因父亲住院,每天要赶去看护。吴志明问什么时候住的院。四五天了。四五天?哦,那么之前呢?之前在家陪爸爸,他肺病,咳喘,起不来。有多久了?一个月。吴志明细算,正好,一个月前她在站台消失不见。
再之前呢?他忍不住又问,话一出口就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