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生的牛犊凭什么就在事业上找到了如鱼得水的感觉呢?
难道仅仅拥有了才能和勇气就足够了吗?
上海路商业街,人头攒动,行人熙来攘往。
平州市工商局的工作人员穿着制服开始挨家挨户动员清理不文明的店铺招牌了。我们和其他记者夹杂在围观的群众中,尾随着官员们在商业街上一丝不苟地巡视着。为首的两位官员分别是春江省文明办的副主任陈书彬和平州市工商局副局长冯志。他们俩昂首挺胸,高步阔视,目光游移于高高在上的店铺招牌,那神态,就像草原上吃饱了的狮子一样威风。
沿街店铺的生意今天是做不成了,小老板们纷纷打听这大队人马有何贵干。接着,他们纷纷跑到门外抬头看自己的店铺招牌,怕是躺枪中了招。结果,一条街上到处都是仰着脖子的人,仿佛有架飞机正从这里低空飞过。
《春江日报》的陈伟文过来招呼我们:“省级新闻单位的记者等一下到‘水晶鞋’玻璃店门前集中一下。”
邵年大吃一惊:“啊?还要弄一遍玻璃店呀?”
陈伟文说:“不是,宣传部的人说要采访一下‘文明办’的领导,领导上午有个会,得先走一步。”
其实是“文明办”的陈副主任的登车地点正好是在“水晶鞋”的门口。在那里,记者们围住副主任陈书彬进行了采访。陈副主任高大而清瘦,作为“清水衙门”的领导,平时几乎没有在媒体面前露过面。他清了清嗓子说:“店铺招牌一旦挺立在街头巷尾,就超越了经营者的个人行为,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一个城市的形象……”他居然说的还是陈伟文在《春江日报》上写的那一套!
采访一结束,一直站在陈副主任身边的一位小分头响亮地拍拍手示意大家安静:“我强调一下,刚才接受采访的是春江省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领导办公室的副主任陈书彬同志,大家千万注意,尤其是电视台上字幕的时候,不要嫌长,领导的单位名称千万不能用简称,更不能打成‘社精办’,这是一条纪律!包括市里面的新闻单位!”围观的市民听到小分头的交代都笑了起来,然后交头接耳地议论着继续逛街去了。
省里的领导走了,市里的领导就成了主角。记者们转而簇拥着平州市工商局的冯副局长来到了“黑店”,摄影记者和摄像记者一通你拥我挤,各自都找到了立锥之地。冯副局长开腔了:“你们的店为什么叫‘黑店’呀?”站在冯副局长对面的是“黑店”的经理。
“我们错了,马马马,马上改正。”“黑店”经理的脸早就吓白了,他根本就没有心思解释“黑店”的由来,而是来了一句态度诚恳的答非所问。这句答非所问一下子便报销了冯副局长在心里预备好的追问,交锋无法形成,他对此并没有心理准备,反而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他在镜头前尴尬了短暂的一两秒,重新组织了语言:“店铺招牌一旦挺立在街头巷尾,就不是经营者的个人行为了,它代表了城市的形象……”又来了,还是老一套!
“陈老师,您的评论已经传遍平州,领导们都会背诵了。”我采访完冯副局长出来,汗水湿透了衣背。
“你的‘银企对话’才牛呢,”陈伟文用一只手弯成半个喇叭筒贴着我的耳朵说,“扭角度扭得都看不出原型了,开创了挂羊头卖狗肉的新纪元!”
“我们欺上瞒下,还不都是逼上梁山的?”
陈伟文解释道:“我可没有一点儿恶意啊,作为前辈,我得向你们学习,你们的策划能力真叫人羡慕啊,会策划的人离‘大师’就不远了,我们干一辈子撑死了也就是个‘巨匠’。”
“大师和巨匠的区别在哪里呢?”我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区别这两个词儿。
“就像盖房子,大师是搞设计的大腕儿,巨匠是特别优秀的泥瓦匠。”“大腕儿”一词,是1994年前后刚刚流行的新词儿,陈伟文像许多记者一样,说话喜欢用新词,他们的本事就是把频频产生的新概念迅速地变成陈词滥调,“大腕儿和泥瓦匠的距离,你要全面理解,深刻领会,并且要调整心态,摆正位置,这样才能全面开创人生事业的新纪元!”陈伟文学着领导作报告的口气逗乐呢。
说话间,邵年提着摄像机过来了,他笑容可掬地用另一只手搭在陈伟文的肩上说:“陈老师,中国人民解放军在东海发射导弹,威震台湾海峡,您没去采访呀?天天纠缠这个玻璃店有什么意思呀?”
陈文伟反唇相讥:“中国给美国发射的卫星升空爆炸,听说一直是你们在跟踪报道,追查原因,是吧?”
记者最难戒掉的毛病就是好卖弄,两人这么互相挤对,不就是炫耀他们这两天看了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吗?
1995年7月26日《新闻联播》:中美双方对“长征二号”火箭发射“亚太二号”卫星升空爆炸的原因,发布联合调查公报。
1995年7月27日《新闻联播》:中国人民解放军在台湾附近的东海海域进行导弹发射训练获得圆满成功,6枚地对地导弹全部准确命中目标。
天气正酷热难当,邵年和陈伟文勾肩搭背地边走边侃,那亲热劲儿好像是有点儿过了。其实,人跟人的亲热劲儿,一开始多半都是装的,装着装着,最后也就成了真的。
陈伟文看起来是很喜欢我和邵年的,我们同是春江大学新闻系毕业的,虽然毕业时间相差十七八年,但我们有共同的老师、共同的话题、共同的事业,因此就有了需要共同挤对的人和事。我们在一起总是没大没小,嘻嘻哈哈,聊起天来是天南海北,云山雾罩,不仅古今通吃,而且中外齐贬,上至孔孟圣人,下至黎民百姓,纵横六千里,上下五千年,一一都在我们的射程范围之内,乍一听是闲聊,但不一会儿,那话题拐着弯儿又转到了正题儿上。
临别时,陈伟文叮嘱说,8月8号开张的巴黎春天婚纱摄影店第8分店的新闻你们可得好好策划,到时候可不会亏待你们。
我们回到新闻部已是午时,到处是一片忙碌:
记者提着摄像机在走廊里匆匆走过;编辑抱着一摞素材带往编辑机房赶;快餐店送外卖的小姑娘正提着成摞的盒饭往办公室送;还有记者在高声地打着电话联系采访,让对方下午派车来接……
编辑机房,四五个编辑正在编《春江新闻》,编辑机里传出来的声音互相遮掩着:省委举行常委会……春江省治理农村乱收费初见成效……春江省开展中药资源普查成绩显著……双休日拉动我省休闲旅游新消费……
放下挎包,我感觉口渴得很,下面却憋着一泡尿。我迅速想好顺序:先撒泡尿,然后再喝水,于是就直奔厕所,到了厕所却发现清洁工,女的,正在打扫卫生。我憋着尿退出来就往楼上的厕所跑,可在楼梯上正好碰上了值班的王编辑。王编辑说,易主任看了你们那个钢铁厂的稿子,他笑话你们两个一定是耐火材料做的。我感觉好奇,就憋着尿去看个究竟。
原来,在我昨晚写的报道里有这样一句话:“记者走近滚烫的高炉采访了工人”。主任在“走近”二字上画了个圈儿,批注道:“‘走近’发音同于‘走进’,观众会误以为记者‘走进’高炉。千万注意!”易主任于是把这句话改成了“记者来到滚烫的高炉旁边采访了工人”。哦,耐火材料,原来如此!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一块石头落地,我转身刚想上厕所,易主任来了,他交代我把清理不文明店名招牌的新闻稿立刻写出来,这条新闻晚上上了提要。为了表现出对主任的恭敬,同时也为了证明自己工作起来雷厉风行,我只得忍着口渴、憋着尿,立刻坐下来铺开稿纸写稿子。
我和邵年从中午一直忙到晚上,写稿、送审、配音、编辑、上字幕、审片,当晚,《春江新闻》里“这是本台记者应俊、邵年报道的”的播报两次响起。有关钢铁厂和清理店铺招牌的两条新闻都上了提要,而且,钢铁厂的稿子还被冠以“系列报道”字样上了头条。
节目播出后,我在家正准备着第二天的采访提纲,手机收到了平州工行江姑娘的留言:“应俊记者:你的新闻做得很好,谢谢你!希望今后多联系!江月。”看到这条留言的第一眼,我顿时心花怒放,再看第二眼便又好似心有千千结:江姑娘是在哪里看的新闻呢?是和行长一起看的吗?是行长叫她发一条短信表示感谢吗?今后多联系,仅仅是指工作上的联系吗?江姑娘给邵年的手机上也留下了同样的信息吗?
在没弄清李行长和江姑娘的关系之前,邵年又插了进来,这让我感到心里堵得慌。
即便如此,在我胸中还是燃起了对于江月的美好情感,我想和她谈恋爱。我的心里就像有一支羽毛轻轻地掠过心房,那么美好地一颤:该是找一个女孩儿谈恋爱的时候了!
这时候,我已然是满心花影,意惹情牵,眼里看着采访资料,心却跑到江月那里去了。