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关系又进一层,似乎就差某些实际行动。芳芳父亲的病情干扰了这些行动,他在床上气喘咳呛,咦哟叫疼,再度出现恶化趋势,令芳芳眉头再皱,这一皱,两人的情绪气氛就打结了。吴志明每周两三趟赶来,名为探病,实则躲在床脚、里屋,和芳芳唧唧歪歪,有一回就要脱掉袜子,让芳芳再捧捧他的臭脚,芳芳捂鼻咦呜故作娇态,外间突然叫声加重,床应声咚咚,她撇下一脚穿袜子一脚赤裸的吴志明,慌里慌张跑出去,含泪呜咽:爸爸爸爸,你别想不开啊,会好起来的,我只有你这个爸爸,我们……马上去医院……吴志明只好收拾鞋袜和心情,和芳芳一道把老人送医院。吴志明垫付了住院费,芳芳很觉遗憾,说到头来还是让你费钱。吴志明摆手说我们就不讲客气罢。芳芳说客气还是要讲的,就是古书里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也是客客气气的——何况我们呢。听了前半句吴志明心头热,后半句又一冷,脸上于是半笑不笑半哭不哭,在芳芳会还他钱的保证里讷讷吐一句:相敬如宾说的不是钱!
大约从这时开始,芳芳开口闭口都要说到钱。今天又是五百,每天五六百啊,她在电话里叹气。肠衣厂效益不好,早就不给报销,医保因为单位拖欠,一直没批下来。吴志明安慰:没关系,我可以再垫付一点。芳芳不肯,他说可以借嘛。芳芳说那也不是长久之计,唉,我要有台印钞机就好,多大的钱窟窿都能填。那你可就违法了,成假币犯。我说的是真钞。那还得了,要通货膨胀的!……笑是笑不出,这种白日梦似的玩笑品咂于两人的口,同时泛出黑苦的滋味。
吴志明出了个主意:找李老板接济下,哪怕打借条。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医院在催款,护工在喊加钱。芳芳犯难,吴志明说李老板有的是钱,以前请我们吃饭、泡澡,几千块眼都不眨。但是他坚持一条:自己不能亲自去借,只能打个招呼,还得芳芳经手。芳芳明白吴志明的顾虑,毕竟他是国家干部。
李老板起先不太肯,跟吴志明说那女的究竟和你什么关系嘛,你说过是亲戚,亲戚你就亲自来啊,你做保人我保证不眨眼,十万八万都行。吴志明就吞吞吐吐,说路见不平还要拔刀相助,何况是你员工家属。李老板笑骂:靠,把我这当慈善机构了?老实说是什么关系,情人?女友?吴志明想承认是女友,一想到自己那晚袜子都没脱完,又把话咽了回去。再说当初介绍芳芳进去,只说是舅舅的女儿,这会儿不好改口,只得否认,激起李老板一串笑:好好,有你这句话就行。吴志明没有细想,以为李老板承诺帮忙,随口道了句谢谢。
两天后芳芳却来电,语气怨尤:李老板色迷迷,坏蛋。吴志明追问怎么了,芳芳却又说没什么。到晚上吴志明跑去医院再问,芳芳脸红讷讷,小声说李老板咸猪手,一手给钱一手乱摸。吴志明生气叉腰,说你要了么?没要?这钱不要也罢!芳芳慌了,盯看他半天,眼含泪花:你不怪我是不?你真的不怪我?他低头,手扶脑门,不知如何作答。芳芳又说:你肯定怪我——你真的怪我了?邻床投来诧异目光。芳芳的父亲所幸入睡了,答以带哨音的喘息。
老实说,吴志明没法怪,也没法不怪,他觉得既然按标准,自己连她男友都算勉强,那么对她又有什么权利?倒是此时此刻,他最想了解那个李老板是怎么个“咸猪手”,乱摸了芳芳哪里。这个念头很低下,很龌龊,一冒出来他就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可是它却极端顽固地占领了思维的主要阵地,无法拔除,且步步为营,蔓延扩大,占领他的喉咙,扯紧他的呼吸,震动他的手脚,最终从乱叩的牙齿缝隙里小声溜出来:他……乱摸了你……哪里?
她愣了下,脸由红而白,嘴唇嗫嚅好一阵,指指胸,犹豫,指指下面。
噢,吴志明清楚地记得自己呻吟了一下。两个地方,连他都没有碰过,居然……他咬牙,带着一股莫名的委屈和懊恼,起身而出,头也没回。出门,他发现自己眼睛潮湿了。
一连三天,他们没有联系。他在心里发狠,责骂老天不公,一双天生臭脚,让他的感情费了多少周折;责骂世界不公,让坏蛋得意发财,仗财欺人;责骂女人贱,活该……第四和第五天,仍没有联系,他的狠少了点,怨多了点,怪老天既然生了臭脚,为何不早早给他个不嫌臭脚的鼻子,以免如此周折,人说这世界一物配一物,配他臭脚的鼻子究竟何在?怨世界只让有钱的更有钱,不让没钱的有钱,要是芳芳有钱,何至于那样,她就天生该贱么?这么一想,心里陡生怜悯,不过他暂时还不想去联系她,出这样的事,她该主动给自己道歉啊。
第七天,他坐在办公室起草文件,半天下不了笔,隔壁同事打招呼,他愕然瞪眼,冒出一句:一个礼拜没见啊。同事发愣,诧异道:扯什么啊?我们哪天没见?他梦醒般回神,尴尬地笑。同事走开,他变得烦躁,一会呆立窗前,半天不动,一会嘘气皱眉,颓然枯坐。到下午,心里有个疑问越来越响:问题的症结真的只是自己脚臭吗?他努力咬牙安静,头仿佛被咬啮,随心跳一蹦一蹦地疼——不对啊,自己明明对芳芳态度冷淡,明明冒出那个该死的念头,并且不顾她的感受张嘴就刺探,明明甩手而去没有回头……简直是脚臭嘴臭心也臭!她受了侵害,自己本该好言安慰,充分体谅,和她同仇敌忾共渡难关才是啊!该死该死,整个事件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芳芳你在哪里?为什么不理不睬?
他深吸一口气,闭眼,拿起电话。是死是活痛快点!电话那头传来平静的女声: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或不在服务区。他陡然焦灼,在手机里翻找起影视培训学校的电话,办公桌上铃声大作,正是李老板打来的,语气有点急。原来芳芳差不多一个礼拜没有到校,昨天突然来电话,说是人在琴城,还要他去,不知道玩什么名堂,——她是不是也叫了你老弟去?没有?妈也,十有八九遭绑架,以为我有钱,要我上钩。吴志明当即拨芳芳的电话,还是不通,倒吸一口凉气,脑子里顿时涌出电视上常见的血腥恐怖画面:女子披发,裸身,陈尸荒野,尖叫呼救声在天空经久回荡……这惊怖的声画带着忧虑、自责、懊悔,奔向中医院,一路上吴志明对每个人每辆车都保持警觉,觉得个个可疑。芳芳不在医院,护工告诉吴志明她去临州快一个礼拜,一个同学来电话邀她去的,说是那里有大生意。吴志明问她什么时候回来,有没有联系方法。护工说我不知道,——我还找她呢,再过个把礼拜不回,医疗费又要欠账,我那点工钱也花得差不离。吴志明瞅瞅病床上再度秃头的老人,心里七上八下,出门,世界明亮了点,却仍不太通透,雾霾在周围飘荡,令他的喉咙发痒,内心弥漫挥之不去的迷惑和不适。
次日,芳芳来电,吴志明一振。电话里很吵,芳芳声音发抖,急切,一会小一会大,听起来有点怪。她说她在距离临州一百公里以外的琴城,这里药材生意好,能发大财,要吴志明过来一起干。吴志明好气又好笑,说他不想也不能做生意,党政干部不允许的。芳芳更急,抽噎起来:你就不能帮帮我么?我没有办法,实在没办法……旁边有人低声提醒:好事情,哭什么啊?莫哭莫哭,说别的,第二条……吴志明感到奇怪,眼前的雾霾越发浓重。他犹豫是不是该去看个究竟,芳芳又开口:他们说这里有治疗脚臭的药,很灵。那好,你买点,赶快回来!吴志明催促。不,这药要当场试,好几个品种,一一试,才知道。芳芳的话跟着一个低弱的提醒音,一字一顿,听起来像是某种回声。吴志明越发奇怪,不过他还是决定去看个究竟。他不想重回那七天难熬的日子。
他问明了地址,打电话给当地广电局的熟人,了解那个地方的情况。对方回话:那是中兴药店,本县最大的连锁药店。吴志明悬着的心落地,婉谢对方迎接、陪护的提议,周五请个假,一个人奔赴琴城。
车站一见到芳芳,吴志明便激动,伸手去握她,她退却,神色慌张,眼睛躲闪;旁边突然跑出个中年男子,要夺他的行李,吴志明大吼,举拳反扑,芳芳赶忙解释这是她舅舅。舅舅?吴志明愣住。是的,我舅舅……话没说完,男子笑容灿烂迎上,插话:没错,我早就催芳芳过来,这里好,发财容易……不是你同学么?吴志明疑惑地看芳芳。芳芳扭脸,吞吐:是这样……同学在临州……没他做得好……
她同学也是我介绍的,有钱大家赚嘛,好事!男子咧嘴笑,牙齿黑黄,吐一股呛人烟味。
出汽车站,男子怀抱他的行李,紧跟在侧;陆续又闪出几个男女,前前后后跟随,自我介绍都是芳芳的同事,得知大哥要来,都想先睹为快,果真名不虚传,一表人才。吴志明问芳芳怎么回事,心里隐隐后悔没让当地广电局的人陪护。芳芳勉强笑,说没什么,他们很友好。顿了顿,问他为什么没有开车过来。他说光通行费就够坐班车来回,省钱要紧。众人应声哦哦,说还是要发财,发了财就不在乎这点费用,像毛毛,做到副主管,可以开宝马到处逛。他问谁是毛毛。他们指点芳芳的舅舅,芳芳的舅舅回过脸,喘气,脸上旋出蜘蛛般的笑纹:鄙人就是!吴志明难以置信,盯看他的黑黄瘦脸、散发汗腥的衣衫、脱线的皮鞋,皱眉。有人说赵总更厉害,才三十岁,做到总经理,家财几千万,宝马算什么?家里宾利、劳斯莱斯都有,去年开路虎游西藏,吃个饭好几万,眼都不眨。吴志明问赵总是谁。答琴城公司的头。是中兴药店连锁公司吗?沉默。连问三遍,毛毛说好了,到地方你就知道。是去药店?去宿舍。就是这个时候,芳芳要他打电话给家里报平安的,他愣过之后还是打了,然后芳芳说我的手机没电,借手机用下,让库房准备治脚臭的药,我们一到就试。吴志明没多想就交出手机,现在想来失策啊。芳芳当时接过,手还在打抖,五六个男女围在前后左右,目光诡异,简直有点打劫的架势。但他还是交出去了,他想手机不过平常物,何况是芳芳要用,何况是为他而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