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么办?好在这里工钱马马虎虎,还预付了一半,我才放心请了护工在家里照看爸爸。
吴志明只好舒口气,幽幽吐一句:你也只管自己,我再不能每天在站台上碰你,你倒不管。
沉默。听得见彼此的呼吸。而后是爆笑,发自电话那头气吁吁的人,吴志明感觉笑浪穿越空气,在电话线上抖动,好一会他才意识到自己也难抑笑声。那好啊,她说,想碰我还不容易?我又不是什么明星大腕、格格娘娘,你每天来送我上班,不就见到了?
想到早上的情形,吴志明心里立马像江州路,憋堵又坑洼,错杂兼麻乱,话语变得吞吐。芳芳得胜般反问:做不到了是吧?嫌我是草根人家,没才没貌没档次没身份是吧?你一个大主任大干部送我丢份是吧?
激将法立竿见影,吴志明说扯什么啊,捕风捉影!我巴不得每天送呢,只要你不嫌弃我脚臭,连送带接都行。
芳芳连声道谢,问:你刚才说脚臭,什么脚臭?
吴志明七上八下了,心里一会责怪在医院你不是领略过嘛,这么没心没肺,一会恍悟——都是红花油遮盖的,一会庆幸还好当时遮盖了,一会又遗憾当时要没遮盖一切就明了了,他们都会有谱,一会担心——万一哪天又重蹈覆辙,现在这一切岂不白费?……
他就是带着这样忐忑心态,于次日一早赶到约定的解放西路肠衣厂宿舍楼前。芳芳匆匆下楼,仰看楼上挥手再见,声音脆亮,表情欢快,三楼的人倚在阳台上,咳喘,面色似乎滋润些,隐约可见长出了发茬,望见吴志明,喊小伙子你好,居然嗓音不小。芳芳说爸爸在家调养,效果还好。说着挽起他的胳膊往外走。
车到手足医院站台,芳芳却要求下车等公交,吴志明不解,芳芳笑说你不嫌我,能来接我就行了,不是真要你送。又说到前面江州路不好走、停车不便。这话直探吴志明心底,他嘴上仍说要送,车子缓缓停靠,言行不一的举动让他短暂尴尬,但很快就在芳芳抱歉的话语——让你多拐了路——和爽朗的笑语——再见,周五我请你吃饭——中复归平静乃至欣然。
打那天起,吴志明每天早上路过手足医院站台,绕道上班。起先芳芳闪过惊喜,说你又来了?说好不要你送的。吴志明笑说许你改换站台,就不许我改道啊?芳芳说我改换站台那是没办法,换工作呀。吴志明说那我也换工作。骗人,没听说干部也换工作的,——除非……升调!说到升调,年近三十还是科员的吴志明心里一抖,脸拉长,说好嘛,你也会挖苦人了,下回我就不绕道,省得骗你。
芳芳忙捂自己的口,脸上布满懊悔。吴志明故意猛踩油门,呼地滑过。
一整天两人没通话。次日,吴志明车到路口,一咬牙,直行。第三天依然如是。到中午芳芳来电:在干什么呢?工作。忙么?不忙。话音寥寥,电流和呼吸填补空白。一种欲言又止的等待。好些天没见,芳芳终于说。我……不想骗你哦,他说。
我没说过不想你骗,人家,现在,就想,你来骗!
吴志明暗地松口气,接近江州路的舞蹈学校,正四处寻找停车位,远远地传来喊声:嘿嘿,在这儿呢!芳芳搂个大包袱,往他的车子跑。吴志明说哟,又发工资了?不至于拿包袱装吧?
芳芳愣了下,苦笑:是啊,人家慷慨,甘愿受我骗,一口气十万八万不在乎。
真的?我瞅瞅你这十万八万长什么样。
不给!
看看唦。
芳芳在副驾座打开包袱,是些衣服、腰带、鞋子。她拿起一件舞蹈服抖了抖,说:看见没,我的十万八万跑空气里了,它们见光就化!
那谁还受你骗?明明是你被骗嘛。
你啊,你受骗了,这世界上我大概就只能骗骗你。
你叫我来,甘愿要我骗,结果自己成骗子!吴志明喃喃说,半是责怪半是玩笑。
芳芳鼻孔吸噜,嗓音沙哑,一拳捶在他肩上,变了哭腔:那你倒是骗我啊,我就想你来骗,等你骗,不要那个王八蛋骗,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呜呜,我不想要骗的骗了我,想要骗的却几天不见也不骗,呜呜呜……
车子往回开。吴志明这才了解到一个学生上她的课扭伤了腰,家长索赔,舞蹈学校就扣她的工资,她争辩责任不在自己,学生意外保险可以赔付。校方哼哈不答,问急了说哪有什么保险,你老师上课监护不到位,就该赔!
吴志明叹息:果然是不正规的野鸡学校,我们不去也罢。
你说得轻巧,我上哪儿找饭辙去啊?
吴志明说我给你想办法吧。车子慢悠悠开,芳芳头不知不觉靠在他的肩膀上,搞得他握方向盘费劲,他坚持,心里像被什么憋堵。到肠衣厂,跟随芳芳下车上楼。芳芳说这就上门啊?我家什么都没准备呢。吴志明说我准备了。准备了什么?空手套?吴志明嘿嘿笑。
那天在芳芳家,吴志明豁出去了,进门嚷嚷脚酸,一屁股坐床沿,甩掉袜子,要芳芳看看是不是脚踝又青肿了。芳芳凑近,捂了下鼻子,吴志明心里就铿铿响,脸一沉,正要拿起袜子往回穿,芳芳抵住,手捏他的脚絮叨:我的妈呀,还真是臭脚,那天硬是没闻出来。吴志明气呼呼道:我就知道你们都会这么说,我不指望,算了算了,别熏坏你的娇鼻子。芳芳捏住不放,喊你说什么呀?什么娇鼻子?什么你们你们?我就是我,没有我们!你这脚啊得去治,我下次问问临州的好友,她说她那里什么好药都有。
瞎扯,他叫起来,把歪躺床上瞌睡的老人惊得一抖,瞪圆了眼。他赶忙扭头致歉,继续:正规医院都治不了,她一个卖药的懂什么?再说我这个是病吗?你要觉得是病,我们……唉,我们……没得谈!脚往回抽,却被牢牢抓住,像戴上镣铐。芳芳眼圈发红,结巴:我不是那意思……不是……脚臭可以改善的,我去问问,改善总比不改善好,就是不改善,我……哦,你的脚还挺白嘛……
不得不停止挣扎,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然后合上眼,嘘气,任由那双细瘦长甲的手反复捏握,像考生交卷后一任阅卷老师批来改去,反正就这样了,兜底了,随便吧。
这头回上门,是否过关他没谱,但心里变踏实了,后面就尽展自己的优势吧。不出一个礼拜,吴志明就通过关系,把芳芳介绍进了一家影视培训中心,教艺考学生形体动作。学校离得近,两站路就到,芳芳为省钱,改骑吴志明不用的自行车上下班。给她送自行车来时,吴志明有点怅然,说这下早上更难得见面了,都变成你走你的道我过我的桥。芳芳挤眉弄眼,表情欢快:我自己有车了才懒得管你,你要和我同道你也骑车啊。我的车都让你骑了,我没车骑。我有啊。你让我骑啊?那当然。当我的专车?这有什么不可以。吴志明眨眼,怪笑道:那可得等到下班后,晚上……芳芳摸头,恍悟他的意思,腾地脸红,骂:坏蛋!人家是好心好意想搭你同行。
芳芳变得开朗了,每天四五个电话和吴志明唠嗑,吴志明多半工作不忙,就耐心听,无非“现在刚下课,挺好”、“多谢关照,有时间喝水和上洗手间了”、“妈也,李老板收费真狠,比一般的舞蹈学校高差不多六十倍”,吴志明免不了跟芳芳解释艺考不像少儿培训,它针对的是考艺术类高校的特定学生,学艺术是高消费,相当于买奢侈品,收费当然不是一般学校可比的。芳芳还是唠叨:李老板赚钱真容易,他基本一周只来两三次学校,一来就只收钱、查账、训话,不像幼儿园、舞蹈学校,老板天天盯着打考勤。吴志明说这也不可比,李老板人家摸爬滚打很多年,经风经雨,现在生意大,底下不光有学校,还有广告公司、影视制作公司、剧院、音像店等产业,忙呢。芳芳就咧嘴:哇呀,那他一个月得赚多少钱?吴志明叫她别管这么多,只管好自己就行。芳芳说我开始还觉得自己比以前干活少,钱却拿得更多,心里过意不去,你这一说,我平衡了。吴志明觉得可笑,故意打趣:以后你见多了,会重新不平衡。芳芳说不会吧?平衡了就安心,谢谢你。不一定哦,你会越来越不平,恨钱少!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知足!芳芳争辩,笑,表情狡黠,吴志明没看到,他看到的是清脆欢快的嗓音在眼前一闪,空气随之散发甜丝丝的滋味。
吴志明忙,比如开会、写报告,就没心思和芳芳磨叽。芳芳发短信:再不理,我去跟李老板套近乎,不捧你的臭脚了。吴志明懒得理。过不了多久她又会来电:忙完了么?吴志明说你不是去找李老板吗?你不是嫌我臭脚吗?芳芳抱怨:李老板不好找,找到了嘴还口臭。吴志明笑得喷口水。
脚臭还是比口臭好,芳芳说。
怎么个好法?
脚臭可以专享,口臭只能和人分享,芳芳说,我喜欢专享。
吴志明抽口气,把笑声抽到鼻孔里,吸到眼睛上,变作两汪潮润。他说那样可就委屈你了。话音有点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